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阿翁!”
刚刚与幕僚们议事完毕的楚战出了厅门就听见这奶呼呼的呼唤, 他笑眯了一双眼眸, 弯下腰去接住飞扑而来的小孙女, 抱起来狠狠颠了两下, “小乖乖想阿翁了?”
当着众幕僚的面, 玲珑一把揪住楚战心爱的美髯:“不忘哥哥呢!”
幕僚们一瞬间低头不敢再看,他们都跟随楚战多年,自然清楚尊上对他那把美髯有多么在意, 平日里是碰都不叫人碰一下的, 曾经一次宴会,有个粗手粗脚的婢女把酒水洒在了他的美髯上面,尊上登时便暴跳如雷, 直接让人将那婢女拖了出去。唉,他们都不忍心看娇滴滴小姑娘的下场了, 怎么说都还是个孩子呢……
她其实没多大力气, 但楚战愣是做出一副被拽的很痛的模样,哎哟哎哟叫唤着, 玲珑被他叫的手一松, 不急着找不忘哥哥,而是轻轻捋着楚战的胡子:“阿翁阿翁……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很痛?我给你吹吹……”
说着小嘴儿噘起来冲胡子吹一吹, 楚战本就是逗她玩,见她灵动的大眼睛都蓄上了水雾,连忙道:“阿翁不疼, 小乖乖是不是想玩阿翁的胡子?来来来,随便玩。”
说着还主动把美髯递到玲珑手中。
玲珑这回却不再用力扯了,她把小脑袋搁在楚战肩头,可怜巴巴地说:“阿翁,我要不忘哥哥。”
楚战:那臭小子有什么好!
后头的幕僚们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性格暴躁的尊上是如何温声细语哄一个小女娃的,连他那把美髯都不顾了!
楚战可不知道旁人怎么看自己,他现在比较愁要如何将玲珑哄好,要不然陪她一起去玩老二之前送她的那套过家家娃娃?听说小女娃都喜欢玩这些。
而此时的不忘,早早就候在离戎州三十里的登高坡。
他没有穿平日里的贴身细甲,面容也露在阳光下,静静地等待仇人。
今日是解袅袅逃离戎州的日子。她将戎州送与楚战本是为了报复一心吸血的族人,可送出去后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是自己想象中那样,楚战根本没有重用她的意思,而她如果想为父亲报仇,就势必要有自己的势力。经过百般思量,解袅袅最终决定去往京城,虽说京城纷乱,但皇室毕竟是正统,且她带去了戎州的布防图,这也是很好的一份投名状。
与父亲旧部相比,解袅袅身娇体弱,连骑马都不会,因此行程慢了许多,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娇气,尽快赶往京城才是正经,而且为了防止被楚战的人察觉,解袅袅一路上命人做出不少假象,为的就是迷惑追兵,给自己争取更多离开的时间。
“姑娘,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
马车里的解袅袅一听,颇为奇怪,“可知是何人?”
她对自己的部署很有信心,楚战必会察觉,可决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属下不知。”
骑在马上的不忘拔出了刀。
他跟随楚战也不过半年有余,却进步飞快,但说要将解袅袅身边的人全部杀死,那就夸张了,可他还有个秘密武器,包准能让这些人全部死在这里。
这小少年一语不发就动手,目标很明显,就是马车,众人连声喝斥他充耳不闻,瞧那模样,倒像是与马车里的人有什么血海深仇!解袅袅夺人性命向来是朱唇一张,却从未见过真正鲜血淋漓的场景,她不将平民百姓的命放在眼中,却对自己的命珍惜得很。
刀剑砍在身上,不忘躲都不躲,嘴角勾起了古怪的笑意。解天明感染瘟疫,是他崩裂伤口处脓汁沾染的破旧衣物掺在洗衣水中所导致,潜伏期长些,可这些人直接接触到了他的血——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跟随尊上后,大夫们一直试图找出他身体的不同之处,不忘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药,又泡了多少臭不可闻的药浴——他的体质非但没有被解除,反而变得更加凶悍,否则尊上也不会命人专门为他打造这一身细甲。
今日在此之人,一个都不能活。
眼看保护自己的属下一个接一个倒下,有些甚至都没能碰到不忘,便已经面色青白断了呼吸,解袅袅终于怕了。她刷的从马车上的小桌子内屉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准不忘,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惧怕这么点大的孩子……“你、你不要过来!我警告你不要过来!”
