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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手里的戒尺落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 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停住。
    和那张脸只差不过一指距离。
    那张脸依旧怨毒地瞪着他,看着戒尺时又面露恐惧。
    姜遗光自然不是心慈手软。
    他只是想起来——这是属于穆云的死劫,穆云恨着自己的父母。
    他现在的身份是父, 不是子, 如果他真的用这根戒尺杀死“孩子”, 恐怕那时,他更会受到穆云的疯狂报复。
    杀不得,放不得……
    但现在戒尺在手, 它应当害不了自己。姜遗光的思绪重新落回那块石碑上。
    他盯着地上扭曲爬行的人,一步步后退,来到了石碑边。
    是了……他忽略了一些事情。
    功德碑的背面,那些奇怪的字迹,会是谁刻上去的?
    只有穆云。
    如果穆云能够刻上背面的那些话, 如果他真心孝顺父母,认为建功德碑是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不把正面的碑文刻完?
    所以,根本不是没刻完, 而是那些字都被穆云刨去了吧?
    姜遗光凑近了看, 看不出什么来,伸手去摸, 才能感觉到后面本该刻上字的空白处比前面刻字处略低一些。
    那些字都被刨干净了。
    果然是这样。
    他立刻蹲坐在石碑前,手里戒尺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坚硬无比, 抄起戒尺就开始磨平那些字。
    正面碑文字不多, 却也有近六行。而随着姜遗光拼命磨去第一个字的那一刻——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只是短短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就好似从白天变成了黑夜。
    姜遗光手都有些拿不稳戒尺,可他还在用力磨,他磨去末尾两三个字后,才发觉自己又想歪了些——照这么磨下去,恐怕几个时辰也做不完。
    戒尺立刻往上移,来到了那两个名字前,用力划下。
    只要把这两个名字划掉,这块碑就废了。
    出乎意料的是,原来他划去其他字还算轻松,可这两个名字不论哪一个,都坚硬无比,戒尺刮过去发出尖锐的擦响,却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姜遗光心里反而更放心几分。
    看来,果然和他们有关。
    他手上更加用力,甚至嫌戒尺只有一端,只能刮一边,另一只手拿出刚才划破“孩子”的匕首,两手同时用力去刮那两个名字。
    天黑得更厉害,好似转眼间白天就变成了黑夜,夜空无星也无月,黑漆漆一片,姜遗光只能勉强看清楚那两个名字,拼命地用力刮着。
    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那个长着自己脸的东西也不再动弹,似乎在忌惮什么,隔着数尺远,露出苍白的脸和上半身,下半身仍旧包裹在血红皮囊里,像长了一条血红的长尾。
    可在他身后,大门砰砰作响。而后,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度冰寒腐臭的阴风狂烈地吹过,吹得他浑身一僵。
    他明明在完成穆云的心愿,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间宅子里,如果只有穆云,他不会留下这么多关于他父母的事物。
    如果只有穆云,他应该早就能把石碑上的字抹去才是。
    他的父母,也在这间宅子里!
    好似为了应和他的想法,那两张画卷随风卷入,画卷上面容模糊的两道人影当中劈开一道长及数尺的血痕,滴滴答答往下落血,往姜遗光的方向飘来。
    姜遗光闪身躲开,其中一幅画便顺势贴在了石碑上,另一幅画不依不饶被风卷着向他飘来。
    姜遗光转身就跑,不断避开。
    可他本就跑得慢,这片院子又不大,四面封闭,他无处可藏。
    这间宅子忽然吵闹起来,回廊下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灯笼,一盏一盏彩灯笼在风中飘摇。姜遗光听见了喧闹人声。
    没有人,不知谁在说话,满室喧闹。
    “……同你说过的事儿,你竟又忘了……”
    “不孝子,不孝子啊!”
    “早就与你说过外放,你不愿意,偏要留京,可是嫌爹娘烦了?不愿意听管教了?”
    声音渐渐激烈起来,高高低低堆叠交错。
    “……你眼里还有没有爹娘?!”
    “你母亲病重,你也忍心不回来看看?!”
    “败坏我穆家门楣!枉为人子!”
    “……是儿子不孝,是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间或伴随着抽打,荆条在空中抖出的破空声,求饶、道歉、叫骂……杂物胡乱摔打……
    一晃眼,姜遗光发现周围景象又变了。挂在檐下的灯笼亮起,模糊的亮光,模糊的一圈人站在周围,人影憧憧。
    “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孝子!”
    看不清那些人是谁,只知道人很多很多。他手里拿着戒尺,站在长凳前。
    长凳上,绑着一个和他长着一样面孔的人,上半身露在外,下半身还没挣出来,仰起头怨毒地瞪他。
    “教训他!”
