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儿和李泽回到东宫之后,天色已晚。两人沐浴过后,就上床“做游戏”,随即相拥而眠。
清早醒来,已是腊月二十九,皇宫各色齐备,内外上下,焕然一新,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桃符也都换作了新的。
次日,也就是大年三十了,官眷中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穿着朝服,进宫朝贺。
在官场上,上司和下级谈话、发送文书谓之“诰”,一品至五品的官员称诰,六品至九品称勅。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九品官员授以勅命。夫人从夫品级,因此世有“诰命夫人”的说法。也就是说,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其夫人才能称为“诰命夫人”。只有诰命夫人,才有入宫朝贺的资格。
武媚儿早就换上了宫装,凤冠霞帔,坐在颜太后的下首,再下首是荣妃和李婧,四人正襟危坐,接受众位官眷的朝贺。
官眷亦按品级排列,高的在前,低的在后。最前面的两位官眷,自然是文夫人和武夫人。
武媚儿与武夫人目光相接,霎时交换了千言万语。武媚儿真想扑在武夫人的怀里,诉一下衷肠,却限于朝中规距,只能彼此相望。
众位官眷都跪了下来,千篇一律地呼道:“皇太后千岁千千岁,太子妃千岁千千岁,荣妃娘娘千岁千千岁,怡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为了在众位官眷面前打造良好的形象,武媚儿端端正正地坐着,俏脸上一直挂着耐心的微笑,暗中却嘀咕:“真要是活到了一千岁,还不成了难看的老太婆?”
将近午时了,颜太后赐宴,款待入宫朝贺的官眷。
趁着敬酒的工夫,武媚儿和武夫人说了几句话。武媚儿问:“娘,爹爹呢?”武夫人低声回答:“去礼部领‘赐银’去了!虽然只有区区一百两银子,也得由你爹爹亲自来领,要是派人领取,就显得对皇上不敬了。”武媚儿点点头,发现文夫人正向这边看过来,便随口敷衍道:“这‘赐银’,是大臣们祭祀之用的,上领天子之恩,下托祖宗之福。用再好的东西祭祖宗,也不如这个体面!”武夫人毕恭毕敬地回答:“太子妃所言甚是!这就是皇恩浩荡了!”
原来,所谓的“赐银”,就是皇帝从礼部拨一万两银子,赐给一百名功臣,每户一百两,盛在一个黄布口袋里,黄布口袋上印着四个大字:“皇恩永赐”,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得到“赐银”的大臣,被视作是莫大的荣耀,都将“赐银”当作最好的供品,珍重地放入祠堂,祭祀祖宗。
大年三十的下午,向来是南夏皇室祭祀宗庙的日子。
早有人将宗庙打扫得焕然一新,收拾供器,请神主。
帝王的宗庙制度是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不准设庙。帝王七庙中,太祖庙位于正中,其左右各为三昭三穆,后世遂以“七庙”作为王朝的代称,因此贾谊的《过秦论》中有“一夫作难而七庙毁”的句子,用“七庙毁”代指秦朝的灭亡。
宗庙的位置,天子、诸侯设于门中左侧,大夫则庙左而右寝,庶民则是寝室中灶堂旁设祖宗神位。
庙主的神主是木制的长方体,祭祀时才摆放。祭品不能直呼其名,祭祀时行九拜礼,分别是:稽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
武媚儿一身素衣,与李海、颜太后等皇室成员,在御林军的护送下,来到了宗庙前。
宗庙占地面积并不是很大,武媚儿跟随着颜太后进入院中,沿着白石铺成的甬路,往前而行,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有青绿古铜鼎等器皿。
在武媚儿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来宗庙了,第一次是在与李泽成亲当天,曾来宗庙祭拜。去年的大年三十,由于李海远征北夏未归,南夏皇室就没有举行祭拜之礼。
但见烛火摇曳,烟雾缭绕,锦幛绣幕,虽列着各位先帝的神位,却看不真切。皇家人员,排班立定,李海主祭,李泽陪祭,然后有人献帛,有人捧香,有人展拜毯,有人守焚池。青衣乐奏,焚帛奠酒,行九拜礼,礼毕,乐止,众人退出。
随即众人簇拥着颜太后到了明堂,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中悬挂着列位先帝的遗像,皆头戴冲天冠,身披龙袍。
太庙的明堂,俗称“庙堂”,是帝王祭祀、议事的地方,借指朝廷。故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有“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句子。
皇室人员从仪门依次进入,排成两列,直到明堂廊下。门外是男人,门内是女眷,宫女、太监皆在仪门之外,不得进入。每一道菜,由皇室的男成员依次传递,直到传到李池手中,李池传至李泽,李泽传至李海,李海传于南静王李流——这位李流是皇孙的身份,其祖父是李海同父异母的长兄李洋,在先帝驾崩时李洋暴卒,遗下一子,名为李溪。李海即位后,封李溪为南静王。八年前李溪被人告发谋发,李溪畏惧而自尽,遗下一子,便是李流。李海念及李流年幼,便让他袭了南静王的爵位。
