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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上天堂 第16节
    这家韩国料理在二环的世纪广场里,人多得出奇,我们只能挤在一个小角落。
    桌子是正方形,两条相邻的边都靠着墙,裴雁来和我只能坐在麻将桌里互为上下家的位置,略显局促。
    餐还没上,他打了个哈欠,说,哦,三天加起来睡了三个小时。
    不夸张,我倒水的手都抖了一下。早知道不喊他出来吃饭,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补觉。
    裴雁来像是猜出我在想什么,姿态懒散地撑着下巴,扫我一眼。
    “室友打呼噜又磨牙。”他这会儿倒是气压回升,神色淡淡,看不出不开心:“过两天就回去了,凑合吧。”
    裴雁来睡眠质量极低的时候心情会很差。我自以为和裴雁来变得熟悉,此刻也学会将他的鬼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服务员。”我皱着眉头:“麻烦催一下菜。”
    我长着一张冷感过剩,阴郁有余的脸,服务员遇强则退,慌神点头应好。旁边的这尊大佛莫名笑出声,我看他,他又把嘴角拉直。
    “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菜上齐了我叫你。”我从兜里翻出耳机,扔给他。看他懒懒塞进耳朵里,才放起了维瓦尔第的《四季》。
    乐声起,他眉头轻挑,半天才“嗯”一声。合上眼时,显出几分易碎的疲惫。
    又是二十多分钟,菜才将将上齐,我边打定主意要在软件上给这家差评,边关掉音乐。
    ……小提琴曲停下,可裴雁来却没动静。
    我以为他累得厉害,这会儿还不想搭理我,就没出声,只轻手轻脚把耳机摘下来。可没想到,刚把耳机线收到包里,裴雁来头一歪,眼看着就要往下倒。
    我眼疾手快,下意识接住。
    ——裴雁来竟然真的枕着我的手睡了。
    动作僵持快十分钟,直到我几乎变成风蚀不化的雕塑,裴雁来才转醒。裴雁来神色惫懒,半晌才说:“我睡着了。”
    像是个问句,但又不全是。
    我收回手,骨骼发出细微的响动:“嗯,你睡着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随意摆弄两下,什么也没说。
    一顿饭吃完,看时间我该回宾馆收拾行李,去赶下午的高铁。
    在分开前,裴雁来让我在原地不要动。我以为他要去厕所,就在商场门口的矮人雕塑头上坐着。
    这个时间,商场客流量不大不小,过客行色匆匆,没人在意我。我把脸埋进手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裴雁来洗发水的味道还残留在我手上,我曾在裴雁来枕过的那件羽绒服上闻过。
    “直达天堂”他常用,前调偏甜,后调是持重的性感,但洗发水却意外清爽,我细细闻嗅,像是海盐薄荷。吸两口就差不多了。我心虚地搓了搓脸,企图掩饰刚刚的变态行径。
    领口突然勒住喉结,我呼吸一滞,发现卫衣帽子里砸进什么重物。
    我忙把手拿开,第一眼看到的是看着手机的裴雁来,然后才从帽子里摸出一把折叠小伞,和一杯大杯百香果双响炮。
    “走了。”他说。
    五月的首都挂着大太阳,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喝着冷饮,我是城市里最开心的人。
    傍晚五点多,我从返程的高铁下车。两位学姐的家长都在出站口接,我一个十七八的异性格格不入。
    没客套两句,我推着行李箱要走,一位学姐的妈妈却热心拦住我。
    “哎,这位同学,你住哪儿啊?我开车来的,顺路的话送送你吧。”
    我不擅处理无由的善意,略觉尴尬地婉拒:“谢谢,不用了。”
    她面带犹疑:“但外面突然下雨了,你带没带伞啊?不然我送你到一公里外的打车口也行,这个天淋着可容易生病了。”
    我一愣:“……下雨了?”
