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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最后的灯火阑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横亘在镇里的那条小河已经不再漂船了。
    我站在桥上,静静看着这河水蜿蜒伸向远方。它似乎还是一如往昔的样子,墨色的河水,倒映着碧蓝的天,却是更加深沉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河边走廊,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在岁月变迁之中,褪去了它鲜艳的颜色,在那妖娆之中,多出几分沧桑的味道来。碎石铺成的走廊,有顽皮的小孩捡了碎石子扔了下去,河水如同黑洞,刚扔下去的小石子瞬间陨殁,只留下水面荡漾开来的一圈圈涟漪。河水的波纹在岸边撞击出浅浅的水花,向孩子们控诉着他们是如何打搅了自己的平静。
    蓉儿也在岸边跟着那些小孩们奔跑、往水中扔掷石子,然后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拍手叫起来:“妈妈快看!妈妈快看!”
    我笑着,低头便看见那水波里被孩子们的嬉笑游戏搅得破碎的影子。
    那个男人,正走上桥来,披着夏日里,最灿烂的晨光。
    河水清澈如同明镜,水波荡漾着,撞开了我记忆中一直深锁着的那扇朱门。往事都倾倒在这水中明镜里,那些残留着儿时记忆的片段,跟随着这涟漪,此起彼伏地漂散了一整个河面。
    我不禁念出他的名字来:沈夏至。
    ――――【引】――――
    可是,熟络之后,沈夏至仍然每每都是站在我家外面的巷口,看着我回家去,看着我出门来,他总拒绝我的邀约,不肯进我家来坐坐。他只说,不想给我添麻烦。他也从不邀我去他家里,尽管他家就在我们常去的河滩那里。每次我去河滩,他总已经出了家门,站在河边等我。我没去过他的家里,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子。
    我熟识沈夏至的第二年初春,他生病了。我照旧跑到小镇西边的河滩玩耍,却总等不来他,这才摸索着,找到了他家那破旧的房子。
    沈夏至的家真的很简陋。两间屋子一扇窗,屋子里长年照不见阳光,变得昏暗潮湿,随处都可嗅见那股难闻的霉味。我去他家里找他,不用敲门,透过门板那指头粗细的门缝便可看见他家里的陈设。里屋的门关着,上面还上了锁。外屋里只有一张破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稀稀拉拉的几件器具散在桌子上。沈夏至就躺在外屋的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我小声唤了他一声,他似乎也从门缝里看见了我的影子,起身过来给我开门。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他忍不住伸手去挡,我就是趁着这个空隙从他身旁溜到他屋子里去的。而后,他站在门口叫我,我一屁股坐在那落满灰尘的黒木椅子上,不出去了。他无奈,只得折进来拉我,说屋里乱糟糟的,还是到外面去坐吧。他将椅子也搬了出来,扯着袖子擦了又擦,尘埃都粘到他的袖口上去了。我坐在椅子上,沈夏至就坐在地上,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沈夏至感冒了,说一句话连带着好几声咳嗽。我时而转过头去往他屋子里瞧,里屋住着他的母亲,那屋子的门似乎长年累月地锁着,她的母亲听见我来,趴在门缝上瞧我,我看见她的眼睛,如孩童一般清澈。
    沈夏至说,他没有父亲,至少,他如今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个男人的样子。他说他的母亲有疯病,发起病来的时候,尖叫着见着什么东西都砸个粉碎,看见什么人都要上去抓几下,即便是沈夏至也不例外,他只得将他母亲的那道房门给锁了。我去沈夏至家里的那天,他说他的母亲出乎意料地平静。一整个下午,她都只是透过门缝静静看着屋檐下的两个小小的身影。我偶尔转过去看她,冲她笑笑,她的眼里,是我看不分明的情绪。
