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10部分阅读
被他一把扯下了车子,不禁勃然大怒,扬手便是一拳,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拳”
书生没想到这人理亏在先还敢动手,急忙一纵身跳开两步,将袍裾往怀里一掖就要还手,那公子一看这架势,也把袍裾一掖,挽着袖子冷笑道:“怎么着,想让本公子教训教训你不成”
一见要打架,街头百姓顿时来了兴致,尤其是两个书生打架,百姓们更是兴致勃勃,呼啦啦便围上了一大票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先生见两个年轻的士子拉着架子要动手,不免眉头深蹙,连连摇头,叹道:“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啊。”
老先生正大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当口儿,一个年轻后生急着上前观战,一时不察,大脚丫子踩到了老先生的脚背上,如今正是夏天,老先生穿了一双黑缎面的百纳底子布鞋,鞋面薄得很,被他一踩,脚趾痛不可当,那后生犹不知觉,还在翘脚儿观战,老先生不禁勃然大怒,抡起拐棍便没头没脑地打将下去,声若洪钟地吼道:“小畜牲,好生没有家教”
如此举动登时把旁边一个外省文人惊得目瞪口呆,他的本地朋友只好讪笑着解释:“呃我山东民风,向来豪放不羁意气干云”
夏浔皱了皱眉,说道:“这条路上行人甚多,车马本该缓缓而行,可那队车辆太没规矩,闹市纵马,太不像话,这是谁家的车子”
彭梓祺幽幽地道:“那车是我们家的”
“呃”夏浔从善如流,立即改口道:“我山东民风,向来豪放不羁意气干云”
彭梓祺白了他一眼,哼道:“少拍马屁,车是我们家的,人却不是我们家的。”
原来,这一行车队是告老还乡的户部员外郎朱文浩朱大人的搬家队伍,朱大人和夫人女儿,已乘轻车提前六七天就到了青州,大批行李辎重从南京到青州,先雇船再雇车,辗转今日方才运到,车子雇的是彭家车行的车,押车人员除了彭家车行的伙计,还有朱大人的两位公子和几个家丁。
听说快到自家老宅了,朱家两位公子兴奋不已,不断催促车把式加快速度,后来大公子干脆抢过了马鞭策马疾驰,这才与那青衫书生撞在一起,双方都是年轻气盛的主儿,一言不合,便在街头动起手来。
要说书生打架,其实还是很有看头的,因为明朝的府学所授六艺有射与御,这射御就是射箭和骑驾的本领。当时的府学里这两门学问还没有流于形式,入府学读书的秀才们有专门的武术教习,几十斤的石锁也能抡它十几个上下,两石力的硬弓也能开合如满月地拉它两回,所以虽说书生们并不精于此道,却也粗通拳脚。
朱二公子朱稚纯一见哥哥与人动了手,立即上前相帮,兄弟两个打一个,那位青衫书生可就吃了亏,夏浔见此情况,连忙上前劝和,伸手分开双方,解劝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青衫书生喘着粗气道:“兄台,非是小弟不肯饶人,他的车撞伤了我,还摔碎了我的东西,不但不下马赔罪,竟还纵声大笑,我若就此息事宁人,旁人还道我崔元烈怕了他这鸟人,不成,我要与他们去官府理论一番。”
朱稚厚不屑地道:“去官府别说老子只是撞了你一跤,就算撞你个筋断骨折,我爹一个手本送进知府衙门,也能保我兄弟俩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崔元烈气的浑身发抖:“好,那咱们就到知府衙门里说话,崔某倒要看看,你家老大人何等威风,知府大人敢不敢凭令尊一个手本就把你这狂徒放掉”
听他口气,似乎也很有背景,可是看他的服色还有那代步的工具,虽谈不上寒酸,却也不像是什么豪门人物,朱家两位公子是从京里出来的人物,京里公卿云集,世面见得大,他们家虽不算什么豪门世家,但是到了地方上却不免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不过想想却也确实,他爹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员,与青州知府同一品级,而且还是京官,如今虽说致仕还乡,青州的地方官员也不能不敬重照拂,这姓崔的小子能与他们比势力
