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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躲猫猫(一)
    昏迷醒来后,黎锦秀被徐喻和尹朴声扣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
    天天好吃好喝、汤汤水水地伺候着,集团的事也不让黎锦秀管,黎锦秀闲得发慌,于是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将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打理修整了一番。
    尹莘去世之前,他是个园林设计师。
    阿完的那位师兄司徒建兰就是在黎锦秀躬耕南花园的时候到来的。
    那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一如司徒建兰脸上炸开花的笑。
    司徒建兰知道阿完接的一般都是大客户,但他没想到这个客户居然这么大——全国富豪榜排名第一,全球富豪榜排名二十,这是什么家庭啊!超级富豪的家庭啊!
    他从下车后就没能合上自己的嘴巴,倒不是因为尹家有多富丽堂皇——尹家的这套别墅走的是小而精美的风格——而是因为家里的风水格局非常好,靠山吐玉、前有秀水,吉气顺畅、阴阳和谐、五行平衡,真不愧是阿完指点过的!
    司徒建兰在心里为自己的师兄竖起大拇指。
    管家将司徒建兰带到南花园的凉亭里,让佣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说道:“司徒先生请稍等。”
    “好。”
    司徒建兰道了谢,目送管家离开,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
    这应该是某种岩茶,司徒建兰不是资深茶客,不能精准地说出它的品种名,但根据茶汤色泽、香气以及入口的岩韵来看,应该是三坑两涧中的尖货没得跑。司徒建兰啧啧嘴回味了一下,才啜饮了第二口,又从旁边的点心盘里挑了一块咸味的叉烧酥,开心地塞进嘴里。
    阿完对他真的太好了,这么好的工作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呢!
    司徒建兰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吃了个半饱后,终于看到管家跟在一个年轻帅哥的身边走过来。想着应该是他的那位大客户,他连忙从桌子上湿纸巾盒里抽了张湿巾将自己油乎乎的手指擦干净,拍了拍衣服礼貌地站了起来。
    那个年轻人正好走到凉亭前。
    他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亚麻质地休闲裤,留着四六分的清爽短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
    “司徒先生,你好,我是黎锦秀。”
    黎锦秀站在一树桃花下,桃花树旁边布置着错落有致的迎春花、风信子、郁金香花镜,他就像在站在枝叶繁茂的花团锦簇之中,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向司徒建兰伸出了一只手。
    “还真是锦绣啊。”司徒建兰喃喃自语。
    黎锦秀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
    司徒建兰连忙握住他的手,说道:“没事没事,很高兴见到你,黎先生,我是司徒建兰,道号得幽,你叫我司徒建兰或者司徒得幽都行。”
    黎锦秀笑着说道:“那我叫你建兰好了。”
    “好啊,锦秀!”司徒剑兰从善如流。
    司徒剑兰二十八九岁,性格开朗,与黎锦秀一样健谈,两个人凑到一块谁也不会让话掉地上。而一旁的管家见他们相处融洽,默默地站得远了些,顺便给徐喻做了下短信“汇报”。
    “锦秀看起来很开心。”
    “那就好。”徐喻虽然在集团,回复却来得很快。
    说起来或许有些矫情,但事实如此,自从尹莘去世,黎锦秀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有时候家里人都觉得黎锦秀像是在刻意地模仿尹莘的说话方式,模仿尹莘的行事风格,担起尹莘应该肩负的责任。
    徐喻明白,当时尹莘会选择将自己的一切留给黎锦秀,只是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可现在看来,尹莘的处理方式或许错了,黎锦秀并不开心,他在强迫自己在补上尹莘的那份缺。
    这是尹莘不愿看到的,也是徐喻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徐喻来说,黎锦熙和尹莘两个孩子,一个热情开朗,一个冷静内敛,就像是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光华,都是他们家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失去第二个孩子。
    管家发来的照片只拍到了黎锦秀的侧脸,但徐喻能清楚地看到他在笑。她将这张照片保存在相册里,然后关上了手机,继续与下属交流工作。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聊得差不多了,司徒建兰单刀直入。
    黎锦秀端起公道杯为司徒建兰斟茶,他看着莹亮通透的茶汤,不急不缓:“阿完没有告诉你吗?”
    司徒建兰以二指扣桌,表示感谢,然后说道:“师兄那个人你也知道,话少,她让我直接问你。”
    黎锦秀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魂魄离体,误入了地府。”
    “哦哦……”
    黎锦秀的语气稀疏平常,司徒建兰刚开始还没能反应过来,但当他意识到黎锦秀在说什么的时候,司徒建兰瞪大了眼睛,“啊!?不是??什么!?”