    沈夏至病了很久,我问起的时候,他总说他是吃了药的,可我想着他家里简陋的陈设,哪里有见着药的影子?我偷偷从家里拿了药出去给他,他拿着药瓶看了又看,说不是这药,吃不得的。我只好悻悻地又将药瓶放了回去。沈夏至的病一直拖着,一整个春天过去了,他终于还是自己好了。
    后来,不管沈夏至是生病还是受伤,他总说,自己身体好得不得了,一点小病小痛的,过不了几日,便会自己好了,让我无需挂心。
    除了小镇西边的河滩,我和沈夏至经常去的地方,要数镇上荷塘那里的书院了。
    书院是很久以前建的了,它究竟坐落在镇上多久了,谁也说不清了,只知道它的年岁比我们的祖辈更遥远。
    书院的匾额高高挂起,上面书写着我并不太识得的字体。在久远的年岁里,早已褪去原本的颜色,只剩斑驳,和木雕浅浅的浮刻。匾额下是高高的栅栏,黑色的木栅栏顶端刷着的红漆高高浮在上面,纵然是大人,也是够不着的。栅栏只在中间对着台阶的地方开得方方正正,连通了从台阶走到门口的路。那门边挂着两块长条的木板,上面照着墨迹刻着两句话,跟过年时候,人们写在红纸上的春联一样。那行书的笔法,我从未见过,也从那上面认不得几个字下来。书院的门从来不曾合上过,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这样正好方便了我和沈夏至没事的时候就进去逛逛。
    书院并不大,仿照着别家的院子那样的天井格局。头顶望上去是四四方方的天,院子里放置着一口水缸,里面还满满地盛着水。水缸底静静趴着一只蜘蛛,我伸手触了触碧绿的水面,涟漪荡漾,却似乎并未惊动蜘蛛,它依旧趴在那里,没有任何挪动,我一度怀疑它是淹死在里面了。
    正门对着的,是大堂,里面的墙壁上,满满地刻着格言。格言墙面前尊着一塑泥像,在时光的流逝中,风化已经有些严重了,轮廓并不分明,但沈夏至还是认出了泥像就是孔圣人。他还对着泥像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
    两边的屋子应该是那时候的学堂,镂空雕花的朱门半掩,门上的木雕,每一扇都是一个绵长的故事。远山近水,树高丛低,亭台阁楼,塔寺庙宇,长廊拱桥……排列分明,岁月从上面走过,留下满是尘埃的裙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进去,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了。那原本应该放置书桌的地方,而今除了灰尘,再不见其他,据说是当年打土豪的时候,大家给分了各自搬回去贴补家用去了。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座无法搬走的空房子了。
    大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那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子,若不是因为南方这雨水充裕的天气,怕是早就干涸了。雨水积在里面,刚好没住铺在池底的石子,那圆滑的石子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碧绿色的青苔。水面蒙上一层淡淡的杂质,碧绿中带着浑浊,说不清的颜色。围着小院的墙壁上,约莫有我个头那么高的地方,嵌着石雕花窗。镂空的图案是很简单的藤蔓缠绕,开出灰色的花朵,但看得出来雕刻的功夫该是不差的。沈夏至搬了石砖过来,我踩上去,透过石雕花窗便可看见隔壁人家的院子。
    荷花快要开过的时候,荷塘里又变成了成片的绿色,只剩下偶尔的几株花瓣还未掉落完全的荷花。荷花凋谢结出莲蓬,镇上有人来摘了莲蓬回家去,脸上掩不住的满意。
    就在这个季节,镇上,我和沈夏至常去的荷塘边的书院里,终于有人搬进去了。那空了半个世纪的屋子,来的人清扫了好几日。我与沈夏至光着脚丫坐在荷塘边,一边用脚拍打出荷塘里的水花,一边看着人们忙着将东西搬抬进了书院。书院旁住的人家也都打开门从屋里出来瞧这热闹。
