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宫室很黑, 长长阶梯把光亮一丝不漏地阻拦在外,下去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方向。姜遗光为了隐藏踪迹又将夜明珠藏了起来,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景象,就着眼睛里的一点微光不断往前进。
他的行为十分冒险, 地下的机关、分布、有多少人他一概不知。从王落的手段和他破坏鬼哭林机关后没几天就复原的情况来看, 地下应该住了不少人。
人,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刚才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不像是王落发出来的。王落应当一直埋伏在地道口,而那些声音有远有近,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外面打斗声仍在继续, 他略放下心,慢下脚步,谨慎地小心前行,边走边看。
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约五尺宽的石板路上,道路两旁墙面极高, 雕有兽纹,暂时看不清样式。而在他刚才匆忙跑下来时也听见了墙面两边每过一小段传来的风声,说明这不是一条封闭的过道,过道两边应该有几条岔道才是。
姜遗光默默记下自己来时路线, 以免到时走不出来。
走到这里, 眼睛和嗓子反而没那么疼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能说一点话。姜遗光想起自己在上面听到的声音, 他猜测这里应当做了什么手脚,让外界上头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就像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还是能清晰地听见王落与闫大娘的打斗。但相反, 他们在洞口时,就不能完全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
姜遗光想明白后就试探地开口:“你们还在吗?”
黑暗中, 声音传开去。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回应。
“我们都在……”
“下来吧……下来……”
没有人,不知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还有一道最近的甚至是从姜遗光右边肩膀上几乎贴着他耳朵发出的声响,后者猛地扭头避开,连进三步移开原位。
但……他好像听清了。
声音大多数都是从上面传来的。
姜遗光抬头往上看去。
鉴于上面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外面打斗声虽然微弱但还能听见些,他便掏出夜明珠,托在掌心举高了看去。
荧荧微光,照出高旷房顶平铺无数狰狞人影,没有骨头,像布帛浸了水胡乱甩开巴在墙面上,一张张干枯惨白的脸在荧光下露出奇怪的笑模样。像是画上去的,又不大像,不仅有显露出往外凸出来一点的纹路,有些人影的头发还往下垂了些。
他伸手碰了碰,是真的人发。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贴在墙顶的人皮。
人皮在和他说话。
“下来……”人皮还在笑着说话,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姜遗光一把将夜明珠重新塞进荷包里遮住光往前奔去,离开原地。
不光上面贴着的人皮,他脚下踩着的也是,包括墙上方才他以为是野兽纹的壁雕,同样是人皮堆叠起来的雕纹。
杀了这么多人,王落……或者王落背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下面已经有了恶鬼,为什么王落没有死?她竟还能好好地待在这地下宫室?
姜遗光不再走平道,而是专挑岔路走。他记着路线,只感觉自己越走越深,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人皮贴影。
他数次以山海镜照面,确定自己没有被鬼遮眼,前方也没有鬼打墙。
这些人皮好好地贴在墙面和地上,没有动静。若不是刚才姜遗光试探出声,恐怕也不会发现它们竟然是人皮。
也难怪底下不能有光照,一旦点起灯,她的秘密就暴露大半了。姜遗光心想。
他越走越深入腹地,倒不是胡来的,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杀破阵的阵型线条和瀛洲岛上青铜鼎的花纹一模一样,地底或许也可以照着这条路走。他尝试着将眼前道路代入进自己见过的青铜鼎花纹中,发觉确实能对应上,每一条纹路对照着相应岔路,便继续向前行。
很快外面的打斗声就听不见了,他一路往前走,不断拐过岔道。
他原本怀疑底下除了王落以外还有她的部下存在,可一路走来,没有人阻拦。机关也少见,唯有路边时不时堆积的一两堆白骨。他仿佛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迷宫,若有尽头,也不知尽头有何物。
而且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要是王落还没有和闫大娘分出胜负,绝不可能。
他看得清楚,黑暗中闫大娘要弱王落几分,就算因为自己分心使王落差了一招,也迟早要弥补回去。
所以……王落要么就是追出去了。
以她的身手,她可以把带来的所有近卫、士兵、入镜人全部杀死。她能做到。
如果是那样,反而麻烦。姜遗光原本的设想是故意让她来追自己,闫大娘可以先退出向京城求援。等王落来了,自己再利用山海镜中的鬼困住王落或杀了对方,再不济也能直接进入山海镜中避一避。
但如果王落要下定决心先杀了闫大娘等人,若她把出口封锁,等着最后解决自己,那就……很难办了。
他戴着浸湿的面罩,面罩里放了药,浸透后就能解毒。即便如此,地下的味道依旧不好闻。
除了土壤潮湿闷热的气味外,还有不知用什么勾兑出的毒水的刺鼻气息,墙上的人皮贴影也隐约散发出腐烂臭气,一股脑混杂在一起。但在此之外,姜遗光还闻到了非常细微的血腥味,如影随形般跟着他。
他身上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地下发生了争斗流血。不过以王落的手段,杀几个人并非难事,姜遗光几次寻找也没找到气味源头,便没有多管。
沿着他记忆中的阵法路线,一直走到了尽头。
姜遗光虽心里隐隐感觉不安,还是拿出夜明珠照了照。
就着隐秘微光,他看见了和自己相隔丈来远的尽头处,两扇顶天立地的高大青石门,约有两人高。一左一右似乎都画了什么事物,还有字,只是看不清。
大门门前有一条环绕着门的坑洞,犹如干涸的护城河一般,只不过护城河里流淌着水,这环形坑洞中却是堆满了森森白骨,像一道弯形的白环在大门前。
门后面会是什么?