    姜遗光的手再次扬了起来,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不确定。
    如果做错了,他便再也出不去。
    那些人影看他迟疑,叫得更大声。趴在长凳上的那个东西看他迟疑,更加疯狂挣扎。竟真的让它从长凳上挣脱下,一跃扑倒姜遗光,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那个东西不会说话,却能从它眼里狰狞怨毒看出,它恨极了姜遗光。
    姜遗光拼命挣扎,可他早就失了力气,根本挣不脱那双铁钳似的爪子,脖子被掐住,呼吸都困难起来,脸色渐渐涨红。他想要说话,可发不出一点声音。挣扎间,本就剥去外皮也没有衣物遮挡的背脊在地面磨蹭,更是生疼。
    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戒尺,狠狠击在那个东西身上。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大力掐住他的那个东西竟然被他轻飘飘打了出去,滚落几圈趴在地上,面目狰狞又惧怕地看着他,试图再度扑过来。但它晚了,姜遗光抄起戒尺就奔到那个东西身前。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不容易能够呼吸后喘气得也很厉害,胸膛剧烈起伏,脑海里一阵阵发晕,背面不断淌血,浸湿裤子后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盯着那张愈发狰狞的没有长出嘴巴的脸,戒尺落在它的脸上。
    尺端往下滑,滑过上身,落在仍旧裹着一层血皮似的下半身上。那里能看见两条腿的轮廓在拼命挣扎,却根本出不来。
    穆云的执念……
    姜遗光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蹲下去,伸手,开始去撕那层红通通的血皮。
    那团东西无论如何都挣不出的一层皮,制住了它的双腿让它没法行走。在姜遗光手中却很轻易地被剥下,扔在一边。
    这下,地上多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除了嘴巴没能长齐的“人”。
    姜遗光在把那东西剥下后就跑了,他重新回到了石碑前。
    石碑上,那两幅画不在了,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那群人也不见了,灯笼熄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另一头,那个“人”拼命向他爬过来。明明长了腿,却依旧像以往一样在地面爬,爬过刚才他身上淌血的地面,浑身苍白的皮肤沾满了脏污血迹。
    姜遗光没有再管他,抬手就用戒尺去刨那两个名字,铜皮包木尺顶刮出酸涩声响,依旧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到底要怎么做……
    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在这里。
    姜遗光蹲下去伸手摸石碑底,果然发觉底下并没有打地基。这块石碑,只是暂时放在这儿而已。
    以穆云父母的心性,怎么可能把功德碑放在家里?一定是等着做好以后,再放在镇上。
    他将那根戒尺从底下插进去,中间架在自己曲起的一边膝盖上,一手握住另一端用力往下压,抬起另一只手,用力往后推功德碑顶。
    他实在太虚弱了,以往推倒这块石碑并不费力,但现在,石碑只是轻轻晃动,没有一点要倒的迹象。
    姜遗光拼命去撞,狠狠往前推,手上往下压得更加用力。厚重石碑总算被他撬动了些,摇摇晃晃往后倒……
    此时,那个东西扑过来,再次掐住了他的喉咙。
    姜遗光收回抬起来推石碑的那只手,同样抓住了它的脖子猛地甩出去,重重砸在石碑顶端。
    与此同时,撬底的戒尺借力狠狠一压,碑顶又被那东西砸中。上下使力,本就摇摇欲坠的厚重石碑终于轰然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小院都抖了抖。
    在落地的巨响中,姜遗光还听见了其他声音。
    一道贯穿整块功德碑的裂纹蜿蜒在碑面。
    功德碑,裂开了。
    小院轰隆隆作响,砖石瓦砾哗啦啦坠落,成片房屋接连倒塌,碎石飞溅。一片狼藉中,姜遗光撑着站起身。
    还有一个……
    手里握住了戒尺两端,膝盖一顶尺中间,戒尺应声断裂。
    天旋地转,眼前一切事物都扭曲起来。
    ……
    黎恪正策马向刘家赶去,以在官兵焚烧刘府前到达。可在途中,他忽然心生异样,连忙挥退左右,四下看看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小巷。
    怀中放着山海镜的暗袋里,金光亮了一瞬,他眼前出现一个躺在地上赤着上身的少年,闭着眼一动不动。
    “善多?!”黎恪忙伸手去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松了口气,又见他满身狼狈,短短几日不见瘦得厉害,皱眉。
    镜中又发生了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黎恪把人扶起,脱下外袍要给他套上,却见姜遗光背上渗血,黑发湿淋淋黏贴着,掀开一看,竟是背上的一层皮都不见了,更是心惊,匆忙把人裹好带出巷,快马回到客栈。
    善多伤重,需要人看护。只是这样一来,刘家那边……黎恪不免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