朱稚厚弹着指甲,懒洋洋地道:“不要光说不练,你要去府衙,那就痛快点儿,不要耽误本少爷的功夫。”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唤道:“大哥二哥,你们又在路上生事”
夏浔和崔元烈齐齐扭头,就见一位翠衣少女正向他们姗姗走来。这位姑娘正值二八妙龄,穿一袭水绿色的窄袖子连身衣裙,外套一件湖州真丝的对襟小坎肩,头上梳着代表未出阁少女的三丫髻,虽不施脂粉而自具天香,显得高贵而优雅。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老家人一身青衣,微微佝偻着身子,不过面庞却红润的很,特别的精神。
姑娘向崔元烈盈盈一福身,歉然道:“这位公子,家兄莽撞,车驾冲撞了公子,还打碎了公子的东西,小女子这里代家兄向公子赔罪,不知可曾撞伤了公子的身子,是否需要延医问药,摔碎的东西价值几何,若是原物没处买着,我朱家也要作价赔偿的”
朱稚厚一听忙道:“妹妹何必让他,是他自己不好,突然从旁边闪出来跌了一跤,有甚打紧,那地上陶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谁证明,他说是古物便是”
话未说完,姑娘螓首微侧,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旁边飞快地一努嘴儿,朱稚厚顿有所觉,顺着妹妹目光一看,只见路口不知何时早已停了几辆车子,中间那辆马车帘子掀着,一位年近六旬的公服老者端坐车上,微微侧头看向这边,脸上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怒气。
一见朱稚厚向他望来,老者阴沉着脸唰地一下放了竹帘,朱稚厚顿时起了一身燥汗:“坏了,怎么爹爹也在这里。”
那老者正是他的父亲,原户部员外郎朱文浩,朱大人昨日带着家眷往云门山寻幽访胜,在大云寺首座空索禅师的陪同下游览了一番山间美景,捐赠了大笔的香油钱。今日则请空索大师陪他祭拜祖坟,做了一场大法事,此刻刚刚回城,就撞见儿子与人当街争吵。
朱大人让老管家朱洞上前询问了一下路人,得知事情经过后大为愤怒,他可不愿意刚回故乡,就给家乡父老留下一个仗势欺人的恶霸印象。朱大人自己不便出面,又怕老管家约束不得两个儿子,便让爱女上前解围。朱大人这个女儿叫朱善碧,年纪虽小,却比两个哥哥通晓事理,说话行止也是大方得体。
那崔元烈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一见这位姑娘年轻美丽举止优雅,说话又是这般客气,一腔怒气登时烟肖云散,忙还礼道:“姑娘客气了,说起来在下也有不是,若非在下冒冒失失地冲出来,便也不会与令兄冲撞了,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朱姑娘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又往地上的陶器碎片一瞟,崔元烈赶紧道:“啊哈,那个么不过是一件寻常的陶器,摔碎了也不打紧”
“哈哈哈哈”旁观百姓方才都已听说这是一件古物,如今见他在人家漂亮姑娘面前如此儒雅大度,不禁发出善意的笑声,朱家小姐也晓得这位公子是因为对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不想追究,被众人一笑,嫩脸也是一热,抿了抿嘴儿便道:“公子身体无恙那是最好,不过打坏了东西总是要赔偿的。管家”
老家人朱洞会意,忙踏前一步,躬身道:“不知公子这个陶罐儿作价几何”
崔元烈把手连摇,说道:“不过是一口寻寻常常的陶罐,值不得几文钱的,无需赔偿,无需赔偿”
夏浔笑道:“好啦,既然崔公子无意追究,我看这位姑娘也不必客气了,这里道路狭窄,大家聚在这儿谈话,众多路人围观,实在不太雅观,区区一个罐儿,还是算了吧。”
崔元烈松了口气,连声道:“兄台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姑娘看了夏浔一眼,微笑道:“这位公子是”
夏浔微施一礼,答道:“在下杨旭,字文轩,也是青州人氏。”
姑娘向他福身施礼道:“见过杨公子。”