此时李流从李海手中接菜之后,传于秦王妃文丽,文丽传于太子妃武媚儿,武媚儿传于李海的一位贵人,然后依次传至供桌前的李婧,李婧传至荣妃,荣妃传于颜太后,颜太后方捧放在供桌上。
前一道菜传完,再传后一道菜;菜传递完,再传饭……
直到菜、饭、汤、糕、酒、茶传送完毕,南静王李流方退出下阶,归于皇室男成员行列。
等到颜太后拈香下拜,皇室成员不分男女,一齐跪下,不仅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而且没有一声咳嗽。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音。
礼毕,皇室成员秩序井然地退出,先是颜太后,再是李海,然后是李泽武媚儿夫妇,然后是荣妃和李婧,再是其他嫔妃,再是李池、文丽夫妇。
随后李海下令起驾,一行人离开了庙堂,回到了皇宫的大殿。此时天色已晚,大殿里面锦绣辉煌,焕然一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皇宫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各门上挑着大明角灯,无论太监还是宫女,皆打扮得花团锦簇。
皇宫内外,皆响起了爆竹声,而且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武媚儿不禁想起了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与寻常人家一样,南夏皇室也有除夕守岁的习俗。
皇室人员在大殿中排成两列,男女各一列,男东女西,左右两旁设下了桌子,然后按长幼挨次坐好。男列以李海为首,其次是李泽、李池,然后是皇室中的五位郡王。
女列以颜太后为首,下面是武媚儿、荣妃、李婧,几位嫔、贵人及她们所生的公主,还有秦王妃文丽及五位郡王的王妃。
李海和颜太后是面南背北而坐,其余的人皆是面北背南而坐,恰与李海和颜太后对着脸。
每位皇室成员的面前都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
然后宫女开始上菜,每个桌上都是一样的菜,四荤两素,唯有颜太后和武媚儿是五素一荤——这个荤菜就是鱼,按照规距,这道菜是光能看不能吃的,只为了“年年有余”。
李海轻轻地咳嗽一声,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耳边唯余爆竹声。
李海清了清嗓子,深沉地道:“大年三十,先请皇太后训示。”
颜太后脸现戚容,以哀婉的语气道:“值此合家团聚、万民欢庆之际,哀家更加怀念先帝!想当初,先帝临终之时,执哀家之手,盛赞今上聪明仁孝,宽厚爱人,足可继承大统,光大社稷。言犹在耳,哀家与先帝,已是阴阳相隔!痛定思痛,痛哉哀哉!今上即位以来,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不负先帝重托,使我南夏实力大张,国强而民富,足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思前想后,哀家如何不悲喜交集?”说完,颜太后泪水涟涟,以手帕拭泪。
李海立即道:“朕即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以伤先帝之明。上赖祖宗之神灵,下托太后之洪福,如今我南夏国,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朕追思先帝之音容笑貌,不禁悲从中来!”说着大哭起来。
武媚儿心中暗暗冷笑:“光鲜圣洁的背后,有多少阴暗污垢!李海和颜妍,一唱一和,都是演戏的天才!”
众人见皇太后和皇帝哭了,皆掩面哭泣起来,其中以秦王妃文丽的哭声最为响亮。
武媚儿的头脑中迅速闪过了《史记》中记载的一件事:汉文帝的皇后窦氏与失散多年的幼弟窦少君相认,相拥而泣,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她心中暗道:“太史公真是一位文学大师!寥寥几笔,便穷神尽相,人情毕出矣!一个‘助’字,把周围宫女、太监巴结窦皇后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还记得读《红楼梦》第三回时,林黛玉与贾母相见,贾母搂住黛玉大哭。书中写道:‘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自古以来,陪哭就是拍马屁的手法之一!如今这些人陪着李海和颜妍哭泣,不过是在演戏,但是,李海和颜妍何尝不是在演戏?在场的每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
武媚儿怕掉不下眼泪,便暗暗用手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瞬间疼得掉下泪来。
一时武媚儿嚎啕大哭,声泪俱下,风头立即压过了文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