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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战争
    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不详的橙色火光。哨兵一度以为已是傍晚,却很快意识到太阳仍悬挂在高处。
    他从树桩上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眺望。
    橙色由远而近地扩散,他终于看清了火光前方的黑色斑点,像蝇群一样密集。它们快速地接近着,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咸水深处的恶魔。他解下腰间的号角,双手颤抖,一半来自恐惧,一半来自激动。他把巨大的号角放到嘴边,吸满一口气,拼尽全力吹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战号在巨响中颤抖,哨兵回忆起自己从大人手上接过号角的瞬间。老哨兵在午夜看见恶魔入侵的橙色火光,像半边天空上的赤红太阳。他不间断地吹响号角,直至自己断气死亡。而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战胜了恶魔大军,把它们赶回了咸水深处的冰寒地狱。那是古代英雄也要惧怕的庞大的数量,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接近我们的家园。那是在十二个雨季和十一个旱季之前。
    在那个用战士鲜血染红的夜晚,他从先知神圣的手指间接过号角,成为新的哨兵。
    他曾起誓用生命保卫家园。他有力地吹响号角,号声雄壮悲怆,在整片土地上震荡回响。他吹到力竭,停下来换气时听见了山脚传来隐约的战歌。战士们听见了,战士们拔出剑。他放宽了心,深吸一口气,把号角再一次凑到嘴边。
    少年战士
    少年在下午斜垂的阳光下挥舞长剑,他赤裸上身,汗水从光滑的背脊上滑落,打湿脚边的一片泥土。女人们喜欢他光洁无暇的身体,但他却感到羞耻。战士的身体上没有伤疤,这说明他不过是稚嫩的雏鸟,从未经历真正的战斗,从未直视着恶魔非人的蓝色双眼,用手里的剑击碎它们头顶的双角,把它们送回咸水深处的地狱;从未在胜利的欢宴上高举利剑,让美貌的少女用白色的布匹包裹伤口,饮下只有胜利的战士才能享受的金色烈酒。
    他还年轻,成为战士不过一个旱季。在内心深处,他渴望着战斗,渴望战斗带来的荣誉也渴望战斗本身。他的身体在旱季灼热的日光下已经变的黝黑,他的双臂已经和成年的战士一样粗壮。可这还不够,他的身体依然光洁没有伤疤,他的体格仍保留着少年纤瘦的痕迹。他渴望一场战斗证明自己。
    他劈砍了五十五次,第五十六次把木剑狠狠地劈在树干上。头顶落下的树叶像绿色的雨,他大口喘息着,准备稍作休息。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几乎以为是幻想造成的错觉,却很快明白这是现实。沉重的号角声在树林里回荡,大地在战争的预兆中震动。他的心脏有力而急速地跳动,和号角声共鸣着。
    他把木剑随手丢在地上,迈开脚步冲出树林。他不再需要木剑,他将挥舞起自己真正的利剑,杀死咸水深处的恶魔。
    他们说恶魔不会流血。他想。但我的剑将折断它们的尖角,我将从战斗中凯旋。
    少女
    少女凝视着平静的溪流微微叹气。她坐在溪岸的青草地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在微风中飘拂的蒲苇。
    她始终无法抹去脑海中少年的身影。他曾躺在溪岸上,衬衣皱皱巴巴地压在身下,漫不经心地拔一根草茎,然后把它叼在嘴里,闭上眼睛晒太阳。她就在溪边慢慢地洗衣,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却总是忍不住。终于有一次他正好睁开眼睛,和她的视线相遇了。他的眼睛多绿啊,笑容又多么耀眼,她立刻转过头去,慢慢搓着衣服,发现溪水的倒影里自己脸上染着红晕。她的心跳得好快啊,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快乐过。
    后来少年突然不再出现在溪岸的青草地上。她听男人们说,他做了战士,要去打魔鬼。她远远瞥见一次他佩剑的背影在远处的林间一闪而过,她想要叫他,却发不出声音。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个部族来。她只记得他的绿眼睛和他的笑容。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于是拔起一根蒲苇,学他的样子把草茎含在嘴里,小心地在山坡上躺下,特别小心不弄皱裙摆。她注视着溪面上自己的影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战号的轰鸣打碎了平静水面上她的笑容。她惊慌地站起身来,被恐惧摄住呼吸。