老管家朱洞瞟了夏浔一眼,对朱善碧道:“小姐,两位公子既然不想深究,依老奴看,小姐也就不要坚持了。”
那位姑娘略一沉吟,展颜笑道:“既然如此,小女子谢过崔公子和杨公子了。”
看着朱家车队走出好远,崔元烈还在抻着脖子发呆,眺望着姑娘的背影,他的脑海里仍然不时闪现着朱家小姐那微微侧首时腻脂般动人的瑶鼻菱角般美好的唇瓣,还有那偶一回首间颈侧几缕柔顺的青丝,一时竟想得痴了。
夏浔在他眼前摆了摆手,促狭地笑道:“那位姑娘一走,好像把崔老弟的魂儿也一起带走了。”
崔元烈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文轩兄说笑了,小弟崔元烈,青州府西核桃园村人氏,方才多亏兄长相助,小弟才没有吃大亏。”
夏浔微笑道:“大家乡里乡亲的,说一句公道话而已,举手之劳,崔老弟不必客气。”
二人攀谈几句,性情颇为相投,互相都有了好感,只是崔元烈衣衫上蹭的都是灰土,站在街头颇为不方便,所以崔元烈与他互通名姓,约定改日过府拜访之后,便拱手作别。彭姑娘冷眼旁观,嘴角微微翘了翘:“这家伙,倒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物,只是女色方面实在不堪”
正寻思着,另一侧路口又有一行车辆过来,头前一辆车上端坐一个员外,游目四顾间,忽地看见了夏浔,登时脸色一变,连忙扭过头去,举袖遮面做咳嗽状,以回避夏浔的视线。
他这心虚的举动马上引起了夏浔的注意,注目一看,夏浔马上记起了此人的身份,凶手嫌疑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庚薪,庚员外
第025章 有古怪
远远一排车辆还未过来,微风便把一股浓郁的药材味儿传播开来,头前一辆车中,端坐一位员外,这位员外头戴员外帽,身穿浅驼黄铯的长衫,脚穿白布袜,蹬一双圆寿字轧花的夫子履。看他年纪约有四旬,眉毛淡而细长,双眼却极有神,一张吃四方的大嘴下面是透出几分福态的双下巴,但是两撇八字胡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使那稍稍发福的中年人身材并不显臃肿。
他正左顾右盼,忽然看见了夏浔,登时暗吃一惊,忙不迭扭过头去,举袖掩面,做咳嗽状,希望能避过夏浔的视线。可是因为嗅到那药材味儿时,夏浔已经向这边望了一眼,这人若是坦然就坐,夏浔未必就能认出他来,因为夏浔虽然已经看过他的画像,但是毕竟不比真正同此人交往过,那些资料是强行记在脑海中的,如非刻意去想,很难调用自如。
但是这人一副心虚模样,引起了夏浔的注意,他举袖匆匆掩面的刹那,模样已被夏浔看在眼里,在张十三绘过的人物肖像中略一比照,夏浔便已记起了他的身份:“生春堂药铺”东家庚薪庚员外
“有古怪”
夏浔心中一动,立即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庚员外,好久不见啊。”
一见夏浔迎上前来,车把式连忙勒住了骡子,那位员外避无可避,只好佯做才看见夏浔似的,放下袖子,又惊又喜地叫道:“杨公子啊呀呀,这么巧,哈哈哈,你我可真是有些日子没见啦,杨公子这是往哪儿去呀”说着就跳下车来,欢喜地迎向他。
夏浔心中的疑虑登时又加重了几分:“不会这么幸运吧我刚想查那刺客幕后主使,一下子就找到了元凶不过此人神情举止如此反常,简直就是在脸上写明了我心里有鬼。他是我的第二号怀疑对象,既然在这里遇上了,不妨先探探他的虚实。”
想到这里,夏浔便哈哈一笑道:“要不怎么说巧呢,兄弟正想去贵府拜访庚员外,庚员外风尘仆仆的,这是从哪儿回来呀”
这话没有丝毫问题,可庚员外不知怎地,一听这话脸色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似乎怒不可遏,夏浔不由一诧,却见庚员外迟疑片刻,怒气渐渐压下,沉沉应道:“哦,我我去济南府进一批药材,忙活了十多天,这才刚刚回城,不想恰与公子在此相遇,实在是巧的很”
“去济南府十多天”
夏浔眸中浮起一抹奇异的神采,微笑着说道:“那就奇怪了,前些天小弟不在府上,回来后看到了庚兄的拜帖,所以想去尊府拜晤的,那请帖日期我想想唔,是九天之前,没错,就是九天前,九天前庚兄邀我过府饮宴,怎么十多天前便去了济南”
“是么”
