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文走进院子, 一眼看到放在竹椅上的鞋底子, 他拿起鞋底子，有些震惊。
    这是农村里常穿的千层底，一层又一层的布纳在一起，很是结实耐穿, 就是纳的时候有些费劲。
    难道刚刚时清濯就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好像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一个少年扯在一起，但家里也没有人给他纳鞋底，他自己做也不奇怪。
    一时间让人心情十分微妙, 心酸又想笑。
    “这是纳的什么……”唐修文看着那整齐的针脚，竟然比他妈纳的还好。以前他们家生活拮据的时候，他妈也纳过鞋底。
    “鞋底子。”时清濯面无表情。自己在家的时候纳鞋底倒没什么，被好几个人看见就有点不好意思。
    只要他表现出对纳鞋底子一事的平平无奇，这些人就不会觉得奇怪。
    “真不错。”东方明率先夸奖道。
    “是啊，这手艺，这针脚，太好了。”宋喜也跟着夸奖。
    “确实很好。”唐修文符合。
    时清濯面无表情，脚趾扣地。
    时音音安抚性地拍拍时清濯的手背，等时清濯向她看去，时音音竖起大拇指。我哥当然是最棒的，纳的鞋底子也是最好的！
    时清濯一时无言，忽然感觉好多了。不就是纳鞋底嘛，人人都要穿鞋，谁都能纳。
    时清濯抱了会儿，很快把妹妹放下来。并不是因为妹妹沉甸甸压手，这么多人看着呢，他要端茶招待客人。
    等时音音一被放下来，唐媛媛立刻抱住时音音的胳膊：“音音我要看看你的家。”
    东方睿都没给她带来如此强烈的威胁感，她突然意识到，音音肯定最喜欢哥哥，而不是她这个表姐。
    唐媛媛心里酸溜溜的，像生吞了一树柠檬，找到机会就黏住时音音。
    时清濯还是第一次看到妹妹和其他同龄小女孩一起玩，感觉有些新奇，也为妹妹高兴。
    唐修文笑了笑，介绍道：“清濯，这是你表妹，唐媛媛。”
    “媛媛，这是你表哥，时清濯，还不叫人？”唐修文催促道。
    “表哥好！”唐媛媛心里不太高兴，勉强打了声招呼。
    时清濯不太理解唐媛媛为什么会露出防贼一样的眼神，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妹。看来是因为音音？
    呵，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小孩子而已，永远不可能比得过他在音音心里的地位。
    “表妹。”时清濯心里想法纷呈，始终温和，他性子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
    之前可能因为贫穷，时清濯见过太多人性的阴暗面，他有些阴郁，而且偏激。
    这段时间再看不出来那种压抑感。他虽然不像沈熙那样发自内心温和待人，表面上看也是个教养良好、沉稳聪慧的少年。
    唐修文越看越欣赏，虽然妻子娘家那几个孩子都养得不错，与时清濯一比就有了差距，说不出是什么。时清濯好像天生有种“此子必成大器”的气场。
    “这是你东方叔叔，舅舅的好朋友，也是你爸爸的同学。”
    “这是东方的爱人，叫她宋阿姨就好。”
    时清濯一一打过招呼，目光又回到了时音音身上。东方夫妇看时音音的眼神格外亲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唐修文照常带着大包小包进来，这次东方夫妇也带了不少，除了日用品，副食品，还有书。
    “东方叔叔，这些太贵重了。”
    对于时清濯来说，唐修文还在亲戚的范围内，东方夫妇就疏远得多，他从来没见过一次，也没听父亲提起过。
    或许他们之前关系确实不错，父亲从来不讲以前的朋友，以至于他对东方夫妇完全没有印象。
    “这只是我的一些心意，不用和我客气。”
    “假如易地而处，你爸爸也会照顾我的儿子。”东方明简单做了个假设，虽然举的例子并不怎么样，时清濯听进去了。
    他不太适应这么多善意，就好像过去所有的厄运都在妹妹发烧苏醒后被清空，此后只有好运，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进来坐。”
    时清濯又给他们倒茶，空间里种出来的野菊花，再加灵泉水，冲出来香味格外清冽。
    本来东方明和唐修文两个大老爷们还觉得花茶有点怪，真喝了两口，杯子就舍不得放下来。
    “家里也没有什么能回礼的，晒的花茶就带些回去吧，除了菊花，还有金银花。”
    “等我们哪天在山里找到茶树，还能自己炒些茶叶。”
    时清濯语气不疾不徐，因为对未来生出了美好的期待，声音也带着笑意，只听他说话就觉得心中舒畅。
    “你们平时还上山？”东方明眉头一皱。
    “山里危险得很，不说虫蛇鼠蚁，还有野猪……”
    东方明经常接到一些报案，说田被野猪拱了，还被野猪撵得受了伤等等。那是成年人，两个孩子上山更危险。
    时清濯平时倒不怎么上山，时音音偶尔会山里找找有没有什么新鲜植物，移栽进空间，增加物种多样性。
    时清濯故意看时音音一眼，试图警告她，不要总往山上跑，没想到时音音听到山里有野猪反而眼前一亮……
    东方明继续往下说，除了野猪，还有狼等等，那些动物只在深山出没，也不排除外出觅食的可能。本来一场好好的认亲大会，就变成了野外生存知识宣讲。
    时清濯听得很认真，把这些都一一记下，唐媛媛也在听，听故事一样，觉得怪好玩的。
    时音音一直在想野猪怎么吃，她倒没想着直接去抓野猪，但想智取，比如在野猪常常出没的地方挖个陷阱之类的。
    中午时清濯留几人吃饭，去厨房做菜，宋喜连忙进去，大人都在，哪有让孩子动手的道理。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如时清濯麻利！
    时清濯做事讲究一个效率，而且特别严谨，做同一道菜的时候，每次放的调料多少都一样，没用勺子，就那么顺手一倒，调料的量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绝不存在什么太咸太淡的问题。
