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66部分阅读
中而断,彭子期一怔,顿住脚步抬头看去,才见祖父和曾祖父正站在阶上,爹爹站在两位老人后面,正向他使着眼色。
“杨旭,你随老夫进来。”
彭和尚转过身,背起双手,向院中走去。夏浔将刀递还彭梓祺,安抚地拍拍她的掌背,随在彭和尚身后,昂然直入。
大厅中空空荡荡,没有彭和尚的吩咐,谁也不敢进来。彭和尚在椅上坐了,上上下下瞧了夏浔一阵,一指侧位道:“坐。”
夏浔不卑不亢地向他一揖,在侧位上坦然坐了下来。
彭和尚捋着胡须道:“杨旭啊,你是朝廷的官员,以此卑劣手段骗婚,不嫌有些无赖么”
夏浔反问道:“以老太公所见,汉高祖刘邦,是英雄还是无赖”
彭和尚道:“秦末群雄逐鹿,豪杰辈出,刘邦能于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建立汉室江山,不可一世的霸王项羽尚败在他的手里,萧何韩信张良陈平等皆臣服于他,岂是一介无赖可为那是一位大英雄”
夏浔笑道:“刘邦赴吕太公之宴,拿个空红包,上写一万钱骗酒喝,这还不无赖么可吕太公却觉此人聪明有气魄,反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与他为妻,如此看来,吕太公与彭太公您老人家一样,只看英雄本色,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施伎俩,骗得佳妇过门儿,也没甚么。”
彭太公豁然大笑,指着他道:“你这无赖家伙,一件无耻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哈哈,很有老夫当年的神韵”
他笑容一敛,突又问道:“我只知你是青州秀才,这手刀法,你是学自何人”
第199章 认女婿
彭家是用刀的,赫赫有名的五虎断门刀。这老头儿看见另一个用刀的高手,问问来历并不唐突,所以夏浔并未多想,但是胡九六的真实身份他是不能讲的,尤其是真实住址,一旦彭太公起了好奇心,闲极无聊派人去打探,说不定就会知道胡九六收过一个义子,继而知道他的长相,并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
夏浔略一沉吟,便道:“晚辈这门刀法,学自一位姓胡的老人。”
彭太公双眼一亮,探身道:“此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夏浔道:“这位老人的名姓,晚辈并不晓得,晚辈一直称他胡师傅的。说起来,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这位老人行乞路过我家,当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晚辈看他可怜,请他到家,予他饭食,并且让他暂时住下来。这位胡姓老人对我很是感激,后来就传了晚辈这门刀法,胡师傅指点了晚辈半年多,见晚辈已经全都学会了,便突然告辞离去了,晚辈迄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彭和尚是不大相信他的话的,他认准了这门刀法就是张士诚麾下大将胡九六的独门刀法,张士诚兵败自杀,胡九六浪迹江湖,这倒不无可能。可胡九六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真要活不下去,他不会劫掠几个大户么,要说他饿到沿街乞讨,实不可信,因为一餐之恩便把绝技倾心传授,更不可能是胡九六的作风。
可是因为夏浔的掩饰,他反而更加相信其中有些不可对人言的故事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审慎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是张士诚麾下悍将胡九六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令彭太公对夏浔的敌意大减,他不想探问太多,问的多了,恐怕反而会令夏浔疑心到他的身份,那就弄巧成拙了。
