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宁不为无情地拒绝了她,“要去自己去。”
江一正垂下了脑袋,“那我也不去了。”
冯子章因为自己方才地猜测,小腿肚本能地有点哆嗦,冷不丁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啊!?”
江一正见他神色茫然,又重复了一遍,“前辈进去了,你还要在这里晒太阳吗?”
冯子章打死都不敢进去,嗫嚅道:“对、对,我在这里晒太阳。”
“冯子章,进来。”宁不为的声音从山洞里传了出来。
冯子章一把抓住了江一正的胳膊。
“你怎么了?”江一正问。
“腿有点软。”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小江,我很高兴认识你。”
江一正纳闷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冯子章深吸了一口气,“你把我扶进去吧。”
这语气听上去像是要赴死,江一正不明所以,但还是连扶带拖把人拽了进去。
宁不为正坐在椅子玩刀,那无脸躯壳正坐他旁边耐心地烹茶,还要贴心地将茶杯端到他手边示意他喝。
进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宁不为已经被灌了一肚子茶,假装没有看见,默默地将手离得那杯茶远了一些。
无脸躯壳:“…………”
冯子章觉得自己起码要在气势上表态,松开了江一正的胳膊,正想着要挺直腰背,结果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上“咚”得一声脆响,把江一正吓了一跳。
那无脸躯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离年关还早,不必行此大礼。”宁不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冯子章修为现在已经接近筑基大圆满,比江一正要高上不少,天天和宁不为待在一起,自然对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邪气有所感知,现在宁不为闭关出来,身上的邪气便愈发明显起来。
而方才褚信提起了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他之前在临江城小巷便见过宁不为用朱雀碎刀释放黑雾,又在云中门亲眼见识过无数白骨厉鬼,甚至还被一个巨型骷髅来了个亲密接触……之前他只是隐隐察觉,前辈修习的道术可能不那么“正派”,但是万万没有将“李乘风”和“宁不为”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大魔头宁不为在传言中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冷酷无情狠辣诡谲,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和天天为了给儿子换尿布焦头烂额的李乘风完全像是两个人。
冯子章面色隐隐发白,“前、前辈,我——”
宁不为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淡定道:“既然猜出来了,去留随意。”
旁边听着的江一正满脸问号,“什么?猜出什么了?什么去留随意?”
宁不为:“…………”
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前辈,您看小江她什么都不知道,您不如放过她吧。”
江一正觉得他话里话外都不对劲,疑惑地问道:“知道什么?”
“我是宁不为。”坐在椅子上喝茶的人慢条斯理道。
“我知道啊,宁不为嘛,那个大魔头——”江一正说到一半顿时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和冯子章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神色惊恐。
宁不为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茶杯,撩起眼皮看向冯子章,微微一笑,“现在她也知道了。”
冯子章脸色煞白。
正在倒茶的无脸躯壳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充当背景板。
山洞中安静地只剩下倒茶的声音。
宁不为的神情在氤氲的热气中看不分明,冯子章和江一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恼人的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魔头轻嗤了一声:“怎么不跑?”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唾沫,“不、不敢。”
“呜呜,”江一正声音带上了哭腔,“前辈我下辈子还想投个好胎,能不能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我魂飞魄散?”
冯子章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前辈,求你了,让我们死得时候稍微痛快一点行、行吗?”
宁不为头一次听人求饶还带讨价还价的,他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蹲下来,玩味笑道:“那如果我说不行呢?”
冯子章神色紧绷,却也跟着一起红了眼眶,“呜。”
江一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泣道:“那爹前辈你、你下手快点,我怕疼。”
宁不为幽幽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们了?”
江一正和冯子章目光呆滞地看向他。
“啧,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们去留随意。”宁不为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可万一我们出去告诉别人你就是宁不为怎么办?”冯子章吸了吸鼻子。
江一正泪眼汪汪道:“他们无时宗那位师叔祖是小乘期的大能,很厉害的,你好不容养了养伤,不要再同人打架了,要是再身受重伤倒在路边……呜呜,没人捡你怎么办?”
“一定要把身上的邪气收好——”冯子章担忧道:“我都能发现,别人肯定也很容易就发现了,方才褚信说崇正盟还在找你……”
宁不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你们到底和谁一伙的?”
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咬了咬牙道:“在临江城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就当还了救命之恩。”
冯子章点点头,闭上眼睛道:“动手吧!”