    去下面走了一趟,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应该是走阴?”司徒建兰不确定地问。
    黎锦秀否认:“不是,阿完说走阴的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你修行过吗?”司徒建兰又问。
    黎锦秀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俗人而已。”
    司徒建兰认真地观看着黎锦秀的面相,又喃喃地说:“你这可不是俗人,但即便这样,走了一趟下面也不该什么事都没有啊……”
    “介意生辰八字给我一下吗?”司徒建兰问。
    黎锦秀无不可,将自己的生辰告知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掏出了手机,翻出自己常用的app开始起卦,黎锦秀知道他们玄门中人喜好和习惯不一,他没多问,也不打扰对方,只自己端起茶杯慢慢地品茗。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了,司徒建兰算好了五行八字、喜用大运,赞赏地点了点头:“八专禄旺,日禄归时没官星,带财、带印、带食。”
    果然是富贵命格。
    司徒建兰看着黎锦秀的盘,又看了看黎锦秀的面相,:“你是不是下面有人?”
    黎锦秀失笑:“我只听说过‘上面有人’,‘下面有人’是什么意思?”
    司徒建兰解释道:“就是下面的阴官。”
    “你家里有没有让你拜过或者认过什么下面的人?”说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过也不一定,有时候这种缘分是前几世修来的。”
    黎锦秀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摇了摇头:“应该没有,至于前世,我就更不知道了。”
    “无妨,我也只是瞎猜猜。”司徒建兰收起了手机,“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这种命格和家庭,正常来说应该不会跟下面有过多的牵扯才对。”
    无论是尹家还是黎锦秀家里,都是家风清正、勤恳自持、积德行善的正经人家,请道士和风水先生也只是为了平安,从不走偏门奇道。
    司徒建兰转而又说道:“对了,跟我讲讲你是怎么下去,又是怎么回来的吧。”
    “好。”
    于是,黎锦秀简明扼要地将在之前发生的事告知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修行三十来载,也才是第二次亲耳听到这样的奇闻——第一次是他们的小师叔误入地府的事,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提出些感兴趣的问题,插一两句话。
    “实习阴差的职位居然都要等上百年?这要么是地府能用的人太多,要么是他们现在的管理方式很有效率,不需要那么多人。”
    “你没问那位大人的职位和姓名也好,有些事,咱们普通人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了。”
    “那位大人还挺平易近人……你真的不认识他?”
    黎锦秀无奈:“我真的不认识他。”
    他这么说了,司徒建兰便只当黎锦秀运气好。
    黎锦秀有点好奇地问:“神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你说……爱护世人啊?”司徒建兰嘶了一声,斟酌着措辞,“怎么说呢?每个神司职不同、背景不同,对凡俗之人的看法也会不同,在职责范围之外,有些神仙愿意展露友好的一面,有些神仙可能会更在乎距离和自身的威严。”
    “就你描述的那个场景来说,那位大人本来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任那位抓错人的实习阴差用法力强制擒住你的生魂,再将你扔回来,而你即便魂魄受损也诉告无门,反正那样对他们来说才是多一桩事不如少一桩事,但他没有那么做。”司徒建兰略微停顿了一下,“他不仅不计较你的冒犯,还护你周全,让你没有受到任何阴气、死气的侵染,不得不说是很体贴友善。”
    黎锦秀知道自己走了大运,便又问道:“那我是不是该怎么感谢他一下?烧纸?烧香?”
    “他没有告知你他的职位和名字,应该是不需要,不过可以在下次烧香的时候心中想一想他,或许他能收到。”司徒建兰道。
    黎锦秀轻轻地笑了:“这么灵?”
    司徒建兰认真地说:“心诚则灵。”
    最后,黎锦秀将那位大人交给他的玉片递给了司徒建兰,
    司徒建兰接过后查看了一番,得出了与阿完差不多的结论:“应该就是给你做护身符,你可要好好地收着。”他看着黎锦秀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死气,将那块古朴的玉片递还给黎锦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你一命。”
    黎锦秀握住玉片,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对这根救命稻草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宁可那位大人换点别的什么给他,比如,帮他在地府找个人。
    两人聊完正事没多久,黎锦秀的亲生母亲沉蓓给他打了电话。
    “锦秀,还好吗?”