不忘淡漠地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死了,而他也是伤痕累累,但是没关系,他没有想过一刀杀了解袅袅,这太便宜她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解天明的掌上明珠,只因他的村子里有人感染了瘟疫,便决意屠村——为怕瘟疫传播,连那些完好的活人都不放过,一个不留。
戎州内但凡被感染的人,都是全家被拖去杀个精光,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么狠毒的心肠,如今也只能任人鱼肉。
不忘丢掉手中长刀,抠挖自己的伤口,染了满满一手鲜血。
他的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着淡淡蓝色的红,然后他一脚跃上马车朝解袅袅抓去——解袅袅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得古怪恶心,便尖叫着用匕首向他刺来!
不忘侧身躲过,然后一手握住解袅袅的手腕迫使她丢掉匕首,另一只沾满了血的手则毫无感情地贴在了解袅袅那张温婉美丽的芙蓉面上。
他年纪还小,根本不懂得女人的美,因此解袅袅蛊惑不了他。
这热血淋在脸上,却没有普通人血液的腥气,反而带着股诡异的药香。解袅袅正想抹去脸上鲜血,突觉整个面皮发烫发胀——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从被禁锢的脸皮下冲出牢笼一般!她用力捂着脸尖叫:“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忘终于笑了:“你认不出我,也是意料之内。”
高贵的解氏千金怎么会把一个得了瘟疫的穷小子放在眼中呢?她怕是连低头看他一眼都觉得脏吧?
解袅袅听了这话,知道这人必定是自己认识的,可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直到不忘仁慈地提醒了她一句:“田家村。”
田家村……那个她和父亲命人屠杀的村子!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开始疯狂用衣物擦拭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把满脸的血擦干净,就不会被感染一样。这形容着实狼狈,不忘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双眼睛冷得毫无感情。
“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他吹了声口哨召来自己的马儿,翻身上去,头也不回。
解袅袅崩溃地大哭起来,泪水流淌在脸上,只觉得阵阵刺痛,身体也逐渐没了力气……原来死亡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吗?如果当初,她没有和父亲决定屠村,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此时此刻,什么雄心壮志远大抱负都没了,连活下去都是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不忘回去的时候先找楚战复命,今日他出城是尊上首肯的,也是尊上给了他报仇的机会,他已决定这一生都要追随尊上,便是没了这条命都无所谓!
谁知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还被二爷赶去沐浴更衣,二爷说:“把自己打点干净再过去!别吓着姑娘!”
这一听不忘就知道尊上必定是在陪着姑娘玩。
他怕有人因为自己感染,平日里事事自己一人,就连衣裳也不让他人碰,洗澡水也自己泼,总算是弄得干干净净才敢去见尊上。
玲珑一看到不忘,就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仿佛平时的他身上有千斤重担,可今日却显得很是轻松,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但曾经束缚他灵魂的东西已经不见了,闻起来更加香甜。
“……姑娘?”
被盯了好久,饶是不忘也感到了不自在。
玲珑冲他招招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呀。”
不忘很意外她能看出来,毕竟他洗干净后还是以往的打扮,除了眼睛没有其他部位露在外头。他盘腿在玲珑面前坐下,把被玲珑抠出来的一块七巧板又给安了回去,轻声说:“属下今日心情的确很好,因为有一个很想完成的心愿,在今日完成了。”
楚战疼爱玲珑,可无论是他还是几个儿子,平日里都忙得要死,甚少能挤出时间陪玩,于是便专门让人去民间搜集奇工精巧的小玩意儿回来,这样她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太无聊。
玲珑掏出一块糖递过去:“那心里就该是甜的了。”
不忘接过了糖,但他戴着面罩并不方便吃,便小心地收进了暗袋之中,他比玲珑也大不了几岁,从前村子还在的时候也是招猫逗狗被坏脾气的阿娘追着满村子揍的,但屠村过后一夜长大,对着什么都心如止水,如今大仇得报,便只想着报恩。
又思及尊上说若非姑娘生病发热,他们也不会发现解天明父女的所作所为,就在心中把玲珑也当成了恩人,对着她,总比对着其他人多出了耐心与温柔。
不就是陪玩么,他可以的。
第661章 第五十六片龙鳞(十二)
楚战太忙, 等到他忙了一段时间停下来后就发现,小孙女最最要好的人已经不是他, 而是不忘那个混小子了!
