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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门神
    曲阜县城南大门外,孔子的第六十七代孙,今年二十八岁的孔胤植,率领一众贞字辈和尚字辈的伯叔祖父们、伯叔们,雁阵排开站立,恭迎皇长子朱由校的车驾。
    自大明帝国肇立时起,孔府的衍圣公就受赐一品文官官服,麟袍玉带。
    但今日,即使孔胤植已被孔府大部分长辈视作下一任衍圣公的袭爵者,由于住在北京城的孔尚贤还没咽气,孔胤植就不能披上衍圣公的冠戴,而是与孔家其他几房地位尊贵的嫡出男性一样,穿着名不符实的国子监礼服,或者翰林院五经博士长袍。
    礼部早已有录事之类的低级官员来打过前站,孔胤植大约知晓了陪同皇长子的队伍里,自己应该好生照面的实权人物,可不仅仅是礼部的汪主事,或者太监曹化淳。
    所以,孔胤植见到身着讲官红袍的郑海珠果然是个妇人时,十分干脆地打了个拱,表露出虔敬之态。
    对方再是不过区区六品敕命的女子,毕竟已算得朱家父子的近臣,自己还没戴上新任衍圣公的帽子呢,万不可摆架子拿乔。
    甚至见到镇国将军朱以派时,孔胤植也没觉得诧异。
    鲁府、孔府毗邻,多年来有联姻关系,彼此常在各种年节时走动,孔胤植认得朱以派这个同龄人。
    鲁府最有可能袭位下一任藩王的男性成员,亲自陪来,可见朱由校将被封为太子,已经铁板钉钉。
    如此,当车驾进城后,三位年轻的皇位、王位和爵位的继承者,共聚在挂着“圣府”二字的孔家门楣前时,孔胤植通身,燃烧着蓬勃的血脉骄傲。
    多谢那位生活在久远年代的孔圣人,也多谢老天爷给了他投胎的运气,他才能平视大明的储君和未来亲王。
    接受天下读书人的拥护与崇拜,终究不及与帝国的顶层权力交谊应酬,更令人有一览众山小的洋洋欢喜。
    但就在这时候,孔胤植听到那位红袍子的郑氏,对驻足仰观“圣府”二字的朱由校道:“殿下,这是严阁老所写的门匾。”
    “哪位严阁老?”朱由校直剌剌地问。
    他与明世宗已经隔了三代,又是去岁才开始进文华殿听讲经义国事,对嘉靖时权倾一时、又被削官抄家的奸臣严嵩,并不熟稔。
    郑海珠道:“就是名讳严嵩的严阁老,与其子、有小阁老之称的严世藩,把持国库、贪墨无度、勾连边臣、杖杀忠良。所幸嘉靖爷圣明,终辨其奸,未轻饶之。”
    她这几句话说完,周遭刹那安静。
    却又不乏四面投过来的震惊目光。
    礼部主事汪嵩的脑袋“嗡”地一声。
    这妇人失心疯了吧!
    她,她不是流连御前和官场挺久了么,会不知轻重分寸?
    这次出来,她应是为了将自己刚被东林撸掉的面子,重新捡回来,怎么会在如此冠冕堂皇的场合,忽然说这些?
    孔胤植和孔府的一众耆老,也万没想到皇长子这所谓的女师傅,竟出此言。
    “圣府”二字,的确乃严嵩所题,且严嵩的孙女,也是嫁到孔府的。
    严嵩倒台后,孔府专门讨论过要不要把匾额换一个,终究觉得此举有些跟风自保、落井下石的着相腔调,恐又被士林里那些脾气古怪的刺头们嚼舌头,遂仍在孔府正门上留着这个烫手山芋似的匾额。
    其后,无论平时还是大祭,礼部和地方的官员,或者兖州的大儒们,从严嵩的手书下走过,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
    年深日久,皇帝更迭,多少前朝旧事隐入尘埃,这块匾额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孰料,读书人忽视它了,今日一个连阉官太监都不是的妇人,在皇长子跟前拿它出来编排。
    却见皇长子也有些懵然的模样,侧头看着自己的老师道:“如此说来,严阁老是奸臣?”
    郑海珠道:“臣道有亏,书艺卓绝,人坐罪,字无辜。衍圣公府留着此匾,恰是将孔孟之道发扬光大。”
    此语一出,画风骤变,怎么听起来又是在夸孔府?
