【八年前, 距离地宫开启、洛安死亡还有半年】
“安家的祭祖圣地?哦,是啊,的确有这么一个地方,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青石板做成的祖祠里, 安秀禾奶奶摇了摇团扇, 若有所思。
“但你提这个做什么呢?搓麻搓麻,大过年的, 聊什么祭祖圣地啊,好无?聊哦。”
“……您说的是。”
祖灵本人表示“过年祭祖很无?聊”, 那他的确没话说了。
安家老宅的祖祠内,数百张方方正正的小木桌正摆在里面,搓麻声喀啦喀啦地环绕着各个牌位,而小陶炉上隐隐蒸腾的茶壶嘴里咕嘟冒出一团团云雾, 伴着茶叶香气,与不远处香炉中浮出的徐徐烟气搅在一起。
时值隆冬,热气构成的水雾格外明显, 尤其是幽寂的祖祠中。
这云雾甚至令洛安有点幻视幼时所待的无?归境。
大年三十,除旧迎新, 无?归境洛家上上下下都?会把点燃的符纸投进云雾里,然后求出一枚写着单独一字的帖子, 作为新年的护身符放在身边。
许多?同?龄人会在那天攀比自己求得的字帖, “福”“寿”“康”之类——当然, 最?好的字帖是“洛”, 大家都?说, 如果拿到了“洛”字, 那便是无?归境承认了你洛家人的身份,你被认证为无?归境洛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白?斗笠小朋友曾经?很想要那张字帖, 以至于会候到凌晨两点多?,在守岁完全结束后偷偷捡起其他小孩撕碎丢在地上不要的“果”“瓜”等字帖,再努力?拼出属于自己的那枚新字帖来……可惜,他根本不会画符,也没学?过写毛笔字的方法,更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站在崖边、于除夕夜时向云雾丢出符纸的资格。
如今洛安已不是当年那愚蠢的孩子,他早就失去?了回无?归境过年的资格,也深知自己回去?只能?招人嫌。
都?说回家过年,有“家”才有年,所以他能?过什么年,待在别人家祖祠里打发时间罢了。
至于和妻子过年……安各一向不怎么在乎除夕这样的传统节日,她前天飞去?了东州谈生意,“大家都?在休假停工的时候就是尽情赚钱的好机会”,按她的理论,人最?好一年365天不要歇,全用来赚钱搞事业——
洛安很佩服她,除夕夜时连怨鬼都?不怎么爱冒头,他已经?停工小半个月没接委托了,过年时甚至闲得无?聊在家里织了三件不同?样式的毛线外套,还学?会了制作雕版画。
……好吧,主?要是他冷,真的好冷,外面的寒风呜呜乱吹感觉踏出门就会死?掉,实在不想出门接委托,只想和暖气空调相依到老。
泡一壶茶,买了一小盘葡萄,又煮了几颗饺子,便简单搞定了一人份的年夜饭。
洛安揣着热水袋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看看电视晚会内容一会儿?看看手里的书,十二点到了给出差赚钱的妻子发封新年祝福短信……除夕便一个人这样混过去?了。
又不是期待除夕压岁钱的孩子,大人过年其实也就那样。
意外挺自在,她不在家,他甚至不用费心准备饭菜,随便拆包速冻饺子就行。
但?初一之后就不得不开始到处拜访,师门里那一串家伙、救过的委托人和相熟的同?行、玄学?界大大小小的聚会……尤其是来安家拜访。
大年初二,外嫁的女人带丈夫回娘家看望,似乎是安家重要的规矩。
妻子还不打算和安家撕破脸,所以洛安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代替出差的妻子来安家走了一趟,送了礼,说了几句解释,总之做全礼数。
还好,安老太?太?照样当他是空气,理论上的丈母娘同?仇敌忾当他是空气,想抓住机会献安各殷勤的人也觉得他这个“除夕都?没见她回来陪”的丈夫没有讨好的价值,无?人搭理,深度社?恐的破烂特?别开心地揣着热水袋往外走。
……然后就被祖祠里的太?爷爷太?奶奶们热情地拉了进去?,因为他们在搞年度麻将锦标赛,所有牌位全参加凑了数百桌出来,最?后一桌却正好三缺一。
能?怎么办。
祖祠里这些?化为祖灵的存在从小看护妻子到大,和安家那几个比起来才是真正的“长辈”,洛安也没法继续揣着热水袋不听人话了。
搓麻就搓麻,唉,他也不是第一天陪长辈在祖祠里搓麻。
角落那张四方小木桌的次位,洛安随手摸了把牌,又丢出去?,心不在焉。
过年时被长辈邀请去?搓麻将,本就是不用多?费心在“打麻将”本身上的。
总不能?专心致志地赢光长辈的钱吧。压岁钱也不是这个要法。
……按岁数算,对面这位半透明的安家祖灵秀禾奶奶,死?时年仅14,他还应该反过来给她压岁钱。
“哎!正好!我吃!”