晴天霹雳。
为了防止自己在小孙女心中地位彻底下降,他立刻把不忘派去跟楚殷一起上前线,美曰其名是历练, 毕竟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玲珑得知后感觉还好, 反倒不忘离开时心头无端出现几分失落。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本来这条命就是要奉献给楚家的, 上战场一直都是他的梦想,他希望成为楚氏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但没过多久, 楚战便也要离开戎州去往军营,他决定派人将玲珑送回并州,老四被他狠揍了一顿,想必会把玲珑照顾的很好, 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花天酒地了。
可一向好哄的小孙女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管怎么哄都不行, 楚战头一回知道自己孙女儿居然如此聪慧,他想尽了方法哄她劝她,讲故事把人哄睡后就溜的法子也试过了,可她就是能第一时间知道, 然后哇哇大哭。
最后楚战被磨的没有办法,一咬牙,不就是带个娃儿去军营么,去就去!横竖她就留在后方, 那么多人难道还保护不了她?
这么一说,玲珑立刻就不哭了,但眼睛已经哭肿,直把楚战心疼的哟,早知道最终结果是一样的,干嘛浪费这么多时间弄她哭呢?
玲珑一点都不想回并州。
虽然二婶已经凉透了,但剩下三个婶婶没一个好相与的,不记恨她就很好了,还想着她们照顾她呢?兴许看在几位叔父的份上会,可她需要那种虚伪的关怀么?白送都不要。
她宁可不要锦衣玉食,也要被人类爱着。
因为带了个小女娃,楚战的行程便稍微慢了些。平时半个月的路程,这回足足走了一个月,好在小家伙看着娇弱可怜,身子骨却好了不少,到了目的地后,非但没有憔悴消瘦,反倒精神奕奕,小脚丫沾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扑向了等候他们的楚殷——
楚二爷微微笑着准备接住可爱的小侄女,结果小侄女跟他擦身而过,抱住了他身后小少年的腰。
楚二爷:……
被不善目光盯着的不忘淡定以对,他蹲下来与玲珑平视,心想也就数月未见,怎么她却丝毫不见长?还是这么小小一只,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抱起来也是轻飘飘的。
玲珑被不忘抱起来,两只小脚丫悬空,有些慌张的胡乱踩了两下,他就一只手抱她,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小脚,这样踩在他的掌心也就不会慌了。
两人说起来也就隔了三岁,可不忘比玲珑高出许多,她是怎么吃都不见长个儿,瞧着俨然跟个人偶娃娃一般,其他人家像她这样大的女娃娃都长了身子,就她一点都不长。
军营里都是糙汉子大老爷们儿,平时开开黄腔喝喝酒看不顺眼还能打打架,陡然冒出这么点大的小姑娘,还是尊上的心肝宝贝,这谁还敢有事没事儿脱衣露肚啊?一个个都把衣服给裹紧了,那斯文劲儿,说出去都吓人。
玲珑每天都在军营里跑来跑去,她长得可爱嘴巴又甜,但凡见到她的没有不喜欢的,且许多将士都有妻儿,见着她更是父爱泛滥,平日里藏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塞给她。后来玲珑出去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包包,出去的时候是空荡荡的,回来的时候就满了。
就连楚战那些眼高于顶的谋士们见着她都心生欢喜,一群人议事时,小姑娘是不会捣乱的,鼓着张肉肉的小脸坐在楚战腿上,或是一个人趴在后面的榻上玩耍,偶尔抬起头来看看他们,露出个奶呼呼的笑,就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精神满满。
如是春去秋来,便是五年时光。
九岁的玲珑也没见长了多少,至少比起同龄人她是矮了一大截,体重更是轻的可怜,楚战忧愁不已,总觉得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可大夫们诊治了许多次,都说姑娘身体健康,只是长得比常人慢——楚战只好把这归咎于四岁之前在并州受了罪,这么一说,他又想揍老四了。