    恶魔,从咸水深处来的恶魔。它们有尖角和巨大的蓝色眼睛,它们的长矛可以在一百步外杀死人。它们来了。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把双手贴在胸前祈祷。她祈祷战士们打败恶魔,她祈祷世界的平安。
    她祈祷他平安归来。
    黑剑士
    旱季要结束了,黑剑士想。
    他坐在老树桩上,面对着冷清的校场。新一批战士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他们也要回到自己的部族帮助收成。
    风吹过他的脸颊,他把手搭在腰间黑剑的剑柄上。我要老了,他想。在十二个雨季前我年轻时,我绝不会呆坐着无所事事,思考季节的更替。他会找人比武,直到没有人愿意陪他打为止。然后他会自己挥剑,从清晨阳光渗出哭山和墙山之间的空隙开始,到月亮从花山升起为止。月圆时他会借着月光挥剑,世界上彷佛空无一人,只有手里的剑和头顶沉默的月亮。那时的他不回去帮部族收成作物,他的心只有剑和战斗。那时他的剑还不是黑色,头脑或许少了一些智慧,他想。可那时我还年轻。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从哨望峰顶传来,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回荡。他猛地站起身来。
    恶魔。他在一瞬间仿佛回到十二个雨季和十一个旱季前的夜晚。他在熟睡中被号角惊醒,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染成橙色的月亮。恶魔从咸水里爬上大地,他们的长矛尖上放出刺目的火光,在五十步外刺穿了最老的战士。
    他仍记得老战士倒地时的样子。他的剑刚刚出鞘,左胸连同藤甲一起被刺穿,从两个伤口处喷涌着鲜血。他的脸上溅上了鲜血,他闻到了血的气味。
    然后他在微弱的光芒中拔剑,用全部的勇气与疯狂向恶魔冲过去。他那时穿着黑衣。恶魔蓝色的眼睛或许不能穿透黑暗,或许可以。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冲向最近的怪物,狂吼着挥舞手里的剑。
    恶魔在一瞬间转头面向他,手里的长矛横在胸前挡住了他的挥砍。他感觉砍到的是坚不可摧的黑曜,虎口传来剧痛,剑几乎要脱手。恶魔调转长矛把矛尖对准他。他踉跄着向后退一步,左手把从黑石手上接过的的剑歪斜地刺出去。
    周围的哭喊、嚎叫消失了,橙色的月亮沉默着注视着他们,这一瞬间比他的一生更漫长。
    他清楚地看见橙色的邪恶光芒下恶魔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巨大蓝色眼睛,它们丝毫不反射光芒。他看见恶魔白垩般惨白的岩石脸上僵硬的轮廓和头顶尖角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看见恶魔扭曲膨胀的身体,皮肤像蛙一样光滑。
    剑尖在一团太阳一般亮的火光中碎裂了,恶魔向后倒退几步。他用已经无力的右手挥剑,剑锋触到了坚硬的表面。
    恶魔倒下了。它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在夜幕中慢慢融化。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右手一松,剑落在地上。
    然后是胜利,悲壮的荣誉,还有一把光芒黯淡的黑色利剑。恶魔无声无息地倒地,像潮水一般退去,回到受诅咒的咸水地狱。它们没有留下血液和尸体,没有留下长矛和剑,除了那一把击碎他手中利剑的长矛的碎片。它们在沙地上闪烁着橙色月亮的不详光芒。
    他把那些碎片用衣服小心地包裹起来,带给先知。他本以为它们要被丢回大海,先知却把它们带给铁匠。连着十七天,他念诵咒文祛除碎片上的邪恶,用蓝色的神火点燃它们,然后让铁匠用巨锤连续地敲击。长矛的碎片逐渐扭曲、变形,在他的神力下形成了剑的形状。然后先知把这柄剑交给他。
    十二个雨季十二个旱季。这柄剑依然闪烁着不详的黯淡光芒,与它刚被锻造出来时一样。这把剑不会锈蚀,不会被恶魔击碎。这把来自恶魔的剑已经驱逐了多少恶魔,我已经无法数清。十二个旱季十二个雨季里的每一次战斗,它都在橙色的光芒下闪烁。人们害怕我,敬爱我,叫我黑的剑,黑剑士,黑色的战士;女人们渴望我的爱,我却只想也只能握紧手中黑色的剑。我的宿命是沙滩上的战斗,死后无限欢宴的英灵殿。
    这一切明明就发生在昨日,却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旱季,十二个雨季……号声在大地上回荡,和他胸腔里的血流共鸣着。
    他用力握住剑柄。