    沈夏至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只拿“没事”两个字便企图将我的问题搪塞过去。后来,我总见他一走到书院附近便叹气,远远望着书院那高高悬起的匾额,便是掩藏不住的惆怅。我这才明白,他定是为了今后再去不得那里而独自苦闷呢。
    于是,我拉了他的手跑过去,也不曾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地冒失,只顾着他的不悦,便连拍带打地敲开了书院新屋主的门。
    好在屋主是个很和善的男人,年纪约比我的父亲大些,带着一个酒瓶底那么厚的金属框眼镜。他打开门,看见敲门的是我们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子,稍稍皱眉之后,又笑起来,从荷包里掏出几块糖来递给我。他也许是把我们当成其他来新屋讨赏的孩子了。沈夏至没有吭声,我也没有去接,他手心里摊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我因为紧张,结结巴巴地才说完几个字的一句话:“我……我……我们喜欢……你……你这屋……屋子……”
    他听我这一说,乐呵呵地大开院门邀我们进去。沈夏至和我还是没敢进去,他又将先前拿出来的糖果分成两份,塞给我与沈夏至,笑道:“一边吃,一边看,欢迎参观。欢迎参观。”说着,又牵着我们进去。
    屋主说,这书院本就是他祖先的财产,因家中变故,为避难而不得不迁去了别处。他也是照着祖上留下的遗训,寻觅了好久,才找到这里。书院的摆设都是照着小时候他祖父给他讲的那般布置的,大约也是有几分书院当年的面貌。里面的所有物品,大到桌椅案几,小到碗碟杯盏,几乎都是有些年岁的东西,有的物件,屋主说年岁久了,价值不菲,他到处去求了许久才得。这屋里的每一个摆设器件,他都能说出它们出自哪个久远的年代,总是明少清多,若是有一两件唐宋之物,他说起便是十分自豪。那些东西,他总不许我和沈夏至多碰,生怕弄坏了他的心肝宝贝。我只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两下,就这样,我的手里,除了指尖上蒙上的一层淡淡灰尘,什么也没有。
    屋主的书房,是以前的学堂。窗边,他用屏风隔出来的小天地里放着一张案几,上面颇有讲究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只是那桌面虽说是擦得一尘不染,但案几仿佛是有好些年岁了,边角上的木雕里都积了灰。我走近细看,不禁要赞叹出来,那木雕好生细致。一朵朵祥云盘踞边缘,朱底描金,藏不住的贵气,纵然是走过岁月轮回的东西,却丝毫不减当年工匠煞费苦心雕琢出来的精巧。那木刻刀修出的一花一叶,都似要长出来,生出新芽一般。木雕的小人儿坐在花叶之中,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我忍不住伸手去触它,谁知那小人儿竟“咯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打着手鼓。我听见那欢乐吉祥的鼓乐,穿过千年的轮回,从历史最深处的角落传来。人们唱歌跳舞,在歌颂着什么,也许是打了胜仗,也许是庆祝丰收,又或者是上苍庇佑逢得一位明智的君主。我看着他们载歌载舞的失了神。沈夏至唤了我好几声,我才从这恍惚中回过神来,而那歌那舞,竟成幻觉,南柯一梦。
    梦醒之后才发现,他们都离我太过遥远了,那些木雕的小人儿们,他们或许真的存在于逝去的漫长时空之中。然而,如今都不复存在了。轮回依旧,只是,他们终究都是葬在时间之中了,葬在这木雕的棺木中了。那时候,我只觉得,分隔了我们的,只是时间,就像我与这木雕中的人儿,都是被时间轮回隔断开来的。而现下的我们,都会在静好岁月之中,如同流过了小镇的那条涓涓河流一样,细细潺潺流向远方,流向我们既定的缘分。
