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小幽氏给他来信,信中既有关心也有抱怨,提到他的几个庶兄弟也将分封,其中有两人得到赵颢赏识,封地毗邻赵地,日后有机会带兵去草原,字里行间颇有几分怨气。
看过这封信,公子瑫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写成回信,告知母亲要安分守己,如今的日子得来不易,如果不想再触怒父亲,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要总是抱怨。
回想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公子瑫不得不承认,即使同为嫡子,他也比不上赵颢,远远不及。
所谓的嫉妒不甘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推门声打断他的思考。
公子瑫抬起头,因被打扰现出不悦。
出现在门边的婢女却不在意,仍端着热汤一步步走进来,行动间刻意款摆细腰,丰满的身材摇曳生姿。
“公子,请用热汤。”
婢女来到近前,放下托盘,熟稔地靠近公子瑫,面上笑得妩媚,心中却很是焦急,如火焰在烧。
漠夫人给她时间不长,如今大半年过去,她的肚子始终没有消息。如果始终生不下一儿半女,她不敢想象后果。
实在迫不得已,逮住机会她就会缠上公子瑫,为能尽早怀上身孕,她不惜给公子瑫下药。
公子瑫对此浑然不觉,不会想到婢女的爱慕全是表象,一旦有了孩子,他会是怎样下场由不得自己掌控,全在漠夫人一念之间。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深夜,卧房内一片寂静。
婢女静静躺在榻上,仔细留意公子瑫,确定对方熟睡才小心起身,整理好衣裙,抓起放在一边的汤碗,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因离开得匆忙,婢女未着足袜,赤脚踩在地上,凉意不断蹿升。
她顾不得许多,只想快些离开。
婢女手中紧紧捧着汤碗,碗底印着干涸的汤渍。她必须马上清洗干净,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漠夫人要求她设法怀孕,却未必允许她给公子瑫下药。
她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不想落得悲惨下场,才冒险配出这剂虎狼药。一次两次无妨,若是次数多了,对公子瑫的身体必然有损害。事情一旦查出,不必漠夫人处置,她就会以谋害氏族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婢女脚步匆匆,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即将绕过走廊拐角,前方陡然出现火光。
婢女脸色变得煞白。
走廊尽头,一名侍人正持灯行来。见到衣衫不整的婢女,侍人举起手中的青铜灯,照亮她惨白的脸色和捧着的汤碗,表情没有变化,口中道:“夫人要见你,随我来。”
婢女双腿发软,耳畔嗡嗡做响。
她以为事情败露,自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颤抖着嘴唇跟上侍人。
她不敢丢掉汤碗,那只能让她罪上加罪。
侍人的腰有些伛偻,脚步却很稳。
两人穿过昏暗的走廊,越过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厢室,前方终于出现灯火,伴随着阵阵幽香,令人精神一震。
“夫人,人已带到。”
侍人功成身退,一名熟悉的婢女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昔日的姐妹,眼底浮现一丝讥讽,无声地冷笑。
“枝,为何如此狼狈?”
婢女枝低下头,攥住汤碗的手不断收紧,力气大到指关节发白。
不同于公子瑫的住处,漠夫人居住的殿阁灯火辉煌,隐隐还能听到人声。
透过半开的房门,灯光洒落在台阶前,婢女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让她倍觉羞惭和恐惧。
台阶上的婢女没有为难她,遵照漠夫人的吩咐将她带入室内。
室内十分温暖,青铜炉摆放在案上,炉顶升起一股轻烟,袅袅香气随之飘散,沁人心脾却不浓郁,只令人感到清爽。
细地的气候很不好,冬季寒冷,春季潮湿,且有俗称的倒春寒,让漠夫人很不习惯。
在桑医和巫医用药后,她身上的毒已经拔除,只是根基损毁得太严重,需要继续调理。是否能恢复到往昔,没人能够打包票,但能保住一条性命,不因毒早死已是大幸,身体上的病弱并不能催垮她,反而令她愈发清醒和坚强。
斜靠在榻上,漠夫人显得有些困倦。身上裹着锦袍,腿上覆着兽皮,她仍觉得冷。幸好有郅玄送来的暖炉,才让她略感舒适。
奈何疼痛只能暂时缓解,无法彻底根除。疼痛在夜间袭来,她时常睡不好,就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晚。
握着青铜制的暖炉,漠夫人的思绪有些飘远。
她想起从东梁国送来的信,内容和以往大同小异,字里行间却能看出些许不同。
嫁去东梁国的姊妹心思变了,竟然想通过她打探公子颢的消息。
不知是姊妹本意还是出自她的丈夫。若是前者倒没什么,反能看出她成长许多。若为后者,难不成她对丈夫动了心?这可不是件好事。
想起从北都城传来的消息,漠夫人按了按额角。
西原侯和东梁侯是亲戚,郅玄还要称东梁侯一声舅父,两国的关系却不太好,甚至比前代西原侯在位时更加糟糕。