    老妇人
    老妇人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搓着麻线。她的眼睛在五个旱季前就已经看不清了,但她依然依照习惯慢慢地做她手上的活计。过去太长的旱季里,像她这样老到什么事也做不了的妇人会在清晨时离开家,告诉家人自己去花山采野菜。
    那个早晨奶奶摸着她的头发让她不要哭,许诺采很多很多的野花回来。奶奶没有回来。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奶奶不会回来。
    可她却一直做奶奶带着一捧紫色的花走回家的梦。梦里奶奶递给她最漂亮的几枝,把剩下的插进水瓶。当她醒来时能闻到它们温暖的香味,即使她在几个雨季前就连樱草香都闻不到了。
    昨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奶奶。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先知的药让她活了这样长的岁数,或许应该到达尽头了。
    先知。那是多少个旱季多少个雨季前?我记得神派遣的第一位先知从咸水地狱中赤身裸体走上沙滩,身上围绕着神的光,教导给人们智慧,那是在我出生的雨季。先知走回咸水中,回归神的怀抱,那是在我出嫁的雨季。她第一个女儿的哭声中,第二位先知走上沙滩。但她记不清现在的先知是第几位,记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有时她认为孙子仍是婴儿。有时她清楚地记得早晨母亲让她把衣服洗干净,于是她提着洗衣篮向溪流走去,回来时却找不到路。有时她在迷茫中嚎啕大哭,陌生的人来安慰她,她只想让他们离开。
    她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沉浸在回忆中。
    她记得第一个先知带来的神的智慧。他教导人们用有毒的草治愈疾病,用花和树叶给布匹染色。他用神水浇灌田地,田地就多产三倍的收成。他还预言恶魔的到来,用神的光护佑战士的利剑。人们深信忤逆他的人会受神火的惩罚,可他总是和蔼可亲,从不动怒。她从孩童成长为女人的时间里,先知几乎没有衰老。他在一天突然宣布自己使命已完成,自己将穿过咸水地狱回到天国,于是人人落泪。但他说神将派遣第二位先知指引光明的道路,于是人人喜悦。他离开的时间里,恶魔一次没有出现。人们说,是他在咸水地狱里驱逐了恶魔。
    她还记得过去恶魔的袭击,夜晚里号角响起,天边是橙色的。
    这时她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夜晚还是白天?我的丈夫是否要与恶魔作战?我何时结了婚?我丈夫是否已经被恶魔杀死?
    老妇人颤抖着捂住心口。
    老战士
    老战士轻轻捶着膝盖酸痛的关节。他注视着墙上挂着的木剑,想着握住它跑去校场。我在做什么梦?他苦笑着问自己。五个旱季前,我就不是战士了。
    我年轻时,曾经在比试时赢过黑剑士,他对自己说。我年轻时,只用一把短剑就砍倒了恶魔。
    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又告诉自己。我曾经和哨兵看得一样远,现在即使不饮酒也泪眼朦胧。我曾经从早到晚挥剑也不觉疲惫,现在连久站也无法承受。
    他是还活着的最老的战士。神智还清醒的人里,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那样多战争。黑剑士或许砍倒了更多恶魔,可他却对恶魔更熟悉。
    他怕恶魔。当他年轻时他从未感受到惧怕,只有剑和战斗,荣誉和死亡,还有第二位先知带来的金色的神酒。他在战斗中冲在最前方,亲眼目睹过上百的同伴倒地死去。他没有害怕。他从恶魔的背后袭击,用一把砍倒了数不清的敌人。
    但他砍倒的恶魔越多,就越感觉惧怕。他的梦境里无数次出现它们无光的蓝色眼睛和惨白的皮肤。他砍倒它们,却只是砍倒它们,驱逐它们。他从未见到它们的血液。他从未看见它们的尸体。他从未看见过它们死去的样子,它们只是在黑夜中黯淡地融化。
    他真的曾经杀死过恶魔吗?恶魔会死吗?它们的住所,咸水深处的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不愿思考这些禁忌,可恐惧总在夜深时缠绕着他。
    他问先知关于恶魔的问题。先知告诉他,恶魔的邪恶与黑暗只有神与神之使徒能够触及,凡人不可理解。他默声。先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悲悯地为他赐福。
    他没有先知的智慧与神力。他悲哀地想,他只是一个战士,侥幸活了太久、没有死在恶魔长矛下的战士。或许还是个懦弱的战士。
    如果他懦弱,又如何在几十个旱季几十个雨季的战斗中砍倒数不清的恶魔?如果他不懦弱,又为何在夜深人静时怕得发抖?