彭太公只要知道,眼前这个青年,并非朱元璋的死忠,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他的威胁便不成其为威胁了。何况,眼下两份婚书都已被人做了手脚,这场官司打到官府也没用了,就连原来用以胁迫他的诱拐民女的罪名都用不上了,梓祺不想给也必须得给他,彭太公这个曾孙女婿,是必须得认下了。
他点点头,向厅外喝道:“都傻站在外边干什么老夫的曾孙女婿上门了,还不摆开酒席,让他好好陪老夫喝上两杯”
拥堵在门口看风色的彭家老少面面相觑,不明白老太公怎么就改了主意,只好讪讪地走了进来。彭子期满腹懊恼,心中只想:“老太公是不是老糊涂了本来是他一味坚持不要这个曾孙女婿的,这下可好,他成了老好人,我倒枉做小人了,不知道妹子怎么恨我呢”
他扭头看看彭梓祺,彭梓祺把俏脸一板,气鼓鼓地扭过头去,把个后脑勺儿丢给了他,彭子期不禁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
周氏见此模样,赶紧张罗起来:“快着些,快着些,咱们姑爷上门儿,咋连杯茶都没有,小四儿,去催催厨下,酒菜准备妥当没有呀,赶快的整备酒席,把老太公最喜欢喝的安酒搬一坛子过来。”
这厢正说着,有庄丁蹬蹬蹬跑来,气喘吁吁禀报:“报报”
一进大厅,个个都是主人,也顾不得一个个拜见,便抱拳说道:“报,庄外来了一队官兵,要进庄来,我们我们未获庄主命令,未敢阻拦,现在已经快到厅前了。”
“嗯”
彭和尚瞟了夏浔一眼,淡淡地笑道:“你小子,敢情还留了后手,上一回带了巡捕民壮来,这一次真的带官兵来了”
夏浔倏然变色,起身肃手道:“旭儿哪敢,这队官兵,并不是旭儿带来的。”
彭和尚一听脸色也变了,他向庄丁沉声问道:“官兵来了多少人”
他刚问到这儿,一队头戴红笠帽,肋下佩刀的官兵已趾高气扬地走来,冲进大厅,把彭家老少往旁边一赶,呈雁翅状往大厅里一站,中间便踱出一个身穿蓝雀补服的九品文官来,高高扬着下巴,用一口地道的凤阳腔拿腔作势地问道:“彭家庄里主事的人呢”
彭庄主见他这模样不像是来拿人的,赶紧排众而出,叉手施礼道:“草民就是本庄的庄主,不知大人从何而来,有何见教”
那官儿下巴并不低下,只将两颗绿豆眼向下微微一沉,总算是看到了面前俯身施礼的彭庄主:“本官奉皇命,自应天府而来。山东道御使上书弹劾都察院采访使杨旭,倚仗官身,滥施滛威,横行乡里,滋扰百姓。曾率官兵以缉匪为名,强入你的庄子,殴打百姓,破坏家什,是么”
他双手抱拳,向天上拱了一拱,沉声又道:“本官奉朝廷所差,前来山东府专门查证此事,本官听说,你就是受害人彭庄主,你莫要怕,有什么冤屈,你只管对本官讲,本官与你做主,必定呈报朝廷,严厉惩处杨旭。”
彭庄主扭头看看夏浔,再看看自己的爷爷,连忙把双手连摇道:“大人一定是误信人言,方有此误会。甚么杨旭倚仗官身,滥施滛威,横行乡里,滋扰百姓,没有此事,绝对没有此事。”
彭家众兄弟异口同声地道:“我等可以作证,没有此事,绝无此事。”
彭庄主又笑容可掬地道:“不瞒大人,杨旭乃是小女的夫婿,如今刚刚成亲三天,小夫妻俩儿才回门,您瞧,我这一门老少,正要摆开酒席,请新姑爷吃酒呢。”
夏浔掸掸衣袍,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一把攀住他的手臂,亲切地道:“这位大人,本官就是杨旭,相请不如偶遇,大人风尘仆仆的,如今既然来了,不如席中一同就坐,吃上一杯水酒,再走不迟”
第五部 山陵崩
第200章 三人行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金陵。
夏浔从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的正堂里出来,走到前院,恰见左廊下刘玉珏正挥刀练着同一个动作,汗水顺着他白白净净的脸颊淌下来,他也顾不上擦一下,神情十分的关注。
夏浔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腰力,要注意腰力的运用,只凭臂力,发挥不出这一刀的威力。”
“杨大哥”
刘玉珏扭头一看是夏浔,立即收了刀,欢喜地跑过来。