安秀禾奶奶高高兴兴的抢走了洛安抛出去?的牌:“继续继续,我们刚才聊哪儿?了?”
聊安家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祭祖地,不过您嫌无?聊。
彼时的洛安还未接触那份耐人寻味的委托,他又挑了一块秀禾奶奶可能?缺的牌扔出去?,随口道:“聊我妻子小时候的事。”
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没有老年人忘性大特?征的秀禾奶奶:“你别诓我啊,刚才不是在说祭祖圣地吗?”
试试又不亏。
洛安笑笑,摸出牌再次丢掉:“我就是想试试奶奶您的记忆力?,实在优秀,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秀禾奶奶:“咳……那当然!我记忆力?特?好,不管是小各每次体检被抽血时哇哇大哭哭声镇塌了房顶一块瓦的事,还是那个所谓圣地其实就是世敏胡闹做交易弄回来的脏东西……”
奶奶的话信息量有点大,洛安眨眨眼。
他说:“等一下?小时候?每一次体检被抽血?……她那时候多?小?”
“多?小?刚会爬的时候吧……那时候小各走路还有点艰难,扶着墙根才能?走十步以上……”
秀禾奶奶有些?无?奈地耸肩:“不过新时代医院里这个检查那个检查的我们也不懂,虽然她每次经?历体检都?要抽血,每两个星期就要体检一次,不管是那种细长管子里流着的东西、还是那种银光闪闪的细针头……看着就心惊胆战的……但?事实证明小各很健康呀,说不定就是那些?血的检查结果替她排除了所有潜在疾病?”
她猜完了,又附上一声叹息:“现在科技可真发达啊,抽血也能?成为免疫疾病的治疗法了。没想到……世敏也有照顾小各的一面啊。”
洛安:“……”
洛安:“呵呵。”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这是长辈、长辈、长辈,心里赶紧默念三遍——而她死?时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
不是。
那么小、那么小、还处在“拥抱姿势不对就可能?把骨骼弄坏”“随随便便感一次冒发一次热就可能?会撒手人寰”时期的孩子,真能?够经?历每隔两星期一次的抽血?一两岁大的新生小孩一遍又一遍地查血常规吗?有必要?
孩子的哭声大到能?震落房瓦,你们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孩子是不是真的疼了痛了不舒服了?每隔两星期抽血是不是又诡异又变态?嗯?
——当然,等到洛安自己切实养了一只小老虎后,他多?少明白?了一点秀禾奶奶被蒙蔽的原因。
有时候,小孩的哭声大小的确与疼痛程度无?关,他们嚎的音量或大或小,只取决于你是否在旁边,是否会惯着他们哄着他们。
而且,有的小孩,尤其是豹豹肚子里诞生的宝贝小孩。
他们天生就音量大,继承了母亲吵架时的大嗓门。
“……哎,小洛呀,你不会生气了吧?”秀禾奶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洛安摸牌,她有点不安:“小各被抽血的事有什么不妥吗?”
有什么不妥?
作为一名专业研究邪门歪道的天师,洛安闭着眼就能?报出十余种与血液相关的阴毒法门来。
更何况,是在那样幼小的年纪,被安世敏那老东西抽走那么多?的血——是作童女血、纯净根还是无?瑕心头血使用——安世敏打算保存自用还是打算贩卖——
如果是自用,她围绕着安各的血想搞什么阴谋?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过敏感,洛安越想心底越沉,越想便加深那股不详的预感。
就仿佛一个悠悠早起的人原本打算去?晒衣服,却在推开阳台门的那一刹那,瞥见了地平线那边深不见底的未来。
……洛安希望自己只是犯了职业病。
他太?希望这只是某种过度脑补。
“……没事的,也没必要的,小洛啊……”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秀禾奶奶听上去?已经?有点惊慌了:“你不明白?,世敏毕竟还是小各亲奶奶,那时候小各也乖,没做什么忤逆她的事……她一个长辈怎么可能?和地上爬的孩子关系弄僵……”
亲奶奶?
关系没闹僵,所以那时就是对她好?
洛安想笑,又忍住了——对长辈不敬,还是不太?行。
最?终他只是勾了勾嘴角,便道——
“是啊,奶奶。是我想太?多?了。”
虽然我亲生母亲死?前希望带着我一起去?死?,亲生父亲死?前希望拿我做长生不老药……
但?只要是“亲的”,便一定是为我好?
……呵。
或许是他太?破烂了吧。一句“抽血”便疑窦顿生。
或许只是因为他没在正常的地方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