    自从荷塘那边,屋主搬进了书院,沈夏至对书院的喜欢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不再常常拉着我的手,义无反顾地跨过门槛进去。每次进到书院里去,都是我硬拽着他上前去敲门的。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书院门前的荷塘边,看着一池荷花,太阳升起又落下,从夏初到夏末。他一如既往为我摘荷花,跳入水里捉小鱼,回家的路上,我抱着荷花,他捧着荷叶,一整个夏天过去了,我家门前那口水缸里养的小鱼越来越多,小鱼长成了大鱼。我很高兴,每天出门进门,都不忘趴在那里仔细看上几眼。
    可是,那个夏末,我丢失了一尾鱼。我趴在水缸边手指着数了好几遍,再没有数出那尾丢失的鱼。不知道为什么,我慌了,我寻了许久,石板上,排水的小暗沟里,我找了所有我能够想到的地方,却还是一无所获。晚饭的时候,我终于在饭桌上见到了我寻了半个下午的那尾鱼。它静静躺在水里,再也无法自由游动了,它死了,死在我母亲的锅里。那天的晚饭,我一样菜都没有动过,眼泪回流到了嘴里,和着白饭吞进肚子里,这滋味,只有我明白,母亲根本不会懂,她不会知道,她杀死的,不只是鱼。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见到了那尾鱼,水缸里,它还在游动,它说它好冷好冷,水缸里太冷了,于是,它跳进了冒着热气的水里,这样就暖和了。它在这温暖的热水里,渐渐睡着了,母亲轻轻盖上锅盖,她没有吵醒鱼儿……我惊醒了,伸手碰到的,是眼泪浸染的冰冷枕头。夜,好冷。
    随着夏末水缸里的鱼儿一尾一尾地消失,我再也不让沈夏至从荷塘抓鱼给我了,我说鱼儿被我母亲杀死了,沈夏至也只是沉默。他将小鱼捧在手里,又放回荷塘里去。鱼儿总还是跟着荷塘的好,它终究不属于沈夏至的手掌,也不属于我家的水缸。也许,这更是它最好的归宿。
    秋天还是踩着夏天的尾巴来了,我家水缸里的鱼儿也没有了。
    书院门前的荷塘,夏荷谢去,连荷叶也跟着它枯萎了,焉答答地垂在一塘墨色的池水里,就像被人刻意折断了茎一般,再无生气。夕阳斜照,为这逝去的生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我和沈夏至坐在书院的门前,看着夕阳将这一池腐朽点燃,那灰烬被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纷纷扬扬地卷上天空,恍然间,我觉得那灰烬便是我家水缸里消失的鱼儿,它的灵魂长出翅膀,跟着风儿,随着西下的太阳,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远远的远方,那里没有沈夏至,没有我,没有冰冷的水缸,也没有我的母亲。
    父亲说得没错,母亲是个任性的人,而她的这种任性,终于给这个家招来一个“多事之秋”。
    小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那群人只说是来这里的亲戚家玩的,却每天只知道窝在镇上的茶馆里打牌。他们手气似乎特别好,镇上不少人都输了钱给他们,一说起他们,镇上很多人都会摇头叹气。那群人还教了大家一种新的玩法,说是输的少,赢的多。但却总是输的人多,赢的人少。可即便如此,小镇总有那么些人按捺不住地去碰运气。
    初秋之时,母亲在小镇上那个总是围着很多人的小茶馆里,将身上的钱输得一干二净。傍晚,父亲很生气地坐在家里等母亲回来,他此时变成了一头随时可能发怒的狮子。母亲输了钱,回到家来的心情也很差,他们没说几句话便大吵起来。父亲那天没有如往常一样让着母亲,他们越吵越厉害,左邻右舍都来了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我就站在人群里,在人影晃动的间隙中看着他们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大家拉的拉,劝的劝,世界变得无比混乱,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拉了谁,谁攘了谁,谁又推了谁。
    这样的混乱,在母亲晕倒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人们扶着晕倒的母亲,父亲也愣住了。
    “还都愣着干什么?快!送医院呐!”
    “快!送医院!送医院!”