夏浔回到济南后,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果然没有毁诺,依照前约,替刘氏父子开脱,但是刘家涉及的是白莲教匪谋逆大案,虽然刘家是不知道王一元的真正身份,其罪过大小也有轻重之分,却不能不做处罚的,王一元的表兄作为窝藏钦犯的直接责任人,被充军发配了,而刘家父子虽然以将功赎罪的名义得以开释,也被罚没了大半家产,刘家元气大伤。
刘玉珏痛定思痛,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且自己继续苦读下去,未必就有机会中举,所以央求夏浔帮忙,把他带到了应天。罗克敌正在用人之际,这刘玉珏好歹是个秀才,识文断字,是个可用的人才,就把他招揽进锦衣卫,做了一个校尉。
夏浔如今则是锦衣卫衙门的总旗官,正七品,比原来的御前三等带刀侍卫官提了一级,在他上边还有一位赖百户,只不过这位赖百户是世袭百户,只拿饷不做事的,现在的锦衣卫衙门形同虚设,夏浔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上司,他是直接听命于罗佥事,倒也逍遥自在。
自山东回来后,因为他在破获济南白莲教一案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手刃了朝廷钦犯王金刚奴,立下大功,本来没想到他真能有所作为的朱元璋很是欢喜,可朱老头儿有点小心眼儿,他可没忘了夏浔为了媳妇早朝迟到还敢向他请假,要摞挑子去找老婆的事儿,于是升他一级,却赋了他一个闲职,让他到锦衣卫衙门坐冷板凳了。
依着老朱的意思,大概是想冷落冷落他,等他渴慕功业的时候,才用一用他,不想夏浔这厮胸无大志的,他倒很满意这种安排,整日在锦衣卫衙门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货正是得其所哉,根本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这不,谢雨霏回到江南后,因为她帮助南飞飞北上山东阳谷,嫁与西门庆的事,惹得惜竹夫人勃然大怒,谢雨霏向师傅下跪请罪,最后又亲自陪着惜竹夫人去了趟山东,反正飞飞已经嫁了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惜竹夫人也不能再把女儿抓回来。
师徒俩这一去就是小半年,前些天谢雨霏捎信儿回来,说是经她斡旋之下,惜竹夫人已经认了这个女婿,不过西门庆被丈母娘修理得很惨,信上没说都是些什么手段,不过想想这女人是精灵古怪的谢雨霏的师傅,手段一定十分了得,西门庆的下场一定比自己还惨,夏浔心里不免暗爽了一把,依照信上所说,这几日她就会陪师傅回来了,夏浔想去谢家看看,走到这儿,正看见刘玉珏练刀。
刘玉珏擦了把汗,笑道:“佥事大人也说,我腰力用得不对呢,想不到杨大哥也这么说,看来我运劲儿的法门确实有些问题。”
夏浔有些意外地道:“哦佥事大人也指点过你刀法”
刘玉珏腼腆地笑笑,说道:“是呀,可是我太笨了些,到现在用刀还是不太对劲儿。”
夏浔笑道:“不能这么说,你学武毕竟晚了些,肢体的协调性比较差,不过你肯这么下苦功,也未必不能大成。来,我教教你,这一刀,得这么劈下来,才能充分调动全身的气力,劈得又准又稳。”
夏浔贴到他身后,双手握住他的双手,一边讲解着,一边拉着他的手,缓缓地做着动作,这样一教刀法,刘玉珏就好像被夏浔抱在怀里,他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可他乖乖地任由夏浔牵引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挣扎。
因为他方才一直在练刀,本来就累得汗流满面,夏浔可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引导着他一连劈了三刀,夏浔才放开手,退开两步道:“好,你再试试。”
刘玉珏依着夏浔所示,呼地劈出一刀,夏浔赞道:“好,这一刀就已运用了腰力,很好,你再练几遍,彻底把它掌握。”
刘玉珏开心地道:“谢谢杨大哥。”
“嗯咳”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咳,两人转眼望去,就见罗克敌穿一袭白袍,正负手站在廊下,两人赶紧上前参见,罗克敌瞟了刘玉珏一眼,说道:“还算不错,虽习武较晚,姿质却是上佳,这套刀法还剩下三招,等萧千月教完,你来找我,本官再传你更高明的武功。”