庚员外的脸色本来刚刚恢复正常,这一来腾地一下,立刻又变得涨红如鸡血,亏得他的脸色是红色的而不是紫色的,要不然他这么变来变去的变幻脸色,夏浔简直要怀疑庚员外练过华山派绝学:紫霞神功了。
夏浔心中更觉奇怪了:这位庚员外到底怎么了如果是谎言被我戳穿,他该惊慌失措才对,要不然就该强作镇定,怎么他两次变脸,都是羞愤难当的神情,夏浔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庚兄,怎么了”
“哦”
庚员外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抬起,眸中羞怒至极的神色已然隐去,皮笑肉不笑地打个哈哈道:“对对对,是九天前,你看我这记性,我是十多天前就打算去济南进药材的,原先没核计要走那么急,所以给公子下了帖子,请公子过府饮酒,谁知请柬刚刚送去,就接到信儿,说济南有个大药商,有批药材急着出手,为兄图个便宜,就匆匆离开了,哈哈,哈哈”
他嘴里在笑,可那笑却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愤,他虽强自压抑,可是仍然看得出他的身子在不断地哆嗦,看着他那有些神经质的笑容和动作,夏浔心里困惑更深了,他忽然微微一笑,一把攀住庚员外的手臂,很愉快地说道:“原来如此,既然如此,左右小弟今日无事,现在就去贵府叨扰一番如何”
“这个这个”
“怎么,庚员外不欢迎”
“怎么会呢,”庚员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强做笑脸道:“公子请,请”
夏浔回头看了眼彭梓祺,笑道:“走吧。”
彭梓祺一言不发,只是扭过头去。夏浔发现她的态度在这刹那间,又变得像刚认识自己的时候一样恶劣了,她的眼中分明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厌恶和鄙夷,奇怪,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到更年期的年纪,就这般喜怒无常了么
孙府在南大街柳二胡同,府邸不小,前边是药铺,后边是本家的住处。
到了孙府,庚员外吩咐管事下人卸车,把各种药材搬进店里去,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闻讯赶出来帮忙,庚员外则陪着夏浔往里走,一进大堂,左右墙边椅上各坐着一个老人,左边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一见庚员外便站起身来,微笑着长长一揖:“员外回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夏浔,眼中闪过一抹古怪,却也施了一礼:“啊哈,杨公子也来了。”
右边那个老者形容有些古怪,他披头散发地坐在靠近房檐的位置,阳光斜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眼见本店东家进门,他仍大剌剌地坐在那儿,手中捧着一只巴掌大的小茶壶,慢吞吞呷一口茶水,乜着眼睛瞟着夏浔,眸中带着一抹冷冷的敌意。
庚员外快步上前,向那老人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原来此人是庚员外的父亲,夏浔注目看去,见这老人与庚员外依稀有七分相肖,只是苍老许多,人也削瘦得多。他没有簪发,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两颊,这样的打扮按那时候的说法属于衣冠不整,示人与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孙家药店东家的尊翁,却这般打扮,未免有些奇怪,可是看店里其他人的反应,却似习以为常。
老人冷冷地瞥了庚员外一眼,说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员外,不是生春堂打杂的伙计,生春堂进了这么多年的药材了,只要挑老主顾交易,派个眼力好的掌柜去,还能都进了假药了用得着你这个当家的事事亲自奔走,一走就是十多天”
庚员外一听“十多天”,颊肉便是微微一颤,他瞟了一眼夏浔,见夏浔似乎没有注意,忙陪笑道:“是是,其实也没几天,孩儿还年轻,做事该勤快些的。”