    孔胤植等人虽不知,“发扬光大”四个字,对上的是自家祖宗说过的哪一番教诲,但立时咂摸着,眼前这妇人似乎并不是来搅局的,多半只是喜好表现,那就赶紧给她一顶高帽子,让她闭嘴。
    孔胤植忙接过话茬,捻来一句不管凑不凑得上的孔门中语,朗声道:“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文华殿的师傅果然于孔孟精义研习颇深,颇深。”
    朱由校看看郑海珠,见她冲孔胤植浅浅俯身,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便也举步向前。
    迈过孔府门槛的时候,年轻皇子方才进城时的厌弃感,变作了看好戏的兴奋。
    曹伴伴说,郑师傅要给孔府一点颜色瞧瞧,朱由校觉着,后头一定还憋着大招。郑师傅不告诉他,大约只是还没到时候。他相信郑师傅的安排。
    礼部主事汪嵩,瞄一眼满脸假笑的曹化淳,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镇国将军朱以派,凭着宦海修炼出的嗅觉,他觉得不大对劲。
    但很快来到孔府第二道门前时,那姓郑的又似乎知趣地退后了些,提袖肃立,聆听孔胤植为朱由校诉说当年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设计孔府院落的渊源故事。
    汪嵩提着一颗心越过郑海珠,凑到朱由校的另一边,与孔胤植联袂讲解,仿佛智慧的将军占据了军事要冲,瞎胡闹的外敌就攻不进来了。
    卢象升踱到郑海珠身边。
    鲁府松树下吵过一架后,卢象升确信郑海珠并未龃龉深种,第二日就来问他泰山有什么历代文士留下的佳话。
    但此刻,卢象升意识到,郑海珠对孔府要做的,绝不仅仅是将孔子后人讽刺几句那么简单。
    然而,她没有和自己透露过半分计划。
    卢象升的目光,投向那块由李东阳书写的“圣人之门”牌匾,嘴里则压着声儿问道:“夫人不会无的放矢,你要作何计议?”
    “要攻城拔寨,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卢象升吃了一噎,思忖须臾,又问:“小殿下和曹公公知晓么?”
    郑海珠轻声反问:“你说呢?”
    “阿姊,孔府不是寻常公爵府邸。”
    “对,所以才选中它。”
    郑海珠言罢,快步跟上前头的一大票人,来到孔府二道门后的重光门前。
    重光门乃嘉靖皇帝御赐给孔府的紫漆大门,留下来的规矩是,只有皇帝驾临孔府,或者举行祭孔大典时,才能打开。
    此番来的只是皇长子,这门依然关着,左右门板各贴着白底艳色的门神图案。
    孔胤植和礼部的汪嵩,正要引导朱由校从东边绕过重光门,只听那个晦气的女声又响起来。
    “请殿下近前,一观门神。”
    朱由校就像在文华殿看战船模型的时候一样,应声走过来,好奇道:“郑师傅,这门神,莫非也像门匾一样,有什么典故?”
    “没有典故,有厚度,”郑海珠指着门神道,“殿下请看,孔府的门神,有意思,旧的好像不曾撕掉,只是将新的贴在旧的上头。”
    “喔,”朱由校凑近瞧了瞧,嘀咕道,“也不怎么厚哇。”
    孔胤植忙上前解释:“殿下,这个风俗,是差不多先帝亲政时,孔府才开始的,确实也就三十来年。”
    “三十来年?”郑海珠盯着孔胤植问道,“孔府与孔庙,一共有多少道门?”
    孔胤植愣怔间,既不知这妇人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也确实不如管事的下人们那样清楚门的数目,一时张口结舌。
    孔胤植身后,一位四旬年纪、面颊瘦削、目光有几分阴鸷的男子走上来,冷然道:“郑师傅,你为何有此一问?”
    郑海珠方才在城门口,就对此公有别于一众猪相孔府成员的鹞鹰气质,特别瞩目一些,也记住了对方的身份,是孔府尚字辈某一支的长房老爷,算得孔胤植的堂叔,叫孔尚义。
    郑海珠于是谦和地笑笑:“诸公,在下有此一问,只是今日亲见门神后,有些好奇。便是煊赫如重光门上的门神,就算三十几张叠在一处,也并不厚实,不至于一纸千金吧。就算孔府孔庙有百来间房,每年三百张画片,怎地就要耗费几百亩门神户田呢?”
    比孔胤植老辣的孔尚义听到最后那个问句,心里咚地一声。
    果然,这个妇人,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