刘玉珏连忙倒提刀柄,抱拳施礼:“谢大人。”
罗克敌点点头,对夏浔道:“随我来,有事交待于你。”
“是”
夏浔拍拍刘玉珏肩膀,随着罗克敌走去。
罗克敌闲庭散步,悠然道:“一会儿,你去一趟五军都督府,见见断事官铁铉铁大人。”
夏浔听到这个名字,身子不由一震:“铁铉”
罗克敌瞟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认得”
夏浔赶紧摇头道:“不认得,卑职只是听说过他。”
罗克敌笑笑,说道:“哦,我倒忘了,你是个读书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不稀奇。铁铉此人,熟通经史,成绩卓著。在太学读书时,就颇有名气,后来,他由国子生选授为礼科给事中,刚正不阿,办事勤勉,当今皇上亲自赐以表字鼎石,是个难得的干才。”
夏浔道:“是,不知大人命卑职去见铁断事官,有什么交待。”
罗克敌皱了皱眉道:“那个济南白莲教的八方巡阅使凌破天如今有了消息,朝廷收到消息,说在东海群盗中发现了他的踪迹。那些海盗,走私劫掠,无恶不作,如果再与这等朝廷叛逆勾结,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更加无法无天的事来。
消息上还说,海宁卫官兵中亦有人与海盗私下勾结,皇上大为震怒,决定调刚刚自陕西回京的曹国公李景隆大人往杭州府严查此事,并可藉机围剿海盗。因为事涉卫所官兵,所以调铁大人一同前往,你在济南时与白莲教打过交道,对他们比较熟悉,所以皇上钦点,着你一同前往,你要好生做事。”
夏浔听了,眉毛不由耸动了一下,一个刚正不阿的能臣,一个寡谋而骄的纨绔,这样的组合我一个小小七品官夹在中间可不好侍候,要不要继续打酱油呢他却不曾想到,此后三人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想得过且过谈何容易。
罗克敌欣然一笑,对夏浔道:“皇上能想起你来,说明还是很器重你的。上一次,为了一个女人,连早朝你也敢耽搁,皇上把你搁一搁也是对的,去了好好做事,把事做漂亮些,依本官看,这一次回来,皇上一定会大用你的。”
夏浔连忙躬身道:“是,卑职遵命”
御道一侧,沿千步廊西行,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的,就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毗邻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的,就是五军都督府。
所以夏浔要到五军都督府倒也快捷,出了锦衣卫的大门儿,往右一拐,行不多远,就进了五军都督府的大门儿。
上一回夏浔在这里边打过官司,旁的衙门他或许不认识,可是最熟悉的就是断事厅。中军断事官吴不杀左迁了,刚刚换上来的断事官就是这位铁铉铁大人,铁大人是文人,做得却是军事法庭的主官,可他虽是文人,铁骨铮铮一如其姓,不阿权贵,不惧豪强,任职五军断事官才没多长时间,就已立下威信,令得军中上下无不凛然。
夏浔到了断事厅前,士卒通报进去,铁铉说一声请,夏浔立即走了进去,只见主案上摞着高高两摞案牍,中间一名官员,刚刚站起身来,夏浔立即抱拳施以军礼,朗声道:“卑职杨旭,见过铁大人。”
“呵呵,杨大人免礼,快快请起。本官久仰杨大人之名,此番同往杭州府公干,还要大力借助于你呀。”铁铉线条分明的脸庞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起身迎了上来。
这铁铉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肤色黎黑,眼窝有些深陷,鼻梁又高又挺,颌下一部胡须微微有些虬曲,因为光线自外射进来,夏浔站起,正好看清他的模样,似乎瞳孔微微带些深褐色,并非纯然的黑色,心中不由微微一奇:“这位铁铉大人,莫非有外族血缘”
夏浔还真猜着了,这铁铉祖籍波斯,当年蒙古军队西征时,被带到中原,所以确实有外国血统。
夏浔道:“不敢当,下官听凭大人差遣便是。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铁铉道:“曹国公昨日刚刚回京见驾,少不得要见见同僚故旧,本官想明日再去曹国公府上请教,何时动身,还得曹国公拿主意。”