    在邻居们的吵嚷下,父亲背起母亲跑着出门去。
    人群也跟着散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似乎没有人发现,我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了。
    我将屋里的灯开了一整夜。天亮之前,他们再没回来过。我一个人,回忆着刚才的混乱,与孤独为伴。
    失学的日子里,我的时间大把大把的空了出来。
    我和沈夏至的脚印遍布了整个小镇,小镇不大,但我们总有玩的。碰上赶集市的时候,我就和沈夏至跑到最热闹的拱桥上,趴在那里看着桥上的人来人往。桥下有小船穿行而过,船里满载着蔬菜瓜果,岸上的人一吆喝,船家便会立刻摇桨靠上去。“蔬果任你挑,全是今早天微亮新摘的。”船家总会来这么一句,有时碰见个外地来的游客,船家更是热情,买他一个果子,他能把整个小镇的故事都告诉你。这样的时候,我和沈夏至会挤在人群中,偷偷听上几句。每次总是不一样的故事,要真细说,那是怎样也说不够的,我原本觉得我是那么熟悉这个小镇,但如今又觉得它是那么陌生。外来的客人都叫它江南,说就这是个惆怅的地方,石板上的青苔是惆怅的,墨色的河水是惆怅的,就连那吝啬的阳光也是惆怅的。我不能明白,我觉不出这个小镇的惆怅,要非让我找出个惆怅的来,我觉得那只能是沈夏至了。我就觉得是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关于江南,还有一个人很感兴趣,那便是书院的屋主了。他也来市集,只是不同于别人,他逗留的,更多是卖旧物的地摊子。年轻人将报纸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旧物摆好,然后坐在小凳上打发闲暇的时光。屋主在旧物摊子面前蹲下来,轻轻拿起来端详,有时是一只沾了泥土、色泽也不再那么光亮的青花瓷瓶,有时是几块布满铜臭、模糊了年代的古钱币,又或者是被时光蛀坏、缺边少角的泛黄线装古书……看上眼的,便询了价钱买下来,他从不与小贩议价,总说是值了。屋主尤其爱书,卖旧物的小贩每每有书都先给他留着,他也总会满心欢喜地掏钱买下,还要用蓝布仔细包起来,怕集市人多给挤坏了去。买了书,屋主又没入人群里去,他并不急着回家去,像是在人群里寻着什么,若是此时,有谁又在说江南的事了,那么他便寻着了。是的,他的确在寻着什么,寻的便是这些故事,这些旧事。听那说故事的人讲完,他好似意犹未尽,想要拦下那人再多讲些,却又觉得不妥,刚伸出去的手又急忙收了回来,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大多时候,我和沈夏至会在呆到集市散去。午后,人们便会慢慢散去,很多时候,小贩会把所剩不多的东西分给还在集市逗留的孩子,我和沈夏至也不例外,每次都捧着一边啃一边离去。运气好的话,也许会遇见书院的屋主,他的兜里总是装着糖果,见着孩子就掏出来分给大家。我喜欢糖果,总是把沈夏至的那份一起吃掉了,为此还蛀坏了两颗牙,一颗是我的,一颗是吃了沈夏至的糖果帮他一起蛀坏了的。蛀牙时常会疼,但是心里想着的是糖果,甜的。
    秋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父亲跟着远房的亲戚离开了小镇。母亲终没能够留住父亲在家里,离开的前一晚,父亲沉默了许久,只道“过年的前一定回来”,便不再理会母亲。第二天一早父亲走了,走前,母亲没有起床,父亲也没有道别,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关上门走了。母亲在床上躺着,扯着被角流泪。因着父亲的离家,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我顺不了她,她要生气了打我,我便一溜烟跑出门去,她在后面大骂:“野了,野了!这丫头跑野了!”
    从家里跑出来,我的目的地自然只有那一个。沈夏至。天阴沉沉的,这个南方小镇的阳光很少,我独自走在小镇的青石板道上,小河静悄悄从我身边流淌过。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坠落,细腻如丝。抬头望去,云雾缠绕了黛绿的山丘,衬着这白墙灰砖的小镇民居,好一幅江南水墨画卷。我不知道远在远方的父亲,此刻见到的景是否也如眼前这幅水墨江南一般的美,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如我在想念着他这般想念着江南小镇,想念着母亲,想念着我。
    我不知怎么的,父亲走了之后,我时常想起别离,然后害怕起来。我想着沈夏至,会不会终有一天,他会同父亲离开母亲那般,也离我远去。我想着我将会在茫茫未来中失去他,便难以抑制恐惧的蔓延。然而,我所担忧的,还是势不可挡的一步一步逼近来。