    不管是做菜还是做竹编，他都很有条理，动作不疾不徐，如行云流水，让人看着格外舒畅。
    时音音和时清濯配合得也很好，时清濯不说话，时音音就知道他需要什么。两人合作，炒几个菜快得很。
    唐修文、东方夫妇、以及唐媛媛都看呆了。好家伙，都是做饭，你们为什么如此优秀？
    今天人多，时清濯做了韭菜炒蛋、番茄蛋汤、刀拍黄瓜、油淋茄子，还有一盘腊鱼。
    味道丝毫不输于卢莺、宋喜，就连唐媛媛都多吃了一碗饭，抱着爱屋及乌的心态，觉得音音的哥哥和音音一样厉害。
    其实时清濯厨艺未必有多出色，食材都是灵泉水灌出来的，水缸里的水也掺了灵泉水，可以把食物本身的味道发挥到最佳，只要稍微有点厨艺，都能做出一手不错的菜。
    大家赞不绝口，一顿饭吃下来关系自然而然亲近很多。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不假。虽然时家以前不穷，书香传家，养出时清濯的风骨，家人离世，物质条件差到极致，几番琢磨，反而让他更加出色。
    时清濯年龄不大，做起事来井井有条，气质也和同龄人不同，他往人群中一站，一眼看过去，绝对不会再注意到其他人。
    不止长得好，性子也沉稳。那种沉稳并不是小孩子故作镇定，而是发自内心的坚定。
    东方明越看越满意，实在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迫不及待开口：“清濯，其实今天东方叔叔过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东方叔叔请说。”时清濯给东方明的竹杯里添了些茶水。
    赚钱风险大，钱要省着花。他选漂亮的竹子，制成竹杯，将边缘磨得光滑漂亮，最后还让沈熙用刻刀在竹杯上刻上主席像，以及那句“为人民服务”。
    原本普通的竹杯瞬间就不一样了，仿佛有了某种光辉，看起来亲切又温暖。
    生存与生活的区别，就在这里。
    东方明摩挲着杯子上那行字，有些忐忑：“我与你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学时候就认识了，后来大学没在一起上，地址多有变动，渐渐失了音讯。”
    “等我知道的时候，十分震惊，心里非常悲痛，也非常遗憾。”
    “修文想将你们接来养，我们觉得很好，但是考虑到修文家里的情况，以后会有些拥挤，我希望你们能住到我家里来。”
    等卢莺生产，唐修文的岳母肯定要搬过来住，照顾她坐月子，还有个刚出生的婴儿。
    本来就只有两间卧室，一旦住得挤，就容易有摩擦。说句实话，与其住在唐家，还不如留在乡下住。
    当然，这个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
    “我们只有东方睿一个孩子，因为身体原因，也不打算再生，曾经想过再养两个孩子，但没主动寻找，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
    东方明语气诚挚，眼神温煦，让人想到明亮又温暖的日光，浩瀚又宽广的海洋。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也有主见，想认真征询你们的意见。”
    “我与宋喜都是性格爽直的人，对你们绝不欺瞒，我们家里有大事小事也是一起商量再决定。”
    “我是发自内心希望，我们能有这段父子缘分。”
    宋喜眼眶微红，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明哥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时清濯本来想拒绝，与东方明对视的瞬间，忽然心生动摇。
    他已经清楚知道，与妹妹相依为命，没有亲人依傍，某些时候有多无助。才会和沈熙、沈老爷子走近，才会和村长拉近关系。
    “音音，你怎么看？”时清濯问妹妹。
    “我和你一起，你怎么选，我就怎么选。”时音音这么说，并不是想对时清濯施压，是想让他遵从内心深处的想法。
    失去了至亲之后，不应该失去尝试的勇气。比如唐修文接他们出去玩，时清濯就拒绝了。
    时音音知道时清濯的心病。他潜意识把自己当成不受欢迎的、当成一个累赘，他害怕自己因为没有血缘关系被排斥。
    这应该是年幼的时候，程茗雪改嫁留下来的阴影，蒙在时清濯余下人生路上，使他孤僻，使他对所有事都缺乏信任感，使他将妹妹视为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真正健全的人格不应该是这样。
    比如京玉，他待时音音很好，但从来没有忘记身为妖界少主的职责。
    比如宴离，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有亲人，有一群毛绒绒的小狐崽。
    但时清濯除了妹妹，谁也不愿意接纳。如今待沈熙、沈老爷子虽好，但他似乎也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命运的不幸在他心里罩上一层厚壳，他能将一切都处理好，却没有办法打碎这层壳，真正去接受外界温暖的日光。
    “让我好好想想。”时清濯还是无法想象和人住在一起的生活，只要想到每天和另外的人一起同桌吃饭，就有些不适。
    “不着急，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可以慢慢想。”东方明一笑，眉目清朗。没有被直接拒绝，就是个好兆头。
    时清濯这个孩子像匹孤狼，看起来处处都周全，实际上待人礼貌之余，暗藏几分疏离。他不太愿意融进人群中，长久下去，性子容易极端。
    唐修文也笑道：“音音，清濯，你们先继续住在这里，我们有空就过来，或者接你们出去玩，多相处相处，你觉得怎么样？”
    “好，谢谢舅舅。”时清濯笑容真挚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