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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除却平日进食颇多,腊月以后,每次寤觉都要先食梨。
    林业绥用宽厚的掌心继续在女子腹部轻轻抚弄,他低声笑道:“去年你妊娠呕吐不止,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多食。”
    谢宝因突然看到案上被摊开的书简,在发现竹片上所写的黑字是什么后,放下漆碗,跪直身体,膝行到没有坐席的案前,缓缓压在腿骨与足跟上,低头阅看起来,但是很久以后,失望嗟叹。
    林业绥望着女子笔直的脊背,视线又短暂掠过被她自己压住的双足:“幼福想要看谁的辞赋。”
    《文选》收录的是天下名士与名臣的辞赋文章,但这只是其中一卷。
    谢宝因回头看他,神彩秀彻:“[1]李令伯的表文《陈情表》,当年蜀汉被灭,天下仅剩两方势力割据,又以晋武帝为强,只是篡权得来的帝位,导致政局不稳,需要笼络蜀汉旧臣以示新朝宽仁,其中曾为蜀汉太子洗马的李令伯就是其中之一。晋武帝请他出仕,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下,李令伯写下这篇表文,他措辞谦卑,言明自身是孤儿,由祖母抚养长大的遭遇,然后用新朝的以孝治天下,对天子陈述自己不愿意奉诏出仕绝非是怀念旧国,也绝非是对新朝不满,只是身为子孙,理应在尊长面前尽孝。而历来君王都奉行‘夫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2],要是李令伯抛弃八九十岁的祖母而去遥远外郡出仕,晋武帝将要如何治国。”
    她悵然失志:“可惜这篇表文的最后两段没能看到,虽然他的生平已经在史书忠,但我还是想知道李令伯最后是怎么自述的。”
    这篇表文后来被收录在《文选》里,但是因为《文选》卷数很多,需要大量誊抄在竹片上,所以完整的更加难得。
    林业绥安静听着,为她的见识而赞赏,看到她的神彩,黑眸里面的笑意也加深,他弯腰倾身往前,伸手把柔软的坐席放置在她身边:“那是第三十七卷 ,等下我去找来给你,先坐好,再进食烝梨,快要凉了。”
    谢宝因听到男子竟然有全卷《文选》,笑着颔首,再次跪直身体,然后跽坐在席上,端身进食。
    林业绥也在席上站起,走到西壁,从案上高高摞起来的竹简最底下找出那卷书简,放在案上,随即去东壁戴冠更衣。
    等更好衣,转身就看见女子再次放下漆碗,素手去拆开束带,爱惜的轻轻把卷起来的竹片推开。
    他唤了几声,没有应答,最后弯下腰身,逼迫女子长颈往后屈,带着不满的吻下去,虽然激烈,但是谢宝因什么都没有记住,只隐约知道自己被他吸吮了口舌,因为有一股酥麻感在里面残留很久。
    隅中时分,侍女进到室内,低头禀道:“家中有奴仆想见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低头看着记载有世家礼节往来的帛书,不仅外郡士族要靠拢建邺的世家,以谋权势,在建邺的士族也需要依靠各郡势力。
    从前与博陵林氏来往的外郡士族基本都是南方士族,或者是昏礼有所匹配的一些世家,但是现在向博陵林氏靠拢的北方士族已经开始变多。
    她命道:“令她去厅堂等我。”
    侍女领命,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退出去。
    谢宝因继续看着帛书,把上面这些士族简单记住后,双手撑着案面,左膝先起,右膝再起,而后双足站立,穿好坐席旁的重台履,双手交叠在腹前,同时又被宽袖遮住,出了居室,走过廊廡,再从西面上阶。
    两名侍女随侍在身后。
    看到堂外的人影,站在堂上的侍女不敢逾越,立马退避到一边,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位于北面的坐席,先后屈足跽坐,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奴隶,出声诘问:“来找我有何事。”
    侍女又马上走到堂上中央,如实禀告:“女君,二夫人想要拿那两身麑裘,可
    是剩下的麑裘是要送往博陵郡的。”
    因为杨氏还居住在此,所以家中奴仆口中的二夫人都是称她,袁慈航还以在陈留袁氏的齿序称呼。
    谢宝因冷下声音:“‘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3],你以为此事可合乎礼法?”
