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归境最狭窄最陡峭的峰头, 与富丽堂皇的主?宅遥遥相望的,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屋。
它的主?要构成部件是茅草、泥巴、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腐朽木头,虽然?能?说?是玄学世家一贯的古朴风格, 但未免太古朴了些——
更何况它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前屏后院, 粗糙的茅草房顶毫无精巧构思, 甚至承受不住雨、雪、或任何一股威势较大的风。
虽然屋子的主人颇有闲情地在房门口种了一把葡萄藤,又在藤下摆了一把竹编椅子、一套红泥做的粗陶茶具, 但并?不能?掩盖这屋子本身的不宜居。
又或者,如果屋主?人是个热气腾腾的壮年大汉、相互扶持的一家三?口、修炼玄学根本不需要动手处理俗务的神仙老?头——
那或许, 便能?住得舒适许多。
可?屋主?人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拥有?一身最最怕冷的阴暗体质,长袍斗笠加面纱就是他最厚最厚的服装组合。
——所以他遮得那样严实并?非主?母所想的“足够聪明、知道该如何遮掩那张讨人厌的漂亮脸蛋”,也并?非洛梓琪所想的“个性破烂, 就是爱缩在别人都看不清他表情的角落里?阴暗前行”,更和长大之后某个压根不联系未婚妻却声称“这是为未婚妻守贞”的虚伪天师不同……
白斗笠小朋友之所以时刻装备面纱斗笠,只是怀着踏实质朴的心情, 想要保暖而已。
带帘斗笠加面纱,多挡风啊, 多保暖啊。
山里?可?是很?冷很?冷的,家里?也是很?冷很?冷的。
小白斗笠拨了拨火钳, 尽可?能?地凑近那捧炉火, 又用袖子捂着手, 去碰裹着油纸埋在柴火堆里?的饭团。
那是洛梓琪今早偷偷塞给他的热饭团, 不慎沾了血又沾了些雪, 已经失去了热气, 变成了冷饭团。
他不舍得吃,只是轻轻碰了碰, 然?后重新埋去更深的火灰堆里?加热。
今天为了准备参加族会,他起得太早干事太匆忙,比平常提前了三?个小时左右就完成了巡山清理,的确没什么空闲吃东西?。
白斗笠小朋友还没学过任何道法玄学,不会调整内视身体,他就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一样,需要定时补充水、食物以维持必要的体力。
纯阴之体天生寡淡,口腹之欲不重,但补充食物就是补充热量——他又没办法在这里?享受热水袋、电热毯和地暖。
在冬日做“清理”工作比劈柴打猎还要费体力,虽然?他没受伤,但几乎耗尽了身上所有?热量,他如今已是饥肠辘辘,胃都饿得有?些疼。
白斗笠眼巴巴地望着柴堆里?的饭团,揣着手,不停搓着发?凉的掌心,却依旧没有?拿过来吃。
涉及取暖大事,他没有?亏待自?己的习惯,但挂在火上的热茶还没烧好,白斗笠小朋友担心自?己如果囫囵把饭团塞下去,可?能?会哇一声吐出来。
没有?热水帮忙,他一点也不信任自?己常年泡在阴寒气里?的肠胃。
茶什么时候煮好啊……饿……
“噗通。”
“噗通。”
“噗通。”
白斗笠小朋友默默扭过头去,屋外,缓慢跳动的阴影在雪地上投下一颗颗凹陷的印记。
没人会来这间屋子里?拜访白斗笠。姐姐也不会。
没人会来。
可?雪地上的印记一步步靠近。
“噗通。”
“噗通。”
“噗……咚咚。”
那东西?已经跳到了门前,跳动声之后是敲击。
白斗笠小朋友也已经拎出了自?己那把半人高的铜剪刀,他平静地靠近了门边。
外面的是什么东西?呢,长着蹼,还是长着尾巴,自?无归境幽深的崖底爬上来,还是从刚刚浸满鲜血的宗祠里?滚过来?
头颅、嘴巴、还是残缺又凶狠的眼球呢。
……在无归境,任何东西?敲门都不奇怪。
而他这双眼睛,看见任何东西?也不奇怪。
白斗笠小朋友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隔着门板,缓缓扬起剪刀。
好饿。
赶紧捅死,赶紧去吃饭团。
“噗嗤——”
是他隔着门板捅进了那东西?的要害。
熟悉的剪刀没入血肉的动静,从手感上分析,应当完全捅穿了……可?对方怎么闷声不吭,果然?,是从无归境崖底跑出来的东西?吗?
不会惨叫,失去神智的残缺鬼魂。
可?他今天巡山时检查了一遍镇压点,应当没有?错漏啊……
算了,实在饿得心慌,白斗笠懒得继续想,他收回?剪刀。
“呵……呼……”
……嗯?