王落当真去追闫大娘了吗?可为什么……他还是很不安?姜遗光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扑面而来的不安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埋没,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
所以……
姜遗光站在白骨堆前,垂着头慢慢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那堆白骨滩中。他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决定了要踩过坑洞走进青石门似的。
银亮剑光电一般闪过!
他在那一瞬间骤然暴起,掷出夜明珠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旋身划去,一气呵成!
夜明珠当啷掉落在地,碎成两块滚落开。姜遗光猝不及防毫无杀气的一剑令身后人根本无从躲避,嘴角到耳际划出一道血淋淋口子,嘴角皮肉裂开,汩汩淌血,白骨森森。
若非躲避及时,这一剑本来可以划破她的喉咙。
但姜遗光也没有第二个能偷袭的机会了,他轻轻吸一口气,浑身绷直了站在原地,手中软剑死死地握着,另一只手也在丢出去夜明珠的下一瞬摸到了怀里的山海镜。
“果然是你,王公子——”
夜明珠的微光让从上方倒吊下来、脸上还淌着血的王落看上去更加阴森可怖。
她以一种古怪的犹如蜘蛛一样的姿势攀爬在过道顶端,一路悄无声息在上方爬行,不知跟了多久。
恐怕……在姜遗光发觉上面贴着的东西是人皮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跟着他。那些打斗声,估计也是伪装出来的。
她身上带了伤,肩膀处衣料晕开一小滩血,估计这才是姜遗光一直闻到鲜血气味的原因。
姜遗光手中软剑握得更紧,剑刃缓缓流下鲜血,一点点渗进了握紧剑柄的右手指缝中,一滴不剩地被攥进了姜遗光的掌心。
他的眼睛在夜光中像狼一样亮,蓄势待发。
王落趴在过道顶端,脖子往后仰,两只眼睛倒吊着露出一大片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的一边脸被划开,脸颊像一块被中间撕开的面皮露出牙齿,两片撕开的肉挂在脸上。
她就这么盯着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姜遗光掌心的血液即将干涸,她才动了动,影子一样从顶上溜下来,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姜遗光。
“你怎么会知道阵法……”王落口齿不清地问。
她脸颊一动,割开的口子就往外渗血,还漏风。她也没管,只是问起阵法一事。
出乎意料的,姜遗光感觉她的杀气渐弱。
她竟然不想杀自己?
刚才姜遗光还预备着一旦动手,他就立刻将血液涂抹在山海镜上。到时他们就会立刻入镜。镜中,王落的武功用处就没有这么大了。
可现在王落身上没有杀气,虽然对方目光和行为都十分诡异,但以直觉来判断,他确实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危险。
“你不用管我在哪里知道的,倒不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阵法?”姜遗光声音还有点嘶哑,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王落轻飘飘看他一眼,眼神很古怪,她的模样在昏暗与荧绿的光下和厉鬼也没什么区别。
“这里是桃花源——”王落拉长了音。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西晋靖节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桃花源诗》?”
姜遗光手中剑不曾放松一刻:“自然读过。”
靖节先生,即陶潜,别号五柳先生。当然,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陶渊明。
“诗集所序更加出名,名叫《桃花源记》。”王落怪异地吊了吊唇角,欣喜又甜蜜地说,“这里就是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