其中的原因她知道一些,也能猜到几分。只能说错不在西原国,东梁国实在太过贪婪,想要乘人之危,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漠国地理位置特殊,夹在北安国和东梁国之间,对两国的行事作风都很了解。漠夫人作为联姻人选,在成婚之前被认真教导,上自君侯下至氏族皆了然于心。
郅玄和公子颢联姻,西原国和北安国结成婚盟,两国又在草原建城,参与进去的氏族遍布朝野,牵扯到的利益何止万千。
从漠夫人接受的教育来看,这是一场十分成功的政治联姻,对两国来说都有极大的利益。只要郅玄稳坐国君位,公子颢在北安国朝堂屹立不摇,这种盟约就牢不可破。
相比之下,北安国和东梁国的和平仅维持表面,会猎盟约也不是那么牢靠。
一旦东梁国和西原国发生战争,最好的情况也是北安国两不相帮,更大的可能是出兵相助西原国。
两大诸侯国联手,东梁国不会有任何胜算。但这也会牵引出另一个问题,中都城态度如何,是否会坐视不理。
漠夫人不缺乏政治眼光,在她决定要婢女生下公子瑫的孩子时,就对未来的生活做好规划,开始主动接触朝政,尽可能汲取更多有用的知识。
想到几个大国之间的角力,漠夫人不免感到头疼。
她偶尔会灵光一闪,却没法彻底理清头绪,总是会被中途打乱。究其原因,她身边缺少能出谋划策为她解惑之人。
然而事情不能急。
公子瑫膝下尚无一儿半女,细地大小官员唯公子瑫马首是瞻,暂时没她能插手的地方。如果动作太大,立即就会被察觉。对方顺藤摸瓜,之前安排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漠夫人不由得叹息一声。
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找机会送出盐湖和金矿,借此和郅玄有所联系。若非如此,她怕是会变得更加被动。
漠夫人一直在走神,殿内伺候的人没有出声,被带来的婢女俯身在地,同样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婢女的脸色越发惨白,双眼中浮现水光,盛满了未知的恐惧。
不知过去多久,漠夫人终于收回思绪,指尖划过手中的暖炉,视线落在婢女身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抖如筛糠:“虎狼之药不可再用。”
婢女面无血色,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她无法开口请罪,人惧怕到极点是根本无法发出声音的。
咚咚咚的声音在室内回响,婢女的额头很快青紫一片。其余人视而不见,仿佛地上不是一尊活物。
漠夫人看得心烦,道:“好了,把东西给她。”
婢女还想再磕,被侍人按住肩膀,强行制止住动作。之前嘲讽她的婢女走上前,将一只巴掌大的瓷瓶递到她手里。
瓶子里装有五枚药丸,出自西原国,在中都城和各诸侯国已经卖出天价。
盛装药丸的瓷瓶也十分稀有,仅郅地能够烧制,用它来盛装药丸,更使价格提高数倍。
握住瓷瓶,婢女满脸震惊。
“没有儿女之前,公子的身体不能出事。你可明白?”漠夫人道。
听清楚话中暗示,婢女如坠冰窖,但她没有退路,只能握紧瓷瓶,如同握住自己一条命,用力点头,沙哑道:“回夫人,奴明白。”
“明白就好,下去吧。”漠夫人摆摆手。
“诺!”婢女膝行退出殿外。遇夜风拂面,身上的汗水被吹干,冷意侵袭,顿时让她打了个哆嗦。
活下来了。
活着真好。
婢女不敢停留,快步穿过廊下,离开身后的灯火,投身黑暗之中。
她十分清楚,自己有今天的下场怪不得任何人。
她是漠侯送来服侍漠夫人,却同公子瑫暗通款曲,私下里监视漠夫人的一举一动,生出背主之心,做出背主之行。
漠夫人没有杖毙她已经是网开一面,她能做的只有将功补过,竭尽全力完成漠夫人的命令。
思及此,婢女握住瓷瓶的手更加用力,目光逐渐由惶恐变得坚定,一步接一步向前,直至没入走廊尽头,再不见踪影。
婢女离开后,漠夫人换过一只暖炉,又翻开妹妹的书信,斟酌再三,决定给郅玄写信。直接送去自然不行,唯有以添妆的名义联络才不会引来各方怀疑。
公子瑫和公子颢是兄弟,她是公子瑫的妻子,和郅玄也称得上是亲戚。如今郅玄的妹妹出嫁,嫁的还是王子淮,她以亲戚的名义添妆实属合情合理。
“备两箱珍珠玉饰送去西都城,为原氏女公子添妆。”
“诺!”
漠夫人给原桃添妆的消息传出,在北安国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如她预料,酸话的确有,此外没有引起更多关注。
郅玄看到送来的珍宝吃了一惊,翻开随添妆一起送来的书信,心中疑惑顿解,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来人。”郅玄唤来侍人,“东西送去羊夫人处,言是漠氏给桃妹的添妆。”
“诺!”
在郅玄的吩咐下,珍珠玉饰送去给原桃,郅玄留下书信,对着内容细思良久,决定不再晾着世子霸,召对方见上一面。
数日之前,世子霸同王子淮一同抵达西都城。
接风宴后,王子淮按礼仪完成祭祀,等吉日到来,就要带原桃出发返回中都城,完成整场婚礼。郅玄身为西原国君和原氏族长,需要参与全部祭祀过程,视为对人王的敬意。
在此期间,世子霸几次求见郅玄都被挡在门外。借口很好找,政务繁忙,军务繁忙,祭祀抽不开身,多担待。
世子霸等得肝火上涌,换成在国内,早已经大发雷霆。
在西都城他却不敢。
他的处境本就微妙,如果不小心惹怒郅玄,借兵的目的达不成,恐怕连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世子霸满心烦躁几乎要化作困兽时,郅玄终于不再晾着他,派人召他前去国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