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l行倒闭的那天开始,丁之童和冯晟常在网上聊天,话题大多是关于签证和找工作的事情。
l行的hr终于给了冯晟一个准信,他的雇佣身份可以保持到九月底。在那之后,整个证券交易部门可能会被巴克莱接收,一轮大裁员不可避免,像冯晟这种麻烦的外国打工身份势必首当其冲。
这多出来半个月,对于冯晟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h1b是肯定无效了,移民律师告诉他,他的opt还在有效期内,这种情况之下,他可以转回毕业生实习的身份,另外再找工作。但opt期间最多只能失业60天,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必须开始找工作了。
于是,冯晟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状态,到处发简历,找熟人。可惜大环境回不去了,原本身为面霸的他,在一个月里只得到两次面试机会,结果也都不了了之。
丁之童总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多少有点责任,虽然她当初很明确地建议他去香港,虽然冯晟也很明确地说过,他之所以留在纽约,选择了l行,只是出于事业上的考量。
她拐弯抹角地表达了歉意,冯晟叫她别瞎想了,因为香港的状况也跟这里差不多。
l行在那边发行的债券几乎全部变成了废纸,投资客赔掉底裤,恒生指数差不多跌了一半,很多金融机构都在裁员,就算他当时接受了另一个offer,估计现在也快失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丁之童还是替他着急,这种情况之下,就算他回上海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她不禁想起他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他家在凤阳路上的老洋房,里面住着三代人,五个家庭,总共十二口人。还有那个四十七岁至今单身的叔叔,他从读中学的时候开始就害怕自己以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最后反倒是冯晟安慰她,说:“我已经想过了,最近一段时间找工作可能是比较困难,我准备索性申请个学校读mba,两年之后毕业出来,再找投行的工作可以直接从associate做起,一点都不耽误。”
“嗯,也是个办法……”丁之童回答,但她也知道mba的申请条件通常要求至少两年工作经验,冯晟只有几个月。而且现在这个时候,街上那么多金融机构都在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裁员,想到走这条路的人肯定不会少。
从九月中旬到十月初,市场巨幅震荡,光是崩盘式地暴跌就经历了两次,每一次都是七、八个交易日的长短。
标普和道指倾泻直下,国债收益率陡降,银行之间拆借的利率飞升,信用风险黑名单一天可以更新好几次,各种数据图表走出从来没人见过的诡异曲线,彭博社的每日收盘评论读起来像惊悚小说。信息层出不穷而毫无头绪,但又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正不顾一切地斩仓出逃。
财政部的救市计划也连连出台,在国会山被否决,重新改了再来,最后还是不得不政府动用资金救市。最为讽刺的是,十年前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说亚洲各国政府干预自由市场的可能也是同一批人。
一直到10月13日,股指暴涨11%,金融市场大概是给救回来了。但就像1929年华尔街崩盘之后的大萧条,紧接着就是严重的经济衰退,真正的至暗时刻其实才刚刚开始。
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月,各家投行交易楼层的混乱可想而知,而ibd也异常忙碌,很多人手上并没有正在进行中的交易,但谁都不敢闲下来,好像只要稍微松一松,就会收到裁员的大信封。丁之童也是一样,还是被不断地分配给不同vp和经理,没有livedeal,就做pitching,哪怕是无用功。
甘扬那辆1966年的野马也是在那个时候卖掉的。
有那么一阵,丁之童经常打电话去车行问,经纪给她的回复,都是车子还在。她甚至动过自己买下来的念头,不止一次。然后,又在心里吐槽甘扬的红脖子审美。正因为只是几万块的野马,她一犯混,说不定就刷卡了。要是辆超跑,她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妄念。
但忽然有一天,经纪打电话告诉她,车已经卖掉了,问车款是转账还是给她寄支票?
“卖掉了吗?”丁之童听着,只觉难以置信。
“卖掉了。”经纪确认,说完还在那里感叹,那辆车改得多么多么好,要是换一个时间,肯定早就出手了。
有好一会儿,丁之童仍旧觉得不是真的,这样的年月竟然还有人会买这种不实惠的车?
电话挂断之后,她一个人在厕所的隔间里躲了很久,坐在马桶盖板上,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起来又暗掉,暗掉了,又再亮起。
他们刚刚分手的时候,她没有这样过。后来替他转租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过。但现在,真的就是最后的最后了。她不管不顾地想要拨他在国内的号码,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只差那么那么一点点。
最后,她只是发了一条信息给甘扬,很简短地写道:车卖掉了,钱怎么给你?