老人双手重重一拍扶手,怒哼道:“勤快一家之主去干小伙计的活儿,这叫勤快没事做的时候多陪陪你媳妇儿,成亲这么多年了,连个屁也没见你们生下来。整日价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厮混以利交者,利尽则交疏;以势交者,势倾则交绝;以色交者,花落而爱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交朋友要当心,别把一些不三不四的狗肉朋友往家里领”
咦这怪老头儿说话还一套一套的,看样子肚子里有点墨水啊。
他激愤捶椅的动作大了些,头发向侧微分,隐隐透出颊上似有刺字,模模糊糊的却看不清刺的是什么,夏浔心中一动,庚父莫非是一名罪囚如果是这样,他披散头发的奇怪模样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了。旁边彭梓祺听那老人指桑骂槐,不禁轻轻咳嗽了两声,咳声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夏浔横了她一眼,彭梓祺马上扬起了下巴。
庚员外被老子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应道:“是是是,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受教了。孩儿陪杨公子去后面坐坐,回头再与父亲说话。”说着火烧屁股一般,拉起夏浔就走,庚父在后面重重地哼了一声,低低咒骂一声:“不成器的东西不成器的东西,有辱祖宗门风啊”
彭梓祺站在一旁,沉默片刻,竟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书房就在花厅里边,是外间的一个小套间。一般大户人家的这种内宅会客之所,都是这样的建筑布局,饮宴之中可以让人用以暂时歇息,也可以主人写封书信处理账簿,或者兴致大发,与客人吟诗作赋,也可在此办理,因此书房中有书桌和文房四宝,旁边还有一张无需屏风隔断开来的床榻。
二人在书房中落坐后,下人立刻端了茶水进来,这家仆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年纪,颌下胡茬青青,脸庞瘦削精干,只是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竟似跛了一足。
“这庚员外是开善堂的么这样的人也会留聘府上,还留在后宅端茶递水”
夏浔好奇地看了那仆人一眼,只听庚员外道:“大隐啊,去吩咐厨下,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宴,老爷要与杨公子饮乐一番。”
“是,老爷”那叫大隐的家仆深深地看了夏浔一眼,拖着他的残腿一步步走了出去。
“有古怪”
夏浔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认为有古怪了,打从路上遇见庚员外,就处处透着诡异,庚员外坐堂医庚翁家仆大隐,这一家子人人都带着几分古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夏浔一头雾水,却猜不透其中关键所在,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了一会茶沫儿,他忽然一抬头,冷不防地对庚员外道:“庚兄这些天不在青州,想必还不知道小弟在家中遇刺的事吧”
庚员外怔了一怔,才大惊道:“什么你被人行刺谁人胆大包天,竟敢入缙绅府第行刺主人”
夏浔一句话说完,便紧紧盯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表现,不由也是一怔。
自打见了孙府前文说过,庚薪入赘孙府,改姓孙氏,所以孙家的店号府邸仍然姓孙,而庚员外正式的称呼也应该是孙庚薪孙员外,所有的人都透着古怪劲儿,夏浔心中的猜疑越来越深,直觉地感到,这个庚薪有着重大嫌疑,因此他单刀直入进行试探。