铁铉性情刚正,原任礼部给事中,现任五军都督府断事官,一任是挑毛病的,一任是断刑狱的,大概是有点职业病,除了刚见到他时露出点笑模样,其他时间都是神态严肃,言语也极认真,夏浔和他除了公事,根本聊不到别的地方去,因此两下里聊了一阵,约定明日一起赴曹国公府,夏浔便起身告辞。
铁铉把他送到断事厅外,夏浔便独自离去,离开五军都督府,回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取了马匹,便直奔小驯象门。眼看将到通济门,夏浔忽地看到方有几个人站在那儿,几个魁梧的侍卫,中间一男一女,正对面说话,打眼一瞧,夏浔不由吃了一惊,这双男女,男的正是李景隆,女的正是谢雨霏,夏浔急忙一勒缰绳,翻身跳下马去。
第201章 天地为媒
夏浔见是李景隆和谢雨霏在说话,连忙翻身下马,走了过去。李景隆穿着一身常服,身边几个侍卫也都穿着寻常衣服,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保镖护院,但是其机警谨慎自非寻常人可比,夏浔只一靠近,就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不过他们看见夏浔穿着飞鱼服,看品秩还是个总旗官,因此并未呵斥,只是向他申明自家主人的身份,低声道:“前面是曹国公,无事回避”
夏浔微微一笑,说道:“在下锦衣卫总旗官杨旭,奉命将随曹国公往杭州一行,此番正要拜见国公爷。”
几个侍卫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夏浔亮出腰间腰牌,几个侍卫这才闪开一条道路,让他过去。
李景隆正在和谢雨霏说话,看其面色,有些不愉。
夏浔走近了,才发现谢雨霏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虽已年过中旬,却是肤白如玉,鼻如腻脂,风韵姿容,不同凡响,当初谢雨霏陪她义母惜竹夫人去阳谷的时候,夏浔是见过她的,认得就是惜竹夫人。只是惜竹夫人与她女儿一样属于娇小型的身材,方才被几个大汉一挡,夏浔不曾看见。
夏浔走近了去,正听见李景隆很是不悦地道:“谢姑娘,我李九江当朝一品,世袭国公,这等身份难道还配不上你你是陈郡谢氏后人那不是正好,一正二平,是谓三妻。我李九江如今只有一位结发妻子,你既是谢氏后人,我自然不能把你当妾侍对待,便纳你为平妻,以我国公爷的身份,也不算辱没了你吧姑娘何以再三推辞”
谢雨霏好像被他纠缠得失去了耐性,板着脸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已经有了未婚夫婿,常言道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夫。国公爷虽然身姿修伟,地位崇高,奈何小女子福薄,焉能别夫再嫁,相信那样的女儿家,国公爷也是看不进眼里去的,国公爷的美意,小女子实不敢当。”
李景隆拉长了脸道:“你头梳三丫髻,分明是未嫁。若说果真已经许人,我李九江也不纠缠,可是方才你义母与你一路同行,言辞教训,听她话语,分明说你尚未许人,姑娘可是巧言搪塞于我么”
原来惜竹夫人与谢雨霏今日刚刚回到金陵,惜竹夫人虽然认下了那个女婿,可女儿远嫁他乡,不能时常相见,终是心中不快,她也知道自己的干女儿已经与杨家解除婚约的事,所以方才一路走,一路教训她,要她以后择人嫁人不可学自己女儿一般自作主张,让长辈伤心,不想这番话恰被从一家店铺里转出来的李景隆听到。
李景隆自上次与谢雨霏一别,便就此念念不忘,这位花花公子觉得自己害了相思病。其实原因也简单,谢雨霏本来就相貌出众,风情万种,不是容易叫男人忘记的。她又捉弄过李景隆,让他当众出了一个大丑,那样的场面,李景隆如何忘得了因为时常想起,他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对这位谢姑娘已是难以割舍,如今刚回应天,偏又与她意外邂逅,这不是天意是甚么
所以李景隆马上拦住她,当场表示了自己的爱意,一开始双方言语都还含蓄,奈何谢雨霏不为所动,李景隆渐渐起了火气,两人便僵在这儿了。