等了很久,才收到回信,也是很简短的一句话:你留着吧,祝好。
丁之童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意思,大概就跟他喜欢给人30%的小费差不多吧,是个既绅士又慷慨的姿态,表示好聚好散。
但这么客气的一句话却叫她暴怒,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这样自取其辱?她想把手机砸了,但想到砸了还要再买还是克制住了,最后只是在隔间里哭起来,不怕别人听见的那种哭法。反正那段时间已经有太多人到了崩溃的边缘,就算隔墙有耳,也未必猜得到是她。
平静之后,她还是给王怡打了电话,拜托他帮忙转交。
王怡答应下来,但听他说话间的意思,也是有段时间没跟甘扬联系了。
两人又在电话上聊了几句,丁之童一直走神,几乎都是王怡在说话。
导师去世之后的这几个月,他去看了七八次心理医生,还长了不少白头发。因为是寸头,看得特别清楚。学校方面大概也怕出事,总算出面安排了一个研究方向相近的教授收留他,并且让他整理之前的那个项目的成果,看看还能不能继续往下做。如果可以的话,争取明年完成,然后作为coauthor把论文发了。时间上肯定会比原定的计划晚一点,但最多延迟一个学期应该也能毕业了。
“……然后就找工作吧,或者再做一段时间博士后。希望到那个时候,外面的情况会比现在好一点。”王怡忍不住往更远的将来计划。
丁之童想劝他别想太多,因为这里面还有不少不可控的因素。但她也知道,她自己也是这种喜欢操心的人。
“甘扬之前还说跟我合伙做鞋呢,还好我没当真……”王怡继续玩笑,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太合适。
丁之童心里抽了一下,但声音还是笑着的。她想告诉王怡,其实没什么的,她最多也就是觉得讽刺罢了。甘扬这人,奇奇怪怪的念头多了去了。王怡没当真,但她当真了。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当真,但结果却还是当真了。这种事,显然是她的不对。
电话挂断,她洗了脸,补了妆,回去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玻璃幕墙外面阴霾密布,秋意萧瑟,办公室里却很气闷。大概只有丁之童一个人觉得冷,起初还以为是因为甘扬的事情把她气的,后来越来越觉得再怎么气也不可能变成如此直白而持久的生理反应,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真的是感冒了,可又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着的凉。
一直到夜幕落下,城市的繁灯亮起,周围加班的同事来了又走,她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边对着电脑屏幕打字,赶一份投售资料的草稿,一边浑身发抖,忍受着从骨头缝透出来的疼痛。
等到全部做完,经理已经走了,她发邮件交掉作业,决定早点回去睡觉。再看一眼时间,果然很早,第二天才刚刚开始。
凌晨的户外只有更冷,她抱臂裹紧了外套,在公司门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又一路抖着回去,只望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已经好了。
过去的一个月里,公司门前的百老汇大街上常有人在胸前挂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毕业的学校、考过证书、坐过的职位,无一不是金灿灿的名号。但那些人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求职,倒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最主要的作用似乎就是为了让所有尚未失业的人自觉岌岌可危。
这是最不能掉链子的时候,哪怕是因为生病请假。
回到皇后区那间小屋,丁之童又吞了一粒万灵神药布洛芬,然后脱掉外套钻进被子里,瞬间便沉沉睡去,却又做了一个接一个的乱梦。
直到闹钟响起,她猝然惊醒,只觉呼吸烧灼着鼻腔,喉咙剧痛,不用体温计就知道自己在发烧。天已经亮了,窗帘没有拉,阴天惨淡的光线填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也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想过去上班,也许是可以的。但她忽然又不想这么逼着自己了,只是在那张单人床上蜷起身体,静静哭了一小会儿。然后很快发现哭泣只会让她的呼吸更加困难,她只能迫着自己平静,努力喘上那一口气。那一刻,她甚至又想起了jv,自己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被陌生人发现昏迷在出租屋里?
十点多,她给经理打电话请假,鼻音浓重。
大概也是怕她在办公室里传播病毒,对面跟她说,你好好休息,草稿我已经看过发回给你,有几个地方要改,明天上午交给我就行了。
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交,丁之童琢磨着这两条截然相反的指示,道别,挂断。
又在床上睡了两小时,然后被电话的震动声吵醒,她接起来,那边传来冯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