前两日他遇刺的事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如果庚员外真是杀他的幕后黑手,是不会把张十三被杀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的,对这桩案子他只会感到困惑。那么他的表情就应该只有惊而没有慌,这惊又是早已心中有数的惊,哪怕他城府再深,脸上的惊容装得出来,眸子却绝不会因为受惊而略微收缩,这种由心理而致生理变化的细微处虽不足以判定庚员外是否幕后真凶,却可以给夏浔的判断提供相当大的帮助。
但是夏浔失望了,庚员外的表情的确是一个乍闻此事的人才该有的表现。难道行刺之事真的与他无关不对,也不一定,假设他确是幕后真凶,行事前为避嫌疑,公开张扬去了济南,路上稍歇一晚,策划云河镇谋杀案件,然后继续上路,在济南招摇多日,如今刚刚赶回青州,而且在此期间,此人十分的谨慎,为避嫌疑,完全不曾打听过杨文轩遇刺后青州这边的动静,那么他的确是“毫不知情”,他的嫌疑仍然不能摆脱。
心中急急转着念头,夏浔又道:“是啊,也不知小弟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府行刺,幸好我的伴当张十三忠心救主,那刺客杀死了十三郎,见已惊动了我府上的人,便逃之夭夭了。”
庚员外惊道:“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入府行刺,这凶手这凶手真是好大的胆子,贤弟没有受伤吧府上财物可有什么损失”
夏浔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便摇摇头道:“小弟倒是没有受伤,府上的护院下人很警觉,刺客逃得匆忙,也没造成什么财物损失,算了,不谈这扫兴事,明日就是齐王大寿,我等青州士绅都要前去拜寿的。不知庚兄可已做了准备”
庚员外道:“正是为了齐王大寿,愚兄才匆匆赶回,为齐王爷贺寿的礼物我已备妥了,贤弟业已做好准备了么”
夏浔道:“小弟”
“老爷回来了”
夏浔刚刚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紧接着房门一开,幽香扑鼻,伴着那裙裾摇曳,环佩叮当,走进来个一个明丽动人的妖娆妇人,这妇人一领玉色罗衫,一件水红的纱裙,手执鹅扇,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儿姗姗出现。
“啊,夫人。”庚员外立即站起身,脸上浮起一抹古怪之极的神色。
夏浔听他们言语,知道这位妇人就是庚员外的夫人孙雪莲孙小娘子了,忙也起身施礼:“文轩见过嫂夫人。”
“呀,杨公子也在,公子少礼。”那美妇人嫣然一笑,使扇来扶,罗衫滑褪,腕上翠玉镯子映着雪白纤细的皓腕,丽色惊艳。
夏浔借那扇子的虚扶之力仰身站起,一看孙夫人正望向自己的眼睛,眼波欲流欲语还羞,心里“咯噔”一下子:“有古怪”
第026章 悲伤的庚员外
看到那眼神,夏浔心中立即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可他定睛再看,却见孙夫人娴娴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脸端庄淑雅的表情,哪还有半点媚目欲流的风情,莫非自己看错了
孙夫人浅浅笑道:“妾身听说老爷回来了,在后宅候了片刻未见老爷的面儿,还道有什么急事,因此赶来看看,却不知老爷与杨公子做了一道。”
庚员外不自然地笑笑,说道:“哦,这个为夫刚刚回城,路上恰好遇见杨老弟,彼此多日不见,所以邀他过府一叙,我已吩咐厨下备了酒宴,一会儿陪杨老弟喝上两杯。”
“哦”孙夫人深深地瞥了夏浔一眼,说道:“既然如此,老爷且与公子叙话,奴家回后宅去了。”
“嫂夫人慢走。”
夏浔一揖到地,抬头看时,孙夫人已转身离去,看她年纪已有三旬上下,那身材倒是保养得宜,凹凸有致,悠然转身时,纤腰盈盈软软,风摆柳枝一摆,摇曳生姿地去了。
夏浔与庚员外重新落坐,种种疑窦千头万绪,一时无法理清,便暂且抛开,提起了贷给庚员外的那笔款子,这笔钱正是夏浔推论的庚员外的杀人动机:“庚兄啊,你我相交莫逆,本来商借于庚兄的那笔钱款,若是庚兄手头一时太紧,小弟不该相催的,只是小弟也难啊。你也知道,那贷出的钱款,并不都是小弟的本钱,寺庙僧舍啊官宦士绅啊,手中有些闲钱,信任小弟,便都交予小弟经营生利,这要是久拖不还,小弟倒是容得兄长,可小弟也只是过路财神,面上风光,身不由己啊”