    他明白,他怕恶魔,因为它们像人。它们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它们的皮肤坚硬如钢铁,它们的长矛能在四十步外杀死战士。可它们像人。它们从世界之外而来,从咸水地狱中缓缓上浮,从哭山和墙山的隧口中出现。可它们像人。它们有四肢和头颅,它们的战斗像最优雅的战士。
    它们是否具有理智?先知说它们所来只为杀戮与侵略。他不这样想。恶魔从咸水中爬上来,用长矛与战士战斗,无情地杀死他的同伴。但它们只是战斗。它们从未跨越战士身体的屏障去焚烧房屋、去奸**人、去杀死小孩和老人。它们从未从战士背后发起袭击。它们被天边喷射橙色火光的邪恶鸦群带来,在号角声中从咸水爬上沙滩,然后和战士们战斗,失败,悄然离去。一只恶魔可以杀死成群的战士。它们只是作战,只会作战。
    不,它们所来不为杀戮,只为战争。他告诉自己。他大声说出这个词:
    “战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词?与恶魔作战不是千百个旱季千百个雨季以来战士的一切?可他依稀记得在年幼时,老人怀念恶魔未到的时光;他记得第一位先知初来时,人们对恶魔无限的恐惧。他依稀记得,当他仍是孩童时,人人耕作却依然祈祷短暂的旱季、湿润的雨季;长久的干旱或暴雨带来饥饿与死亡。现在有多少不事农务的战士?有多少粮食被酿成酒,有多少果实和肉块在宴会上被消耗?可人们不再记得饥饿。
    人们只记得战争。
    不。饱足是神的先知带来的奇迹,战争是我们的宿命。先知带来了神耕作与铸造兵器的技艺,带来了神的金色烈酒。他仍记得金色烈酒的味道,它是熔化的黄金,与胜利一样炽热。他仍记得欢宴时少女温暖的嘴唇。他怀念沙滩上永恒的战斗,自己的剑永远不会染上鲜血。他的荣誉是永恒的。
    这是神带来的词语:战争。
    这是战士灵魂所在之处,战士灵魂所归之处。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声在空气中震荡。他忘记了关节的疼痛,猛地站起身来。我想要战斗,可我已经老了,他告诉自己。这场永恒的战争中我已经不是战士。但这没有关系,战士中有黑剑士。当他像我一样老了,还有年轻健壮的战士接过他的黑剑。
    我已经垂垂暮老,唯待一死。多希望我死在一次冲锋中,在长矛刺穿身体时砍倒恶魔。
    老战士用颤抖的手抹去一颗泪珠。
    先知
    先知怀念咖啡的味道。他的咖啡储备在上个雨季就耗尽了,那是七个月前,2142年,他提醒自己。他叹了口气,继续用立体投影镜片整理史料。他想起下午还要为庄稼的收成赐福,微微露出一个苦笑。
    他做先知已经十三个旱季十二个雨季,却从未真正爱过这个身份。
    他仍记得初来岛上时那种悲壮的使命感。联合国的潜艇带他穿过围绕这一座大洋上隐藏在群岛中的环形山脉,在岛边的浅海下停住。他那时已经知道,岛民把北面较矮的两座山叫做墙山与哭山,把南面高耸而难以攀登的山峰叫做花山。
    他把所有衣物除尽,戴上简单的潜水面具。到场的总统们、副总统们和秘书长们一一和他握手。最后一位是上一任的先知,当他们握手时,他注意到老人眼中含着的泪水。
    他在一生中体会过最复杂的情感是在那一刻。梦想成真的喜悦,荣誉与骄傲,对未来的憧憬,对未知的恐惧,对政治和国家的幻灭,对人类的仇恨与悲哀。
    我将登上这座岛。他告诉自己。在的任期里,我将成为地球上现存唯一古代文明的国王,第五任先知。
    他走上沙滩。
    他花了整整三个旱季三个雨季才适应岛上童话般的生活。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在百年前告诉世界,这是中世纪因为瘟疫出逃的一艘船队的后代。他们在风暴中奇迹般地漂过数百年后人类才能航行的距离,在此地定居和繁衍生息。他们对海洋怀有强烈的恐惧,再不尝试航行;环形的山脉调节了气候与降水,也阻隔了世界的视线;岛民们奇迹般地生存下来,逐渐遗忘过去的一切,把小岛认作世界的全部。
    但社会与文明并未被遗忘:岛民与原先存在于岛上的原始部落通婚,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与社会。他们仍信奉着古老的骑士精神与战斗的荣誉,几个不同的部族事儿友好、时而互相作战。岛民男性耕作与战斗,女性织布和采集,用简化的古代语言在麻纸上写英雄的赞歌。
    他们善良、淳朴、无知而伟大。他几乎想把先知的身份当成自己的一切,忘掉岛外人类荒谬的世界。但他不能。
    他有他的使命。他要引导岛民与运动员们战斗。
    三战之后世界上就不再有战争。第五代战略核武器在北美带来的恐惧被人类文明深深刻印在集体记忆中,世界迎来了百年的和平。