谢雨霏板起俏脸道:“小女子确已许人,这等终身大事,岂是拿来说笑的,国公爷还请自重。”
李景隆勃然道:“好九江冒昧,欲求婚书一看,若姑娘果已许人,李景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若是姑娘未曾许人”
谢雨霏家里只有一份和离的文书,哪有甚么婚书,听到这里不由犹豫,忙向义母望去,她二人师徒同心,惜竹夫人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让自己先行离去,帮宝贝徒儿造一份假婚书啊。
“唉一个女儿,一个干女儿,就没一个省心的。”惜竹夫人暗叹一叹,就要借故离去。
夏浔见李景隆咄咄相逼,谢雨霏有些招架不住,心里顿时急了,经青州一事,他与谢雨霏彼此已是情意相属,只差那一层窗户纸尚未挑明而已。此番候她回来,夏浔便想先把亲事重新定下来的,谁想到横生枝节,这好花总有人惦记着,不早下手还真不成,他忙咳嗽一声,说道:“卑职锦衣卫总旗杨旭,见过国公爷。”
李景隆谢雨霏和惜竹夫人一齐向旁望来,就见夏浔抱拳道:“国公爷,谢姑娘呢,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的未婚娘子,不知卑职可以做这个人证么”
李景隆一怔,失声道:“她是你的未婚娘子不对吧,那位彭小娘子呢被你休了”
夏浔咳嗽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平妻,平妻啊国公爷,国公爷可以平妻,难道卑职就不可以吗”
谢雨霏一见夏浔便露出惊喜神色,这时听到他这么说,也不知是真害羞还是假害羞,总之好女孩儿应该矜持些的,她便往惜竹夫人身边靠了靠,羞答答地低了头不吱声。
李景隆看看谢雨霏,又看看夏浔,再想想方才惜竹夫人教训谢雨霏的话,不禁疑心大起,说道:“好,你拿婚书来”
夏浔道:“卑职与谢姑娘两情相悦,已然议及婚嫁,不过这婚书么,却还不曾立下。”
李景隆勃然变色:“那么你就是敷衍我了”
夏浔正色道:“卑职不敢,国公爷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谢姑娘,她与我是否两情相悦,是否已议及婚嫁。”
夏浔只是个七品的总旗,在当朝一品世袭国公的李景隆面前,这样的官儿屁都不是,可他却敢毫无顾忌地当众表示自己是他的女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他是个男人,男人无不以功业为重,可在他心里,自己比他的前程重要百倍。
想至此处,谢雨霏心潮澎湃,欢喜得好像胸膛都要炸开来,只觉自己为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全部苦楚都值得了,一个女人,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家托付终身,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她泪光莹然地看了夏浔一眼,轻轻的却也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看到这个妖娆娇丽的美人儿对夏浔和对自己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李景隆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甚么狗屁风度了,他冷笑道:“两情相悦是个甚么东西女子嫁人,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证,方才作准”
夏浔眉尖一挑道:“这有何难卑职马上与谢姑娘定亲事,过婚书”
李景隆和谢雨霏惜竹夫人齐齐一怔,在这大街之上,如何定亲
夏浔昂然站定,朗声道:“心中有情,何须月老为媒。一念赤诚,天地可以作证杨某人就请天为媒”
谢雨霏痴痴地望着他,抑不住欢喜和激动,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低声而坚定地道:“那小女子就请地为媒”