庚薪一听,面色登时发胀,吱唔道:“这个贤弟不是不是说过可以宽限些时日么,你也知道,自从自从那次进了假药,赔了很多钱财,现如今小号刚刚周转过来,要是现在还钱,为兄勉强也拿得出,可这样一来,为兄的各处店铺生意连进药的钱都没有了,岂不坐等倒闭贤弟怎么忍心,上次贤弟不是答应宽限为兄到八月,介时先还三成嘛,怎么又”
夏浔心中急转:“原来杨文轩已答应宽限时日分期还款了这样的话,他一个正经商人,似乎没有必要铤而走险啊。”
夏浔一面想着,一面苦笑道:“小弟这不也是从中作难么罢了,那就依前议,等到了八月,这三成的本利,庚兄可不能再拖了啊”
庚薪神情一松,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时那跛足下人进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庚薪忙强作欢颜道:“贤弟,你我久别重逢,今日定要不醉无归,请。”
出了小书房,便是宴客厅。
酒宴一开,夏浔便惊住了。这老庚真能喝啊,看他一直温吞吞的性子,想不到见了酒简直如鲸吞牛饮一般,酒到杯干,豪气万分。夏浔是客人,可他劝夏浔饮酒,夏浔只是浅到辙止,并没喝几口,他这主人倒是无须人劝,一顿酒喝下来,不过大半个时辰,夏浔双目仍然清明如故,庚员外却已酩酊大醉,软倒在桌上爬不起来了。
若是这庚员外喝多了酒喜欢说话,夏浔倒是乐见其成,问题是这庚员外酒品甚好,酒一喝多便两眼发直,一句话不说,往桌上一趴便呼噜大作,连客人都不管了。见此情形,夏浔不禁哭笑不得,连忙走到廊下,恰见那跛足家仆正在修剪花枝,夏浔忙招手道:“你来,贵府老爷喝醉了酒了,快快扶他歇息去吧。”
那跛足的人手上动作一停,紧接着似乎收手不及,“喀嚓”一声,将一株花树的主干剪成了两半,这才回过头来,谦然一笑,应道:“是”
片刻功夫,几个下人便赶到堂上来,孙夫人也闻讯从后院儿赶来,一见丈夫烂醉如泥的模样,便没好气地嗔道:“这个没出息的,一见了酒,馋虫儿就勾起来了,客人未醉,他自己倒不省人事了,快些,把老爷搀起来。”
说着,孙夫人便亲自上前搀扶庚员外,夏浔与庚员外傍肩而坐,她这一靠近,恰见孙夫人细细腰身,大概是内衣里穿了摇既梗匝逄裕桥唤锋趤〗,俯身间直欲裂衣而出,尤其是那透体幽香,夏浔虽然微微仰身闪避,仍是禁不住那诱人的香味儿扑鼻而来。
细细品鉴,这还真是个韵味十足的美人儿,一头秀发梳得服服帖帖,淡淡蛾眉,浅浅红唇,发髻上插一枝翠玉的发簪,细腻的肌肤衬着精巧端庄的五官,容颜妩媚身姿婀娜,虽是一介商人妇,风姿韵味却极是不凡,庚员外还真是好艳福。
孙夫人搀起烂醉如泥的庚员外,交给两个家人,嘱咐道:“扶回去好生服侍着,喂些醒酒汤。”
两个家丁答应着,架了员外往后宅走,男主人离去,厅中只剩下夏浔和女主人,见此情况,夏浔忙也起身告辞:“嫂夫人,都是小弟的罪过,庚兄刚刚回府,就让小弟灌了个酩酊大醉,实在是抱歉之至,还请嫂嫂恕过,天色将晚,小弟也该回去了,嫂嫂,告辞。”
“慢着”
孙夫人侧身跨出一步,堪堪堵在他的身前,那饱满双峰几乎顶在夏浔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了一大步,才避开那对凶器。
孙夫人向他盈盈一瞥,眼波透出狐一般的媚丽,那贝齿轻轻噬着红唇,似笑非笑地道:“那死鬼醉了,可不正遂了你的心意么,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的什么样儿”
“呃嫂嫂你”
“去你的。”
孙夫人娇啐,媚眼儿一丢,甜腻腻地道:“你这冤家,坏透了,人家假其名帖邀你前来时,你不知道跑到哪儿去风流快活,偏要选他在家时才来,你就这般喜欢让他做个活王八么”
夏浔冷汗直冒,吃吃地道:“嫂嫂你你”
“还叫人家嫂嫂”
孙夫人软绵绵地欺进他的怀里,一双分外圆润妖冶的纤纤玉手轻轻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胸上,羞答答地道:“你就喜欢叫人家嫂嫂,可人家偏喜欢你叫人家的闺名儿。”
她仰起春意迷离的俏脸,柔声呢喃道:“你唤人家莲儿的时候,人家就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仿佛我的身子,我的心,全都给了你,全都属于你”