    “我很好,妈妈。”黎锦秀跟司徒建兰示意了一下,起身出了凉亭去接电话。
    沉蓓道:“那就好,我和你爸工作忙,暂时走不开。”意思就是近期不会来了。
    黎锦秀不以为意:“您和父亲不用担心,我没事。”
    沉蓓沉默片刻,转而说起了害黎锦秀出事的那桩坠楼案:“坠楼的那个人叫王福贵,曾经是一家房地产的老板,后来投资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工程烂尾,公司彻底破产。他欠了银行、工人和高利贷的钱,又早早跟自己的妻子儿女做了切割,一个人在外面东躲西藏。”
    “那一天,是他儿子生日,原本他去酒店是为了给他的孩子庆生,但却突然自己跑上了楼顶,跳了下来。”
    “这么说的话,是自杀?”黎锦秀问道。
    沉蓓道:“警方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诸多催债人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里面有许多关于他家人的死亡威胁,现场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所以基本上可以认定为自杀。”
    “首都警方根据王福贵的通讯记录和银行转账记录顺腾摸瓜查到了其中一个高利贷的窝点,就在顺阳,目前我们的人已经将它打掉了。”
    沉蓓就是顺阳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重案队的成员,所以她才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知道了。”
    “那好,我就先挂了……”
    沉蓓说完就想挂电话,黎锦秀握紧了手机,说道:“妈妈,你注意安全。”
    “……好,秀猫再见。”
    “再见。”
    他从小寄养在尹家,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不算特别亲密,这通电话已经算他们在相互关心。黎锦秀心情不错地挂了电话,转身回了凉亭。
    这时,管家捧了个果盘走进来。
    “这是黎先生叫人送回来的。”
    黎锦秀抬眼看去,看到那白玉似的薄磁盘里盛放着新鲜的枇杷:“枇杷?”他爸从来没有送过枇杷。
    管家道:“是的。”
    “黎先生说这是他们一个对口扶贫村的农产品,他吃了觉得味道很好,所以买了些让人送过来,好几大箱呢,说给各家都送点。”
    黎锦秀请司徒建兰吃枇杷,自己也擦干净手剥了一颗,又问管家:“那送了吗?”
    “还没,我想着想给您送一些上来再去。”管家回答。
    黎锦秀咬了一口枇杷,甘甜的汁液和果肉一起滚入齿间,他微微抬了抬眉毛:“嗯,是不错。”
    “很甜,很新鲜。”司徒建兰也说道。
    黎锦秀对管家说道:“那我去送吧,正好看望一下爷爷奶奶他们。”
    管家有些迟疑:“可……”
    黎锦秀才好了没几天,应该在家静养,这一出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司徒建兰打量了两人的脸色几眼,摆了摆手,说道:“三月天阳气生发,适合锦秀出去走走,多晒晒太阳。”
    “再说,还有我作陪。”
    管家这才说道:“那好,我去安排车辆和出行人员。”顺便再请示一下徐喻。
    司徒建兰陪同黎锦秀出门,徐喻没有反对,只让管家多安排点人手跟着。
    于是,二十分钟后,司徒建兰和黎锦秀来到停车场,看到了好几辆准备出行的suv和十几个保镖人员。
    “你出门的排场都这么大?”司徒建兰嘴角抽搐。
    黎锦秀神色不变:“最近是特殊情况。”
    “走吧,上车吧。”
    司徒建兰陪同黎锦秀给家里人送了一下午枇杷,见到了黎锦秀的奶奶、堂嫂、堂姐、表弟以及侄儿侄女,一直在不停地被投喂,到最后离开的时候他的肚皮都差点爆炸了。
    “你家里人真热情。”坐在回程的车上,司徒建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盛情难却,我今日也是放纵了一回。”
    黎锦秀轻笑了一声。
    他胃口不好,没怎么吃东西,只吃了奶奶剥好的几个枇杷。
    尹朴声和徐喻没有把他之前的事告诉爷爷奶奶他们,黎锦秀也没提,只说司徒建兰是他的朋友。自尹莘去世后,他就鲜少与朋友交往,这次突然带了朋友过来,家里人都很高兴,所以才会对司徒建兰异常热情,不停地给他送吃送喝,司徒建兰又来者不拒,最后就成这样了。
    司徒建兰又感叹了一句:“你家里人真好。”
    他们今天去了四、五户人家,无论是山里的别墅、城里的四合院还是市中心的大平层,每户人家家中的气都是顺顺畅畅的,家人和睦、成员和善、气场和谐,相处起来舒服又自然。
    “是的,他们很好。”
    黎锦秀说着,回忆起了他从小到大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他握紧了拳头,僵硬地将转过头面向窗外。
    以往,都是他跟着尹莘到处上门拜访、蹭吃蹭喝,可今天……
    尹莘不在了。
    车窗外,夕阳在远山上铺开一片火红,黎锦秀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努力将心里那点不平静抚平。
    他还是没办法接受尹莘不在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