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中时分,张家口外。
北风不像夜里那样呈现摧枯拉朽之势,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草原虽在一个月前就被白雪覆盖,但风静日明之下,马匹就能顺利地刨开积雪,啃食那些虽已干枯、却仍能给它们带来能量的秋草。
满桂帮自己的爱驹将雪坑挖得大一些,还没起身,“噗”地一声,一只粮袋丢在他面前。
“加点料,光吃草杆子,哪里跑得动。”马祥麟道。
满桂扒开袋子瞅了瞅,辨出有麦麸,有豆子,不由感慨道:“他娘的,比咱营兵吃得还精,马将军出手阔气,老子现在一琢磨,跟你真是跟对了。”
马祥麟皱了皱眉:“你整天在草原蹦跶,不知道怎么伺候马么?”
满桂嘴角划过一丝讥诮:“今年都快过去了,边饷还没下来呢,老子吃糠,马吃野草,老子和马,都没细粮吃。”
“前几日你们剿匪剿来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小二十捆布,不到二百石粮食。银子和布,赵总爷得送去京中打点户部。粮食得存着,出关打鞑子的兄弟带着续命。”
马祥麟听得不忍。
他不是不晓得这几年朝中欠饷的情形,岳父张铨做过边镇巡按,也做过兵部堂官,时常一边愁一边骂,马祥麟只是没想到,满桂他们过得比辽东的兵卒还苦。
马祥麟轻叹一声,却见满桂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
“哎,马将军,你去通报的家丁,引着个娘们儿过来了,是不是那林丹汗妃子的手下人。”
马祥麟转身,看清来人,带着满桂迎了上去。
“郑夫人,赵总兵昨日在野狐岭接到崔都督的文书,立时命我带人,东来和你们碰头。这位,是满总旗,满桂将军。”
“哦,野狐岭过来才用了一昼夜,辛苦了。”
郑海珠不动声色地开腔道。
心里可是高兴得紧。
片刻前,轻装疾驰的马彪,进帐向郑海珠禀报时,已化繁为简地将少主和满桂交手的情形说了。
郑海珠边听边感慨:张名世个老愤青,一路上没少把“祥麟最得女人喜欢”的油腻玩笑挂嘴边。
事实证明,小马将军搞定男人,更是功夫硬,没说的。
此际,郑海珠憋着喜悦,端严但不冷硬地对满桂道:“在宣镇就听了不少满将军的骁勇故事,赵总爷把满将军派给祥麟,真要恭喜他如虎添翼了。”
满桂却压根没顾上听寒暄之语,只将两个眼睛瞪得比单刀破枪时还圆溜,龇着一口崎岖的龅牙,惊疑道:“你,你不是巡按老爷么?怎滴是个娘……是,是个妇人?”
郑海珠绷着的嘴角一松,和颜悦色道:“我是领了万岁的口谕,替朝廷巡边,但我不是老爷。文官武将才当得起一声老爷,我虽有军功换来的敕命,却不算和你们一样,有官职。”
满桂意识到,眼前这个虽然不搽胭脂、皮肤略黑、但看着比马祥麟还小一两岁的妇人,就是马将军口中出入朝堂、还有兵器铺子的能人,又思及马祥麟竟隐瞒了此人是女子,满桂心里,升起说不出的膈应。
这赳赳武夫,平日里连对着赵总兵都不会点头哈腰地来事,此刻更是直喇喇地沉下脸,咕哝道:“本将还真不晓得,世道已变成这般,女子也能得朝廷差遣,出使北元了。”
“满桂,”马祥麟针锋相对道,“女子能提枪打仗,收拾叛贼比男将军还快,怎地就不能做国使出塞了?” 满桂被他呛得一噎,立刻想到了当世武人都真心佩服的秦良玉,讪讪之间,顶撞回去吧,显然忒没有是非大义的分寸,告个罪吧又转不过面子,忽地想起一节,遂取下腰间那把新刀,双拳握着,瓮声瓮气地对郑海珠道:“本将多谢夫人赠刀。”
郑海珠点点头:“用起来趁手就行。满将军,一把好刀,你们山西和我们南直隶,都能打出来。人,也是同样道理,蒙古的后裔能为我大明守边,坐事的武臣能戴罪立功,我这个妇人,怎地就不能为国奔走了?咱们仨,谁也别嫌弃谁,恪尽职守才像样,你说是不是?”
满桂闻言,琢磨琢磨,妇人说得竟是入理又入情。
因又见她不急不恼不摆谱,满桂觉着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确实无礼得很无谓,说是瞧不上女子,气度倒在女子面前落了下乘去。
他于是再次抱拳,这回开口时,语气终于恳切笃诚起来:“夫人指点得对,满桂一个粗人,胡咧咧了,夫人莫怪。”
郑海珠笑笑,话锋一转问道:“你会说蒙古话吧?”
满桂道:“会,地道着哩。”
郑海珠越发展颜,欣悦道:“那敢情好,到了林丹汗的王城,察汗浩特,有些要用胡语打听的事项,就靠你去胡咧咧了。走,现下先与马将军一道,随我去见过林丹汗派来拿岁饷的兄弟,昂格尔,但那就是个纨绔废物,真正拿主意的话事人,其实是个叫‘荷卓’的女子,是林丹汗大福晋苏泰的亲信,和苏泰一样,都来自叶赫女真。”
……
这个初冬,满载明廷赏赐踏上归途的蒙古人,心情大好,连带着对明人的护卫军将,也看得十分顺眼。
昂格尔甚至还主动提出,要教马祥麟摔跤,换他教自己枪法。
苏泰福晋的侍女荷卓,却没昂格尔这么没心没肺。
她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荷卓在张家口时,就听闻后金窜出赫图阿拉的两个旗,是正蓝旗和镶白旗,两旗在早已暗通款曲的蒙古科尔沁部落略作休整、补足给养后,往西来劫掠。
作为叶赫部的女儿,荷卓与自己的主人苏泰一样,十分了解建州女真的旗主。
镶白旗旗主杜度也就罢了,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可是出了名的残忍嗜杀,手下巴牙喇也不少,荷卓一想到就惶惶然。
所幸,那个带着唯利是图之气的明国女商,还真的颇有明廷背景,宣大的都督不但给了她文书出使,还调来了几十个看着不逊于后金巴牙喇的军人,与蒙古卫士们一道,护送车马队伍返回察汗浩特。
饶是如此,荷卓仍坚持贴着明国的边墙走,就算多绕点路,至少离军镇卫所不远。
如此,一行人东行数日后,过了汤河,行到密云后卫附近的关外草原。
“荷卓,南边已是蓟镇地界。今岁从山海关到边墙,蓟镇兵力充沛,况且蓟镇的商贾也不多,我估摸着,莽古尔泰他们不敢、也没必要在蓟镇外抢。现下,他们或许已到宣大口外了,与咱们是反方向。”
歇脚的营帐中,郑海珠捧着暖手的羊乳红茶,对荷卓分析行程。
“那就好。”荷卓应着,她并不介意,在这个同样领教过后金凶残的明国妇人前,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继而,荷卓看向帐外围着烤羊打转、馋相交叠着蠢相的昂格尔,讥诮道,“昂格尔贵人真是好福气,一面吃喝玩乐,一面就把财宝拿了,还有两个女人替他操心如何避开恶狼。”
郑海珠起身,往荷卓的碗中添了些热红茶。
与荷卓恰恰相反,郑海珠知道,正是进了蓟镇外的地界,大战才将要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