    寻常百姓冬日穿粗麻过冬,而世家冬日都以各种动物皮毛取暖,其中麑裘最珍贵,且不是士族都能用,一件裘衣就可以看出家族权势。
    渭城谢氏也只有入仕的子弟才能穿着出去。
    博陵郡是林氏的郡望,那里还有博陵林氏的其他支系,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居在建邺的嫡宗数百年来跟博陵郡子弟之间的联系始终都没有被长江隔断。
    侍女立即屈膝跪下,掌心触地,额头落在手背上,战栗道:“二夫人说女君把家中事务都已命她来治理。”
    谢宝因看着伏拜在堂上的人,明白杨氏这是想要独断专行,她看向外面的风雪,淡淡道:“那就给她,博陵郡的麑裘我来措置。”
    侍女应是,谨小慎微的把伏倒下去的身体直起来,然后行礼离开。
    玉藻也低头端着炭盆来到堂上,放置在北面席位的两步之外,随即面向门口跪坐,在旁边侍奉。
    谢宝因望着兰庭赏雪。
    炭盆里的暖意也开始攀升。
    日入时分,家宴已经完备。
    奴僕急速前去各处屋舍见告家中女君、夫人娘子与郎君。
    谢宝因跽坐在居室案前,继续在看林业绥给的那卷书简,侍女就低头站在不远处禀告,她嵬然不动,视线落在联缀的竹片上,只说:“去命乳媪把女郎带来。”
    侍女领命,后退着出去。
    在她看到书简最后几根竹片的时候,乳媪便抱着林圆韫从居室外面进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闻声望去的时候,林圆韫已经挣开束缚,张开两只小手,虽然走得还不怎么稳,但依旧高兴的扑向母亲。
    她上半身微侧,为了护住腹中的孩子,先伸手去扶住。
    林圆韫穿着五破襦裙,戴着一顶渭城谢氏送来的步摇冠,脸颊两侧有弯月斜红,还有一双皓眸。
    谢宝因尝试着引导开口,有益她学语:“阿兕应该唤我什么。”
    林圆韫趴在母亲屈着的腿上,品性不受礼俗拘束的她,一笑即是自然天真:“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抚摩她发顶,然后撑案起身,走去东壁。
    一直侍立在室内的两名侍女也低头上前,从木架上取来白玉杂佩,系在女君腰间,又拿来翘头履。
    随后,大雪中可见四名侍女恭敬随侍在三重襦裙的女子身后。
    西堂堂上,家中的夫人娘子都已经在此,各自踞坐在东、西两面的食案后面。
    郗氏、杨氏、王氏分别跽坐在西面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张坐席上,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分别跽坐在东面的席位。
    北面只单设一案一席,为女君尊位,朝向门口南方。
    其他子弟在其他廊室分案而食,因为家主林业绥不在,所以由二郎林卫铆代为宴客。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在堂外解下鹤氅裘,在走到郗氏案前的时候,抬起双臂半遮面,以儿妇的身份向姑氏行肃拜礼,周全孝道。
    即使郗氏不愿,但还是抬臂朝身为女君的儿妇回揖礼。
    杨氏、王氏虽为尊长,可家主统率博陵林氏的子弟,为君者,家主之妻治理家私,同样也是君,遂先行揖礼,只是无需起身。
    跽坐东面的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从席上站起,推手向前行肃拜礼。
    谢宝因浅浅颔首,而后直走几步,在北面食案后停下,把翘头履放置在席面旁边,再先后屈下左右足,缓缓压在腿上,庄严的目视前方。
    乳媪带着林圆韫在东面第二列单设的食案后。
    随即,侍女端着漆盘进来,然后分散跪坐在每张食案前,把粺饭肉食逐一放在案上,再摆上象箸,低头退出堂上。
    等女君、夫人与娘子进食完,侍女再奉上热汤。
    前面席上便时时在谈论,现在王氏已经在说:“东宫在九月就有郎君诞生,只是生之难,其母李昭训不幸殒命。”
    郗氏虽然很少和建邺的世家夫人往来,但是也知道太子李乙的子嗣艰难,现在已经二十又八,郎君女郎都没有在世的,听到坐在右边不远处的妇人所说,嗟叹一声:“李昭训诞下东宫第一个郎君,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其子生长尊贵,也会使她荣华。”
    太子即位为帝,此子便有机会成为储君。
    杨氏回到建邺已经有半载的时间,与其他世家夫人常有往来,东宫的事情轻易就能够知道,遂也道:“听闻太子是命太子妃羊氏来抚养这位郎君,大约太子已不再冀望太子妃能够再妊娠。”