李景隆见他二人一唱一和,脸上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的,却还硬撑着冷笑道:“男有天为媒,女有地为媒,三媒还缺一媒,这中媒何在”
夏浔四下一看,大步走去,到了路边摊上便扯起一个蹲在那儿卖炮仗的老汉,夏浔上下班经常从这条道儿路过,自家新居落成和过大年的时候都从这摊位上买过炮仗,和这老头儿熟着呢,这老头儿叫羊魅,原来是火药局的一个师傅,后来年纪大了,才由儿子接了他的班,自己回家鼓捣些爆竹做点小生意。老头儿耳朵不太好使,跟他扯着喉咙大声说话,十有八九也是鸡同鸭讲,不知所谓。
也不知夏浔和他比比划划地说了些甚么,老头儿满脸带笑,连连点头,夏浔便把他扯过来,笑道:“国公爷,您瞧,这三媒,已经齐了。”
说完夏浔转身又走,片刻的功夫,他就从市场上搜罗了一堆东西来,一个斗一把尺一杆秤一把剪子一面镜子一个算盘,这就是六证,六证齐全。紧接着路边又有个摆摊卖字儿的被夏浔交待几句,便铺开红纸刷刷刷地就写起了婚书。
这卖字儿的可不认识李景隆,要是知道站在大街上,脸都气青了的那个家伙是位国公爷,没准这卖字儿的能吓晕过去,可他只道李景隆是位富家少爷,而夏浔人家身穿飞鱼袍,肋下绣春刀,谁惹得起这位总旗爷
婚书写罢,六证齐全。
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儿的羊大爷站在当中,夏浔神色郑重地道:“大茶小礼,三媒六证,样样齐全。杨旭父母双亡,自家婚事,自家作主。谢姑娘父母亦已早亡,全由义母照顾,义母对谢姑娘恩同再造,这婚姻大事,理应请义母作主。”
他左右看看,大踏步走去,一伸手便从一个卖山珍野味的人摊位上抓起一头大雁,那个做买卖的眼巴巴地看着,一声都没敢吭。锦衣卫虽然是没了牙的老虎,可小老百姓还是怕的,如果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锦衣卫,那么他们更是怕的,他们只敢远远地围在那儿看,都不敢靠近过来。
夏浔捧起大雁,走到惜竹夫人身旁,躬身道:“谢氏有佳女,杨旭久仰之,愿娶为妻,白头偕老,还请义母应允。”
惜竹夫人看看谢雨霏,谢雨霏被这浪漫的一幕感动得一塌糊涂,只是抹眼泪儿,话都说不出来了。惜竹夫人叹了口气,感慨地道:“唉我那窝囊女婿,若有你一半勇气,老娘也不会整治他了。”说着,便接过了大雁。
李景隆目欲喷火,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好你好杨旭啊杨旭,你很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把袖子一拂,转身就走,谢雨霏眼里漾着幸福的泪花儿,走到夏浔身边,牵起他的袖子,破涕为笑道:“咱不用怕他,哈,反正你也不归他管。”
夏浔嘴角飞快地抽搐了一下,说道:“嗯,是啊”
第202章 公报私仇
第二天一早,夏浔先去了五军都督府断事厅,见到了五军断事官铁铉,二人联袂赶往曹国公府,不想到了曹国公府,却被门子告知,国公爷已经去了五军都督府。李景隆袭的爵位是曹国公,现任的常职是太子太傅,因为前些天往陕西练兵,所以重又兼了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一职,不过这只是为了让他出师有名,这位国公爷平素并不去左军都督府点卯的。
所以铁铉听了不免有些诧异,夏浔却是心中叫糟,恐怕这李景隆是有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了。这货横下心来,会不会来一出李广怒斩霸陵卫,不由分说,滥施杀手,来个公报私仇
想到此处,夏浔不禁有些忐忑起来,不过转念想想,朱元璋毕竟不是汉武帝,李景隆也不是飞将军李广,如果他敢这么做,恐怕是禁不起朱元璋雷霆一怒的。
饶是如此,夏浔还是存了一份小心。
因为两人赴曹国公府拜访,穿的都是常服,这一回要返回衙门正式参见,还须换回官服,借这空档,夏浔返回了锦衣卫衙门,换好官服的同时,把正兴致勃勃练着刀法的刘玉珏找了出来,刘玉珏莫名其妙地问道:“杨大哥,你去见曹国公,小弟跟去做甚么”
夏浔低声道:“贤弟莫要多问,你只管随我去,我去帐中见曹国公,你在外面候着,如果里边发生什么突变,你马上赶去中军都督府去见徐增寿徐大都督,请他来相助。”
刘玉珏不知就里,但见夏浔神色凝重,连忙答应一声,紧紧随在他的身后。