    但人类始终无法压制自己的好战性。自从小规模战争作为运动项目被加入奥运会赛程后,躁动与不安从未远离。人们开始怀念古老的战斗精神,属于骑士与战士的荣誉。然而现代的人类早就忘却了取胜之外的一切,忘却了战斗的美。
    这时卫星短暂的一瞥使世界疯狂。在一个月内,无数无人机在高空徘徊,围绕小岛的海底基地被以疯狂的速度建起。然后是第一位先知登上小岛,预言第一批恶魔的到来。
    百年前第一批运动员到来。他们来自每一个大洲,穿着白色的战斗装甲,手持原始但充满美感的战杖。他们在号角声中与岛民中的战士战斗,摄像头记录着每一次挥舞与砍杀。他白色的装甲不仅保护着他们不受伤害,更模拟了每一次冲击和痛感,在虚拟情景死亡的判定中终止战士的动作,展开光学迷彩退出战场。们永远寡不敌众,永远要失败。只有失败,战争的游戏才能继续进行。只有失败,人类才会满足于原始岛民们的勇敢的牺牲与战斗的荣誉,运动员们精湛的记忆和战斗的喜悦。
    直到人们渴望下一次。
    他曾经憎恨这一切,憎恨岛外全部的人类,包括他自己。他曾经抚摸过的少年的蓬松金发在沙滩上浸透了鲜血。他曾经听过那孩子摸着七弦琴对情人唱的柔软的情歌。他眼看着丈夫拥抱着流泪的妻子,保证自己平安归来。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尸体。他在胜利的宴会上咽下金色烈酒,他尝到自己的眼泪,它是苦的。
    它是苦的。
    告诉我,为什么要有战争?告诉我,为什么要有战争?他一遍遍地问,但他要对谁发问?难道他亲自捏造的神灵会回答?
    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使命。他必须保护他所爱的人民,他必须安抚恐慌的妇女,教导稚嫩的孩童,安葬死去的战士。他必须让他的人民在战争中获得幸福。
    他做到了。他在十二年前夜晚的大战后用颤抖的手洒下酒精点燃篝火,在蓝色的火光下看见染血的战士们悲哀的笑容。他递给他们溶着他眼泪的金色烈酒,他们纷纷饮下,然后在火光中歌唱和舞蹈,直到第一缕日光升起。他意识到自己在岛外见过从未这样的面容,在玻璃与钢铁层层叠叠的地狱里人们不会像这样笑,也不会像这样哭。他饮下自己的金色烈酒,它仍是苦的。
    但他一口喝光,因为他知道杯里不止有酒精和香料。
    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有战争?他找不到回答,他也不再需要回答。
    十三个旱季十二个雨季过去了。他铸了黑色的剑,向岛民预言了大部分战争。他和农人谈雨和收成,教少女用花瓣染红头巾,与战士共饮金色的烈酒。他带着一丝悲悯的苦笑活在战争中,活在山脉环绕的天堂,这里人类用最卑劣的手段怀念自己文明已逝的光辉。
    他活在荒谬的世界里,但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所在之处。他是岛上的先知。他沉默地微笑着,起身去为庄稼的收成祈福。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震惊地停住了脚步。这一次袭击没有预告。或许是一次特殊的决议,或许有部分剧情要求对我保密。他紧皱着眉头打开门。
    眼前是橙色的天空。不,这不是运动员乘坐的浮空船。他告诉自己。它们并未在远处停下,而是在高空向远方飞去。它们的形状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知道的人类飞行器的形状,也不是他任何一种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形状。它们像蝇群一样密集。它们在波动。它们在橙色的光焰中扭曲。他看见远方天空鲜红色的缺口,那是大气层上被撕裂的一道伤疤。它们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掩盖了号角的响声。
    不。他想大哭,想大笑。他看见那些飞行器迸射出红色的线条在一瞬间贯穿了整个天空。他看见他所熟悉的战机稀疏地起飞,然后被击落。
    这是另一场战争,人类又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战争。另一种人又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战争。
    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派先知来?会不会有耶稣基督穿过黑色的宇宙地狱赤身裸体地走到我们身边?
    他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在颅内回荡,和战争的号角融为一体,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