    王氏叹息摇头,事情始末绝非只是表面这么简单,但腹中那些大逆无道的措辞又难以明说,于是她看向北面跽坐的女子:“女君应该明白。”
    谢宝因缓缓抬臂,半挡面饮汤,听到妇人唤自己,垂手放下汤碗,把妇人的言语揣摩过后,心里就已经明白其中含义,但是不能说得太明显,故莞尔道:“李昭训所生的确实是东宫第一个郎君,但并不是第一个孩子,正月妊娠的昭训和承徽已经先后为太子诞下两位女郎。”
    因此在李昭训殒命以后,建邺有流言,李昭训乃太子所杀,此举是要去母留子,不让其威胁到太子妃,但是腊月东宫又有郎君诞下,而其母并未殒命,流言开始消散。
    郗氏与杨氏如牖中窥日般,贯通其意。
    酒食相邀的别岁过后,即是达旦不眠的守岁。
    众人从席上站起,走去西堂旁边的廊室。
    袁慈航出身世家,自然也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在途中,遂低声问道:“长嫂,李昭训当真是生之难吗?”
    谢宝因笑着摇头。
    她不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有太子才会知道。
    来到廊室内,不同西堂的分案而食,这里更加燕居,由长案变为方案,四面有坐席,炭盆设在左右。
    谢宝因立在北面,脱下翘头履后,踩着席面,弯腰俯身,双手前撑案面,先跪下左膝,而后弯曲右膝,跪坐在左右的侍女则急速把手里的漆木坐具放置在其臀骨下方,然后坐下去,宽博的裙裾遮住了分开的双腿与腿间的坐具,看着仍还是矜重。
    因为要跽坐整夜,又在妊娠,所以不得不用。
    袁慈航在西面跽坐,随侍的侍女也拿着坐具放在她臀下。
    林妙意与林却意跽坐东面与南面的席位。
    郗氏三人则跽坐于坐榻之上谈笑。
    天又开始簌簌下起雪来。
    几人言笑到中途,林却意突然噤闭不言,看着门口,游神望雪。
    林妙意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看向坐于北面的女子:“长嫂,你看阿妹。”
    在腊月十五的时候,林妙意前去西边屋舍庆贺林圆韫生日,因为有往事在,所以不敢久待,但是在看到长嫂待自己如往昔,心里变得通畅,不再畏惧。
    谢宝因笑得嫣然:“昔年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不知道今天我们可否也能学前人扬名于后世。”
    林却意立马端正身体:“如何扬名于后世?”
    谢宝因双手置于身侧的炭火上取暖:“谢安问儿女白雪何所拟,其兄子胡儿与兄女谢道韫先后应答,成就文史美谈,那六娘胸中可有乐府来拟今夜的雪势。[4]”
    林却意看着室外的黑夜白雪,就像是被割裂的白绢,欣然道:“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5]”
    林妙意望着那抹月色,也笑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6]”
    袁慈航迟钝片刻,然后才道:“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7]”
    谢宝因跽坐的北面,刚好面向门口,幽深黑夜像是要吞噬掉一切,她下意识就说出一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8]”
    一人一句后,林妙意出言取笑:“阿妹怎么用班婕妤的哀怨诗。”
    “那阿姊所言的次句寓意也不好,长嫂所言的也是。”林却意伸手从案上漆盘中拿来试年庚用的骰子,在辩论完后,她突然又言笑道,“阿姊很快就要适人,可还记得前年除夕,你所掷何物?”
    林妙意答:“应该是夕颜花。”
    林却意却拊掌大笑:“这就证明阿姊将会朝夕都被陆六郎爱惜。”
    吴郡陆氏前几日已经派遣使者送来家庙占卜得到的日期,要在二月初二行亲迎礼。
    众人粲然皆笑。
    因为袁慈航前年还没有嫁进博陵林氏,所以林却意要她也掷一次,最后掷出鸳鸯,她高兴道:“二兄与二嫂是鸳与鸯,不会分离。”
    袁慈航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愉悦。
    林却意又追着问:“长嫂前年所掷的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