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新开的球场在郊区,据说是京郊最好的一块草坪,需要会员邀请才能进入,会籍费一百多万,每年另收两万的管理费。
今天试营业,来的都是与雷家相熟的客人,不需要线上预定。
他们提前半小时抵达,低矮的复古白石墙外一组烫金英文,刻的是球场的名字。
魏晋丰问:“谦明儿下午总起得来吧?”
“谁知道呢!雷谦明昨天胡闹到两点。”庄新华把轮胎打直,解了安全带,“反正有他姐坐镇,要他有什么用!”
服务生引他们进去,球童说可以先到旁边练习切杆推杆,并告知了今日的风速以及果岭速度。
且惠打高尔夫不来事的,她不怎么会,只练过一些最基本的动作,生疏得很。
人陆陆续续到了,却迟迟不见谁开局,都在看庄新华。
他戴着白手套,拿的是球童给他选的七号铁,教练站在一旁纠正他的姿势。
且惠站在人群外围,她问幼圆,“他什么时候练过高尔夫呀?”
“我反正从来没看他打过,”幼圆哼了一声,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果汁,“这把是奔着出洋相去的。”
“......”
教练往上抬高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地指导他,“引杆立腕,中心保持稳定,杆身不要超过平行线,好,现在脚向下蹬地,围绕左侧膝关节旋转,来,挥杆击球。”
庄新华一米八五的身高,再配上肩宽腰窄的比例,动作无疑是好看的。
只不过,他自信满满挥杆的瞬间,小白球纹丝未动,地皮倒是被铲掉一大块。
那一瞬间飞扬起的草皮土屑,让他身边没来得及躲的人,都条件反射地背过身体去。
魏晋丰站得离当事人最近。
他吐了吐嘴里的沫子,“tui!我说庄公子,就您这技术放在我们老家,一天下来高低能锄个三亩地。”
随后就是一阵尖锐又持久的笑声。
幼圆最夸张,一口果汁喷在了魏晋丰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就连且惠都背过身去,肩膀头子一抽一抽的,实在难忍。
庄新华自个儿也呸了两下,“小时候我舅总要带我来打球,我老大不乐意。他要说这玩意儿能装逼,我他妈不早就学会了吗!”
强打着精神来自己球场招呼客人的雷谦明打了个哈。
他靠在且惠身边,手搭在她的肩上,指着前边说:“咱们庄儿啊,这一波也是向上流运动逼近了,但就是有一种......”
球场上阳光刺眼,且惠穿着紧身球服,蜂腰细腿。
她抱着臂,眯了眯眼睛,“有一种拆迁款刚到账,还没完全适应的感觉。”
雷谦明笑得直拍大腿,后面也传来噗嗤一声。
且惠回头,见是沈棠因举了杯番石榴汁站着,朝她微笑了下。
沈棠因也点头致意,她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这么会说嘴。”
且惠有些羞赧地解释,“对别人自然是不会,庄新华太熟了嘛,我们经常互开玩笑。”
“棠儿,那是你不了解且惠。”雷谦明在一边帮腔道,“小时候她住在我家隔壁,我最清楚了,她一直就是温柔又活泼的。”
沈棠因历来不与人争的。
她应和说:“是,将来要当律师的人嘛,口条好、能说会道是基本的。”
且惠把头转向远处,入眼是延绵不尽的春山,风也轻轻柔柔。她心中汹涌着从不外露的情绪。
人人称道的温柔底色里,她或许曾有过更亮眼的活泼,但日复一日的压抑与沉重中,那些个性自发地躲进盒子里,偶尔才肯出来透透气。
在风尘仆仆赶路的途中,活泼是最无用武之地的。
沈棠因面露愧色,为自己也落入了这样世俗的眼孔里,认为钟且惠没什么值得来往的必要。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虽然且惠落魄了,但仍是个风趣可爱的姑娘。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一定非得为名为利,也可以为点别的什么。
“都没人打球吗?谦明也不上啊!”
一道磁性的男声从斜后方搅进来。
众人转过头,见唐纳言笑着走过来了,旁边是一身休闲的沈宗良。
且惠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沈宗良绅士地点了个头,她也礼貌笑了下。
不知道他昨晚忙到几点,但是看起来仍神清气爽,或许是习惯了藏好疲态。
他们身后,还跟着杨雨濛和庄齐,应该是一起到的。
她们一来就拉走了沈棠因,坐在蓝白相间的遮阳伞下,三个人讲小话。
雷谦明松开且惠,抱歉地说:“我去陪一下棠因她小叔叔。”
今天他是主角,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且惠笑着点头:“嗯,快去吧。”
雷谦明走后,她就站在那儿,幼圆冲她喊了句:“你自己喝点东西呀,我练会儿球。”
知道她不爱这些,刚才就请过了,就也不再勉强且惠。
且惠也点头,说:“好,不用管我。”
就这么枯坐了半个小时,仿佛置身一场与己无关的集会,身边都是热闹的谈笑,且惠却挤不进任何一小段里。
好在她是惯于自处的。耳机一戴,手肘撑在桌面上,将下巴一托,盲听起了雅思。
她托腮望着远处树林,也不做题,只是漫无目的地去听,纯粹为了培养语感。
没多久,视线被一身白衫遮住,且惠抬头,对上两道墨黑的浓眉。
她摘下耳机,仰着脖子叫了一句:“沈总。”
沈宗良径自坐在她对面,他摘下手套扔在了桌上,“怎么不去玩会儿?”