宁不为:“……赶紧滚蛋。”
结果两个上赶着送死的小傻子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一正欲哭无泪道:“我腿软,起不来。”
冯子章悄悄睁开眼,脑子转得比江一正快一点,小声问道:“前辈,您刚才说去留随意……那我们能不能,留下来?”
宁不为稀奇地看着他,“你还敢留下来?”
怕是吓傻了。
“我、我本来也无处可去。”冯子章低下头,慢吞吞道:“他们都说你嗜杀如命喜怒无常,手下从不留活口……可是不管在临江城还是在云中门都是你救了我们,好几次,之前在善功处要不是你,我和小江早死了,你还帮我修好了师父送我的琉璃球……要是真想杀我们,你肯定早就动手了。”
“子章说得对。”江一正眼泪汪汪道:“娘跟我说过,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这么没用你都没嫌弃过我,我、我也不能嫌弃你。”
“我给你磕过头敬过茶,你也没反驳,那你就是我爹,你要是大魔头,我就是小魔头,”她语气坚定道:“你不杀我,我就跟着你。”
宁不为皱了皱眉,“你们不怕我?”
“……怕,”冯子章偷偷抬起头来觑了他一眼,“但也没那么怕。”
刚才乍一听他是宁不为自然是怕得要命,“宁不为”“大魔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会本能地害怕“宁不为”这个名头,可是看见真人蹲在他们面前赶人,还是会下意识将他当做李乘风。
他们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早就本能地依赖和信任他,甚至敢离谱地同大魔头本人讨价还价,也是潜意识觉得对方不会真的让他们魂飞魄散。
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却是本能地感觉。
会暴躁却又捏着鼻子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会默许无处可去的他们跟在身边,会悄悄往他们纳戒里塞玉灵丹,会不动声色地纵容他们闯祸,会在救人的时候细心到把碎了一地的琉璃捡回来修好……这样的一个人。
刚才甚至还故意想把他们吓唬走。
冯子章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娘跟我说过,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更重要。”江一正看向宁不为,“不管你是李乘风还是宁不为,都是我爹。”
冯子章不敢跟江一正这么莽张口就喊爹,但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宁不为:“……随便你们。”
现在的小孩,难以理解,不可捉摸。
然后木着一张脸拽了拽自己的两只袖子,“松手。”
江一正和冯子章这才松开各自攥着的那只袖子。
宁不为站起身来,觉得腿有点麻,走了几步坐回了椅子上。
白衣躯壳正要将手里的茶杯递过去,却半道被人截胡。
冯子章端过茶递到宁不为面前。
宁不为刚才喝茶喝多了,现在有些渴茶,便接过来喝了一口。“你想好了?”
冯子章点点头,“想好了。”
而后便对着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声音洪亮道:“爹!”
宁不为一口把茶给喷了出来,瞪着他,“你干什么?”
“认爹啊。”冯子章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您刚才不是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
宁不为咬牙道:“我那是问你想好要留下来吗。”
冯子章愣了一下,“不是问我想好要不要认爹吗?”
江一正这会儿终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椅子上,闻言小声道:“爹,刚才第一口茶你咽下去了,喷的是第二口。”
宁不为:“…………”
很好,她甚至都不再说“前辈”和“您”。
本来想凭借凶名将人吓走的大魔头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被蹬鼻子上脸。
他麻木地起身,沉默地走进了自己的山洞里。
冯子章呲牙咧嘴地揉着膝盖站起身来,就被那白衣躯壳“生气”地“瞪”了一下,然后那躯壳紧跟着宁不为进了洞内。
冯子章诧异道:“他刚才是不是在瞪我?”
江一正口渴地喝了杯茶,“他都没脸没眼睛,难不成还能用神魂瞪你?”
“也是……”
“你怎么突然要认爹了?”江一正悄声问他。
“……我早就把他当爹了,一直不太好意思。”冯子章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想认他。”
“咱们这算不算认贼作父啊?”
“妹妹,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几个月前还义愤填膺痛骂宁不为的冯某人如是道。
洞内冯子章和江一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洞外站着的人已经完全僵立在了原地。
褚信飞到一半被告知不用过去了,又想起没和前辈他们约定好明早观礼的时间,便又折返回来,谁知刚道门口便听见李乘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宁不为,吓得抓了一把匿息符拍在了自己身上。
接下来便将自己的两个朋友如何“认贼作父”的过程听了个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