比起其他人家的父亲,楚战算是开明的,他不管自己的儿子们要娶什么样的媳妇,总之是谁的人生谁自己决定。要跟女人过一辈子的又不是他,他挑个合他心意的又能怎样?只是没想到他五个儿子,居然没一个看女人的眼光行的。
但要说这些儿媳妇刚进门的时候,确实也是挑不出毛病来,谁知道后头就变成这样子了呢?楚家五位爷尚且没有争权夺势的念头,他们的妻子反倒热衷得很,生怕日后楚战打下的江山便宜了其他妯娌,一个个掐的要死要活。
等老大一死,楚战的嫡长子没了,剩下的几个更是眼热。
心里被利塞满了,自然也就不复如初了。
楚战心里想了很多,他觉得就是并州那几年过得不好,才让小孙女一直长不大,这五年就都刻意没有回去,且因为玲珑长不大,身量小小,他更是什么都纵着她,简直溺爱到了骨子里。
他做梦都想不到玲珑不想长大只是因为小小一只能够到哪儿都有人抱,这样就不用两条腿走路了。而且小小的,她就什么都不用学,每天只要吃喝玩乐就可以了,还能让大家怜惜她,什么好东西都偷偷留给她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长大?
五年时间足够楚战扩展版图,如今他已是盘踞江南的一方枭雄,与江东江西三足鼎立,彼此虎视眈眈,谁都不肯服谁。而在这五年里,被三方围在中间的京城那边,似乎也在逐渐崛起,只是三方枭雄谁都不愿率先低头——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说不想当皇帝那都是假的,谁愿意把自己拼死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就因为人家是“正统”?
也正因如此,江南江东江西三方才形成了如今这个微妙的局势,谁先对京城动手,谁就是乱臣贼子,可若是不动手,便要当一辈子的人臣——三方都在等,等一个契机,也比一个耐心。谁最先摁不住,另外两方就能打气清君侧诛叛贼的旗号直入京城。
在不打仗的日子里,楚战致力于改善农具提高农作物生产冶炼兵器操练军队,这五年烙印在他脑海中最深的便是谁落后谁就要挨打,谁放松谁就会被趁虚而入,他毫不掩饰自己想当皇帝的意图,江东江西那两边还在等,可楚战却想着先将他们吞并。毕竟京城如今还不成气候,不足为患,待到他拿下江东江西一统天下,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有朝一日若他登基为帝,必定要顺应民心,而对百姓来说,衣食无忧便是他们毕生追求。龙椅上坐谁不是坐啊,关键要看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有肉吃有酒喝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要说楚战能有这样的思想觉悟,跟玲珑可脱不了干系。
他们议事时她总是在边上玩耍,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乖巧的,偶尔会冒出几句稚气天真的孩子话,众人笑过之后,却又觉得,孩子说的话虽然简单质朴,却又不无道理。成年人想到的事情大多深沉复杂,孩子却能一眼看穿本质,久而久之,楚战甚至会在议事的时候专门把玲珑抱到身边,间或问她几句,她便用儿童的方式说出自己的建议,听得楚战与众谋士猛拍大腿: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个个瞧着玲珑的眼神都变得火热起来,感慨若是姑娘男儿身,尊上必定后继有人。
这么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尊上是怎么养出来的。
有那有女儿的,大着胆子去问,楚战被问得一脸懵逼,他哪里知道怎么养孩子!儿子当然是要糙养,带在身边摸爬滚打也就成材了,可小孙女娇滴滴的,他除了宠着惯着,别的一概不会。至于小孙女为啥能长得这样好,楚战觉得,可能就是因为她有一位十分出色的阿翁吧!
谋士们万般敬畏尊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楚战用了五年时间令自己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又用了五年,才将江东江西逼迫的不得不投诚——在玲珑十四岁的时候,他终于一统天下,于诸多枭雄中脱颖而出,令人意识到楚战并非只会打仗的莽夫,他也是收服人心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