有?人声?
能?发?出人声的鬼?还是鲜活的人?
想到什么,白斗笠迅速看向门缝,可?那里?面漫出的不是鲜血,更不是脓液,而是——赤红的——翻卷的煞气——
他迅速拔出剪刀,向后退去,但那已经来不及了。
赤红色的煞气,裹着海浪般翻滚的云雾,霎时涌入整间屋子。
——“轰!!”
私塾内,洛梓琪不禁抬起了头。
老?师的诵读声伴着教?具拍打木桌,窗外依旧飘着安详的雪花,远处的宗祠内仆从还在清洗血迹,无归境似乎一如既往。
刚才……哪里?爆炸了……错觉吧?
洛梓琪晃晃头,转回?去,重新专心听课。
无归境的确一如既往。
——只除了一顶幼小的白斗笠,他和他心心念念的饭团一起淹没在洪流般的煞气中。
【首都,中午,十一点整,某条小巷】
“当啷”一声,惊动了趴在墙头午睡的流浪猫,后者腾地跳起身、弓起背、呲出獠牙,威吓般的低吼从喉咙里?滚出来,意图驱逐这个闯入自?己领地的东西?——
可?后者继续撞着墙砖、电线杆与垃圾桶盖,一路“当啷”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
人矮,又瘦,还饿得头晕眼花,猝不及防掉进这里?,他实在没心思来个超级英雄式落地。
好一番撞击后,白斗笠小朋友只能?支着剪刀,艰难站直了,重新扶正了自?己的白斗笠。
“……晕……饿……冷……”
不行,热量大幅度丧失,体力也直线下降,他必须吃点东西?,才能?恢复处理这情况的精力。
被那股煞气卷过去之前我扑进火炉抓住了姐姐的饭团啊,如果我被重重抛下了,那饭团也应该被抛在这附近,饭团呢,饭团——
急着干饭的白斗笠小朋友一瘸一拐往外跑。他刚才在坠落和撞击中弄伤了腿,又没有?针线缝合,便只能?这么狼狈地行动了。
饭团、饭团、饭团——
“滴滴滴!”
“吱——看路啊小屁孩!”
“前方已到站兴隆大厦南,前方已到站兴隆大厦南,请乘客从后门有?序下车……”
小巷外车水马龙,阳光灿烂,亮闪闪的商厦大楼比主?母梳妆台上的镜子还清晰,大幅大幅的广告牌代替了参天的树木林立在高空——
白斗笠小朋友呆呆地看了一圈。
然?后他呆呆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找不到那颗饭团了。
饭团不见了。
屋子不见了。
无归境也……不见了。
是三?千芥子世界中的一个呢,还是时间洪流推向的遥远未来,或者那个奇怪小女孩所在的空间……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没钱,没权,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是否通晓这里?的文字。
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脏东西?需要清理的地方,他甚至失去了日常的清理任务。
……我,要饿死在奇怪世界的奇怪街头了吗。
白斗笠小朋友沉吟良久。
他望望小巷墙角还在嘶嘶乱叫的流浪猫,心想,或许可?以打猎吃?
但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规矩,万一把猫脖子扭断炖肉吃违反了什么禁制呢?
况且,也找不到啊,生火用的木柴,土堆的炉子……这里?没有?泥巴也没有?木头……到处亮闪闪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剪刀削点下来用……
最终他收起剪刀,环顾四周,默默走?近垃圾桶,挑拣出里?面一只较干净的一次性纸碗。
总之,先找个讨饭碗,肯定没错。
——无论哪个世界都有?要饭行业吧?
哪怕是深居大山的小斗笠也知道何为“要饭的”,许许多多洛家人笑?着与他打招呼时,心里?想的便是“只是个臭要饭的奴仆”——
白斗笠小朋友由此推导,自?己应当很?擅长要饭。
嗯,先去要个饭,得到热量,恢复理智,再思考下一步。
白斗笠小朋友揣着碗一脚跨出去。
白斗笠小朋友被一把揪起来。
“看路啊小屁孩,在马路上晃来晃去的又往车流里?冲——你找死啊小鬼?!”
大红色的跑车在他身后猛地刹住,女司机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蹦下来。
她?戴着墨镜,西?装外套里?穿着吊带背心,耳朵上坠着夸张又闪耀的大耳环。
安各揪着路边傻兮兮的熊孩子,发?出一声豹吼:“过马路前要看红绿灯!!你差点被我撞死你知道吗?!”
被提在半空的白斗笠小朋友:“……”
是这个世界特?有?的巨人吗。还是脏东西?呢。
可?以杀掉她?吗。可?以用剪刀剪她?手吗。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吓傻了吗?!话说?你这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你爸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