且惠笑笑,“还是不了,我没什么运动细胞,坐着看看风景蛮好。”
“到处都乱糟糟的,能有什么风景?”沈宗良环视一圈,指了指远处说:“你真想看,不如到那边去走走。”
她一个人坐久了也腰痛,反正幼圆还这么快回去。且惠点头,“好啊。”
随后,她把蓝牙耳机放进电池仓,扭过身子塞回了小背包里。
刚才架着腿坐久了腿麻,又怕沈宗良等得太久,起身时有点赶,且惠没防备地绊了一跤。
还是沈宗良扶住她,说了句小心。
且惠纤白的手腕握在他的掌心,热度一簇簇地浸染到她皮肤上,温泉一样淌过去。
她站直了,急急忙忙挣脱开,红着脸小声道谢。
沈宗良仍旧淡淡的,他说:“走吧。”
他们走了很远,远到纷扰的人群变成七零八落的小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且惠站在一株榕树下,举目眺去,眼前是起伏绵延的绿意,深深浅浅地纵横,偌大的草坪宛如一张被精心养护的地毯,远处错落着与云彩相接的高大树冠。
她在风里眯了眯眼,说:“这里和那边是不同了,真好看。”
湖边旁出的树枝垂落到地面,被花匠修剪成能坐人的形状。
沈宗良掸了掸上头的枯屑,坐了上去。
他笑,拿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哪里,小叔叔怎么会骗我们小孩子。”
且惠定了定神,大起胆子坐到他旁边,扭过头望进他的眼底。
沈宗良有一双优柔的眼睛,像倒映着雾霭的晨露,和他冷淡的面容相去甚远。
见他不说话,且惠匆忙撤回目光,晃了晃脚尖,“对不起,我刚才叫快了。”
“无妨。”沈宗良扬了扬手里的烟,说:“随你高兴。”
他语气很温和,眉间却压着隐约的疲倦和烦躁。
且惠又想起昨晚未竟的担心。她问:“你昨天很晚回来?”
“没回。”沈宗良的手搭在膝盖上,说:“写材料到三点,在办公室将就了一夜。”
她咦了一声,“材料不都是秘书写的吗?怎么还要你亲自动笔啊。”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是份急件,上面催得很紧,与其秘书写完我再去改,不如自己写。白耽误时间不说,还多一个人辛苦。再者,不管谁来写,都不是我那个意思。”
其实他只要说一句,我习惯了亲力亲为,就可以带过这个话题。
可他看着且惠,解释地非常详细,甚至用上了再者。
沈宗良本来话少,昨晚工作了一夜,还要来应酬雷家的球场开业,拢共没睡到四小时,实在是累极了。
但面对小姑娘稚气的问询,总是不忍心三两句打发她。
可见谈话这么琐碎的事,也是需要讲一点机缘的,很玄妙。
且惠说:“沈总这么地体恤下属,是一位好领导。”
沈宗良勾了下唇,声音寡淡,“这下你又知道了?”
霍霍的风从身后吹来,长马尾扫在且惠脸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抓住,用力嗯了一下。
他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想伸手帮一下她,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沈宗良转头看向前方,问:“今天没去赚生活费?倒肯花时间来消遣。”
且惠双手撑着树干,她自嘲地说:“上午去过了。当完了小钟老师,也来当当钟小姐。”
风太大,她索性把皮筋扯下来,散开头发,信手编了个油松大辫。
他笑了笑,“敢情钟小姐就喜欢自己坐着?谁也不搭理。”
“这你可冤枉我了。本来谦明和我说话呢,你一来,他就立刻去应接你了。”
且惠偏过脖颈,往他那边看了眼,无奈地耸肩:“谁让你是沈总呢。”
她声音很软,摇着手中的绿榕叶,像某种娇嗔的指控。
沈宗良从善如流地点头,“嗯,那的确是我来得不好。”
且惠吸口气,拨了一下鬓边垂着的刘海儿。
她说笑完,有些落寞地低头,“没有,跟你开玩笑。其实是没人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