    新年将近,母亲还在一如既往地期盼着父亲回家来,那段日子,父亲一直少有音讯,说是要回来了,却迟迟不能确定下归期。母亲从日出等到日落,换来的,只有一声失落的叹息。
    我有大把的时间和沈夏至厮混在一起,日子并不如母亲那样寂寞无聊。变故悄然而至,无论是沈夏至,还是我,都措不及防。也许,若命运执意要开个玩笑,任谁都是无法防备的吧。
    那个午后,我与沈夏至在巷子里追逐嬉笑。这本是寻常孩子的欢乐游戏,他故意跑得不快,在我快要抓住他的时候,忽然起了个小心思要捉弄他一下,便伸出双手铺了过去。若我能早知与沈夏至的这份情是那么容易破灭的脆弱,我断会掐死所有想要捉弄他的小心思。可,没有人能够预见今后,谁也看不见自己的人世因缘,于是,错过的注定要生生错过。在我将沈夏至推离出去的时候,我的母亲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目前挺着微隆的肚子出门来,刚走到巷口便撞上了被我推出去的沈夏至。若是平常,也不过挨她几句骂就过去了。如今,我和沈夏至看着她倒下去,脸都吓白了。
    母亲捂着肚子站起来,我不知道她撞到了哪里,她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在巷口大骂起来,恶毒的言语全砸到了沈夏至身上,他想去扶着母亲,却被母亲推到一边。我赶紧过去扶着母亲回家去,她一边骂着沈夏至,一边掐我。我不敢回头去看沈夏至,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难过得想哭。
    母亲回家之后,脸色还是没有好转,她仍旧骂骂咧咧的。自从父亲离开,邻居也习惯了母亲的脾气,轻易不再过来问询。她就一直骂,骂沈夏至又骂我,骂了我又骂出了远门的父亲,还有很多很多,那些我并不熟知的人,她都骂了个遍。直至暮色降临,她才累了,住了口。她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在门坎那里,她再一次摔倒了,只是这一次,她没能自己站起来。我吓坏了,院子里正好出门的邻居看见也吓坏了,她慌张地跑过来扶起母亲,忙问着:“怎么样?怎么样?摔着了吗?有没有事?”不一会儿,她尖叫起来:“霜啊,我先送你妈去医院!你去找你叔叫他给你爸打个电话说,赶紧回来吧!”我愣愣地站在屋里,她扶着母亲离开了,不高的门坎上,一抹殷红格外刺眼。
    母亲回来之后,憔悴了很多,她不再骂骂咧咧,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候盯着屋顶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直到几天后,父亲赶回来,她才抱着父亲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不再轻易让我出门去,不准我再见沈夏至。母亲恨极了他,有时看见我想起了沈夏至,便捡起手边的东西朝我扔过来。父亲厉声将我喝到一边去,然后安慰起母亲来。他们厌极了沈夏至,也开始讨厌起我来。
    我偶尔在我家不远的巷子里看见沈夏至。漫长幽深的小巷,青石板在时光之轮的碾压中破碎凌乱。不远的地方,过街楼下,沈夏至倚着墙,他静静看我,不发一言,而我却似乎听见他心底的声音。或许,他与我都明白,我那一掌推过去,从此,我们将越来越远。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害怕我心里那些假定都会变成残忍的现实,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沈夏至,我是歉疚的,我对于他的亏欠,在那一掌之后,拉得好远好远。我总是想走过去,但却每次都仓皇逃离。
    母亲失去了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她伤心了很久。新年里,人们都沉浸在爆竹烟花的喜庆热闹之中,她独自寻着找到了沈夏至家的破屋子。大年初一,她闯进了沈夏至家里,那扇有着很多缝隙的木门,在母亲一脚踹过去之后垮了半块。别人在热闹的时候,沈夏至家却是在混乱之中。母亲打了沈夏至,沈夏至的母亲在里屋里又哭又叫,人们都说那声音凄厉得瘆人,沈夏至的母亲对着那扇锁着自己的门使劲拍打,手指都抓出血了,最后,那扇门被我的母亲砸坏,她才得以出来。沈夏至的母亲一出来,便发了狂,和我的母亲厮打在一起。镇上的人赶紧跑到家里来找父亲,父亲赶到的时候,母亲身上沾了好多血,而沈夏至的母亲,被她用那屋子里唯一的木椅砸断了手臂。
    母亲没有再回来,他们送母亲到医院简单包扎之后,镇上便来了人带走了母亲。他们说原本就是母亲找上门去的,沈夏至的母亲是个疯子,打了人是不用负责任的,我们还得赔偿沈夏至母亲的医药费。