夏浔的手搭在那对鼓腾腾的玉峰上,只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毁了毁了,祸事来了”
跛足家仆头前引路,两个家丁半架半抱着瘫软如泥的庚员外,到了后宅往榻上一放,一个家丁擦着汗笑道:“黎叔,要不要给员外喂些醒酒汤啊。”
“滚你妈的”
那叫大隐的跛足人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黎大隐知道这家丁也只是在调侃罢了,杨公子与孙夫人之间的情事,旁人不知道,孙家后宅里不知道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大家只瞒着员外庚翁和小小姐几个人罢了。夫人吩咐喂醒酒汤只是一句场面话,谁会当真
淡淡地看了眼庚员外,黎大隐冷冷地道:“让这废物睡去吧,不用管他。”
孙府上下拿庚员外当回事儿的下人并不多,就算面上恭驯的,心中也满是轻蔑,黎大隐是孙夫人的心腹,如果不是在外人面前,庚员外甚至不敢使唤他,当然不把庚员外放在眼里。
几个人离开房间,本来呼呼大睡的庚员外却忽然张开了眼睛,怅怅望着屋顶承尘半晌,两行浊泪忽然沿着眼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他本是官宦人家子弟,他的父亲是应天府龙江卫的仓大使,正九品的官员,主管仓储军粮,官虽不大,油水不少,家境本来殷厚富裕,那时,他风华正茂,还考中了诸生,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因为大肆贪污盗卖军粮,他爹案子发了,被朝廷严刑重处,挑断脚筋,剔去膝盖,还在脸上烙下了罪囚的印记。因为军民匠灶都是世袭职业,他爹虽受严惩,却仍是军籍,只不过由仓大使贬成了看管仓粮收支的门子。可他爹受此严惩,居然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继续偷粮,结果被一位刚刚上任的仓官给发现了。
这时庚父已是个小小的仓房皂隶,因为权柄有限,所以盗粮的数量极少,本无须上达天听,只须打一顿板子也就了事,但是因为他有前科在身,所以耳报神一般的锦衣卫便把此案禀报了天子。朱元璋听闻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对左右大臣们怒不可遏地道:“朕知道,你们背后都谴责朕用刑至酷,朕用酷刑,本为警示世人,禁绝贪官,惠于百姓。可是你们看,朕用如此酷刑,此人肢体残坏,形非命存,恶犹不已,仍卖官粮。人心不足,如此凶顽,朕还有什么好办法才能根治呢”
如果不贪污,官员们就活不下去了么不,他们只是不能锦衣宝马挥霍无度罢了,却绝不致于穷困潦倒,混成叫化子,官员自有官员的体面,朱元璋的俸禄虽不优渥,却也绝不致于让官员们一身寒酸,他只是对“做官便是为了发财”深恶痛绝罢了。
千里做官只为财他就是被逼得没饭吃,才壮起胆子造反的,他希望他的子民不会流离失所,所以制订了军民匠灶的户籍制度让他们子子孙孙代代传承;他希望他的子民们都有饭吃,所以制订了比秦汉唐宋都要低薄的税赋,并且与民约定永不加赋;他痛恨贪官污吏,所以制定了最严厉的法律。他希望因此能江山永固,万世传承。
他用的法子未必都是正确的,但是效果还是很大的,洪武一朝三十年,只占大明王朝三百年江山的十分之一,但是洪武朝的清官数量占了整个明王朝清官总数的三分之二。他的酷刑对百姓是福音,对贪官污吏才是噩梦。对庚薪来说,就是一个噩梦,他的父亲被削去了军籍,他也被削去了功名永不叙用,父子俩被赶出应天府,任其自生自灭。
生春堂药铺的孙老掌柜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本已招赘的女婿病死了,便想再招个上门女婿。可孙家固然有钱,但孙家毕竟只是地位低贱的商贾人家,孙雪莲又是一个孀居的妇人,肯入赘的大多是些不堪入目的
锦衣夜行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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