    另一位学姐的父亲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怕我勾引他姑娘似的,但这时也接话:“是啊,昨天还预报晴天,今天一早又说要下大雨,一点多就下起来了。”
    我用力抓着包,指尖都发白,想笑,但因为不熟练只能僵硬地勾起嘴角。
    “不用了阿姨。”我像是这时候才被那杯百香果双响炮齁到嗓子,声带发紧:“我,我带伞了。”
    我拆开那把没拆标签的折叠伞,一公里的路,硬是让我走了半个多小时。
    裴雁来的“过两天回家”还真是个正经的模糊约数。
    我以为他五一三天假期后就能重返校园,却没想到开学那天我旁边的位子还是空的。
    三天后的英语课被安排在下午第一节 。我英语不算差,老师一般不怎么会注意到我。这节课刚开始,老师关了灯,拉了窗帘,在多媒体上放了一段和空难有关的纪录片。
    讲台上她在说,“用心看,等会抓同学回答问题,答不出来丢脸。”
    不远处谁在接话,抑扬顿挫的,“知道啦。”
    然后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像被风吹动的稻田。
    我窝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因为觉得闷,于是半趴在桌子上,撩起了一角窗帘向外看。
    清甜的空气从那条缝隙里蹿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窗外是后山,教室在五楼,从我的角度看出去,能看到在树林里飞着的两只喜鹊。尾巴长长的,身上是漂亮的蓝色,隐约能听见唧唧唧的叫声,很讨人喜欢。
    我用书固定了一下窗帘,随手撕下一张练英文字体的作业纸,在上面几笔画出大体轮廓。
    小时候托管的阿姨会画画,闲下来会教我们点皮毛,所以我儿童画画得还不错,这些小动物也能形似。
    画了一半,我觉得不满意,随手把纸团揉起扔在边上,撕下一张重新构思落笔。
    但还只来得及描出半边儿,笔尖却突然被一片阴影覆盖。
    想收手已经晚了。
    刚放完产假的英语老师身手矫捷,眼疾手快把画抽走。
    没给我机会开口狡辩,她远程暂停了视频的内容,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林小山,你来总结一下刚刚那位遇难者家属的发言内容。”
    我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全班的视线瞬间全部集中到我身上。
    ……救命。
    要是让我说说外面那两只鸟叫了几声,我说不定还能讲出个一二三四,但视频里家属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扮哑巴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教室门被敲响。门开了,视线的中心终于转移。我也不例外。
    ——裴雁来回来了。
    夏季校服穿在里面,校服外套没拉拉链,袖子卷起半截,露出一小段结实漂亮的小臂线条,不只在球场上看着漂亮,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要更凶。
    真是被色欲熏了心。
    明明还在罚站,我的心思却越跑越偏。
    一打岔,老师脸色稍缓。
    “come in, please.”她拿走了我的画,和裴雁来错身而过:“坐下吧林小山,好好听课,多大的人了还上课画小鸟,是不是该把你送回幼儿园大班重修啊。”
    话音刚落,班里就响起细碎的、压抑的窃笑。
    我没脾气地坐下,裴雁来摸出书,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一眼。
    我和他对上视线,想到刚刚那一遭,说不丢人是假的。我紧急错开眼神,但热度却爬上耳根,好在教室很暗,我赌他看不到。
    下课前,老师布置今晚的作业,要求每人都回去写篇二百词的作文,主题是遗书。
    很不常规的题目,我听到前桌嚷嚷“考试又不会考”,又听到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对啊,整这花活多浪费时间”。
    我转两圈笔,只觉得这个世界真不浪漫。
    老师临出门前还抓着我的“画布”,她咳嗽两声,压下窃窃私语。
    “三个月前我生下一对双胞胎,是两个女孩子,非常可爱。她们脱离我的子宫,自此拥有法律意义上的权利。”她稍作停顿,继续道:“在生产的过程中我大出血,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那一刻我离死亡很近,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躁动平静,教室陷进浓稠的沉默。
    “我清醒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得写一封遗书,内容可以无关动产和不动产,但一定有这一刻我对世界的告别。”
    “就像刚刚空难死者家属说的,‘death is the business of the living(死亡是活人的事)’。逝者安息前也曾是活着的人,而被留下的活着的人更要背负思念之痛。尽管死亡是以人类目前的思想远达不到的维度,我们却不得不抽时间用短视的眼睛去看看它。”
    “所以,写一封遗书,或者尝试去写写自己的墓志铭。为了深挖所经历的种种‘来’,也给爱你的、你爱的,留一个不遗憾的‘去’。”
    她转身离开,沉默却久久不散。
    是。
    生死太重,很多时候还没来及抓住,就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
    那天下午,我陷入一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头脑发沉,压得我颈椎疼痛。
    第二天,她批改完全班的“遗言”,课代表又一张一张发回个人的桌子上。
    从厕所回来,发现裴雁来着我的作业纸。我还没动作,裴雁来已经很自然地递还给我。
    我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学委打断。
    “班长,咱班英语作文你是最高分吧?我这次分数不太高,能不能借看一下,明天再还给你?”
    裴雁来说好。
    “……”
    其实我本来想说,你都看了我的,那我看一下你的不过分吧?
    失策了,被学委抢先,只在交接时囫囵间看到一句“we are like olives, crushed to release the essence”,标题是墓志铭。
    我木着脸,有点消沉。
    “没想偷看,顺便扫了一眼。”裴雁来突然开口。他竟然在对我解释。
    没这个必要。
    他裴雁来是谁?我没那么自恋。
    结果下一句,他又说:“爱死爱生?”
    我被他的组合拳打蒙,心想不愧是裴雁来,只一眼都比人看得多,我最后一段都被他扫得一清二楚。
    放学前,他书包都背上了,我没忍住叫住他:“裴雁来。”
    他随手摸出另一张作业纸,没有批改痕迹,应该是废稿,扔到我桌上:“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