    新的一年,沈夏至也不再来找我了,门前的巷子,漫漫绵长,如同我与沈夏至之间的距离,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勇气再去走近。
    曾经,我以为什么都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比如母亲的任性,比如书院门前的荷塘,不如我的小镇,比如沈夏至。比永恒短暂的是一世,比一世更短暂的,是生离。母亲恨极了沈夏至,父亲也不再让我与他来往,沈夏至自知。即便是我自己偷偷跑了出去,可以要与他遇见,他也总是远远躲开我。避我一条蜿蜒小河,避我一座青石拱桥,避我一路幽长雨巷。我很难过,我总是望着他,眼眶里泪水打转,他视若无睹。我的世界模糊了,他便消失在这模糊之中。
    高墙雨巷,暗沟里有水静静流淌,我抬起头去看将要下雨的苍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然从云层里钻出一角来,刚光如同沙漏,从云层间隙里细细漏下来,不知落到镇上的哪户人家去了。我头顶的,只有厚重的、快将我碾压至死的铅灰色云层。
    羞耻心丢了之后,我再没去找过沈夏至。沈夏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在镇上没有碰见他。已经定下的婚期眼看着一天一天近了,我开始后悔起来,悔那日不该打了沈夏至,悔不该对沈夏至说出那样的话,悔不该那天跑去找他。如今,想必他已然讨厌了我,不会再想见到我了。我这么想着,整日失魂落魄地在小镇游荡。
    我没有想到,沈夏至终究还是来找我了。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巷子里,他看着我,未等我将心中的歉疚汇成言语,便拉着我的手一路跑到了镇西的河边。
    他家门前的河边,正停泊着一艘小小的木船,船上挂满了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各色各样的野花,似乎小镇里所有的野花都在这里了。我这时候,才发现,沈夏至拉着我的手,他的双手,十根指头有八根都缠着粗布条,右手的手掌也缠着布条。我终于知道,许久不见,他并不是讨厌我了。
    沈夏至先上了船,站在船头向我伸出手来。我将手搭上他的掌心,他不会知道,此刻,我交付与他的,是我整整一颗甘愿同他颠沛的心。他不懂,他一直都不懂。我坐在船上,沈夏至摇着桨,在离岸不远的地方,他便停了下来,小船在水波里飘摇。我回头去看河滩,看沈夏至的家,他家门前的那棵老树没了。沈夏至将它锯了下来,做成了如今我坐着的小船,原本长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和堆在屋前那凌乱的树枝柴火。
    坐在小船上,我开始怨恨时光。这怕是我此生唯一的时刻,它却依旧步伐匆忙。
    那天别了沈夏至,我哭了,哭得很厉害,我觉得我可以连五脏六腑痛眼泪一起哭出来。天空应景地下起了雨,细雨静默无声,我只上天还是有情,它终究为我、为沈夏至落了泪。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原来,没了沈夏至的陪伴,这个小镇的每一座桥,每一个巷子,对我而言都是那样的陌生。桥头的商铺,老板正忙着将雨伞摆出来,我从他门前路过,恍然间瞥见一把绘着夏荷的油纸伞。它挂在店里的墙壁上,落了些许灰尘。我想起那年沈夏至摘的荷花,都已经随时光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如同如今的我,如今的沈夏至,再不复当初。
    夏末,婚礼如期而至。我第一次看见那家人的新郎,老实腼腆,人们都道可惜是个哑巴。
    婚礼是那家人办的,顾了一个乌篷船,大红的绸子挂在上面。我穿着嫁衣被喜婆背着到了岸边,船上的新郎向我伸出手来。我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沈夏至,湿了眼眶。
    上了船,我四处张望,岸边的人们都欢乐的跟着喜船奔跑。在那笑颜如花的人群中,我看见了书院的屋主,他笑着冲我挥手,可是,我再也没有找见沈夏至。是啊,今天他是不会来的。这样的我,他自然是避之不及的了。
    我随着挂满红绸的喜船顺着小河离开了小镇,哑巴站在我身边笑着,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一些“伊伊呀呀”的声音。一路上,我一直望着小镇我和沈夏至走过的地方,当时的两个人影,如今都幻灭成了烟尘飘散。
    从此,我将远离这个地方。
    从此,我都将心留在了这个地方,留在这一桥一巷,留在那时开满鲜花的小木船上,留在那个懵懂木讷的少年身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