夏浔带了刘玉珏赶到五军都督府,汇合了刚刚换好官服的铁铉,一同赶到左军都督府,只见门口兵将森立,衣甲鲜明,看那气派,极为森严。铁铉不由有些惊讶:“难怪皇上训兵练兵,常遣曹国公主持大任,看这光景,这位曹国公不愧为名将之后,治军果然严谨。”
夏浔却知道这是李景隆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愈发地小心起来,他回头向刘玉珏递了个眼色,这时厅下一名侍卫立定身子,高声喝道:“铁铉杨旭,唱名报进”
铁铉连忙一掸官袍,肃然道:“五军都督府断事官铁铉,拜见左军大都督”
夏浔忙也有样学样,高声道:“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总旗官杨旭,拜见左军大都督”
二人唱名报进,一进大厅,就见李景隆顶盔挂甲,端立帅案之后,两旁兵将林立,扶刀昂然,不禁把铁铉吓了一跳,此次往杭州,是去查案子,剿匪是随后之事,怎么看李大将军这模样,好像马上就要点将发兵去打仗似的。
铁铉和夏浔连忙再次自报身份,夏浔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只防李景隆趁机发难,不想李景隆虽然摆出了这副阵仗,脸上却笑吟吟的毫无煞气,他很客气地请二人坐下,略略寒喧几句,立即引入正题,说道:“本都督奉皇命,往杭州湾查缉海匪事宜,还须大力借助两位大人。”
铁铉和夏浔连忙欠身道:“不敢,卑职恭听大都督吩咐。”
李景隆呵呵一笑,又道:“铁大人,你是五军断事官,向来处事公正,法纪严明,此番皇上遣你往杭州,主要是查缉卫所官兵通匪事,可与本官一同前往。”
铁铉连忙起身,抱拳道:“卑职遵命。”
夏浔听了心中一沉,暗道:“要糟,听这话风,莫非一双小鞋就要丢下来了”
果不其然,李景隆又转向夏浔,满面春风地道:“本都督已经听说,杨总旗在济南府,剥丝抽茧,屡破奇案,济南教匪牛不野及其一众党羽,全赖杨总旗才绳之以法,更有那陕西教匪逃脱的钦犯王金刚奴,被杨总旗妙计引出,授首于杨总旗刀下,此番杭州湾之下,本都督尚无什么头绪,说不得,也要依赖杨总旗的侦缉本领。”
夏浔刚刚欠身道:“大都督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李景隆已然脸色一肃,厉声道:“杨旭听令”
夏浔一惊,急忙立起,叉手施礼道:“卑职在”
李景隆道:“本都督率五千京军,与铁断事官五日后启程,往杭州湾。你明日一早便走,微服私访,先行查探白莲教漏网之鱼凌破天之所在,他投靠了何人对方有多少人马,平时在何处寄身,并且要了解沿海群盗的势力及其彼此间的关系,还有他们的地盘,以及平素的活动范围。
如果有地方士绅及卫所官兵通匪,亦当循迹盘查,此举关乎本都督剿匪之成败,不可大意马虎。杨总旗前番往山东去,曾屡立大功。不过功是功,过是过,如果你办事不力,一无所得,休怪本都督军法从事,办你个怠忽职守之罪”
夏浔瞿然一惊,抬头望去,恰见一抹杀机飞快地隐于李景隆眸中,夏浔不由心中一寒,李景隆果然动了杀机,想来以他身份地位,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失败,被一个他眼中蝼蚁一般的人物折辱得毫无反抗之力,他在寻找机会,寻找一个杀掉自己的理由,被自己的上司惦记着奶奶的,好像以往种种,还从不曾凶险到如此地步。
夏浔硬着头皮道:“是,卑职遵命,不知卑职带多少人马先行”
李景隆沉沉一笑,揶揄道:“既是暗访,自然一人,带上一票人马前呼后拥的,你生怕海盗不知道你去了么他们在沿海百姓之中尽多耳目,难道你忘了”
夏浔长长地吸了口气,抱拳道:“卑职遵命”
铁铉不知二人暗里交锋,见此情景,顿觉凛然:“曹国公用兵法度森严,做事雷厉风行。我得克尽职守,不能有丝毫懈怠才是”
次日,夏浔起了个大早,赶往五军都督府领取官防文书。为了避免家里人担心,对彭梓祺小荻和肖管事,他只说是随曹国公往杭州巡视海防,虚应其景的差使,最多一两个月便能返回,胡乱搪塞了过去。等他去五军都督府领取了官防,回
锦衣夜行第6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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