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檀君!”
梅檀刚走出叶公欣的实验室,就被一个沉稳的声音叫住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穿长裤西装,戴着礼帽的高挑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那人的帽檐极低,遮住了眉眼,但他的嘴角却挂着显而易见的弧度。
梅檀微微皱起了眉毛。男人的声音和笑容令他感到熟悉,但他并不能立刻判断出这人是谁,便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梅檀,好久不见了。”那人又接上一句,然后不疾不徐地摘掉了帽子。那是一张温润的男士面孔,眉毛斜飞入鬓,双眼微微眯起,带着一点笑意,让人看了也忍不住想跟他一起微笑起来。他一定是一个讲究的人,头发打理得十分得体,露出光洁的额头,下巴处的胡须是精心修剪过的,与精致的西装相衬,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虽年纪看上去比梅檀大上不少,却也丝毫不逊色。
“闻道兄?!”梅檀眼睛一亮,喊出了故人的名字。
梅檀留学日本时,一直独来独往,康闻道是他少数愿意交谈的朋友之一,两人在学术和观念上都颇为契合。即使在梅檀回国后,仍然维持了书信联系。但能这么面对面谈话,还是第一次。
“真是许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南京?”这一见面,让梅檀想起当年在他乡的求学经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怀激荡在心底。梅檀大步上前,与康闻道握手,简单的言语中,竟带着几分少见的激动之情。
“上周来的,今日正巧来这附近办事,就想顺道过来见见梅君。听你办公室门口守着的学生说你来了化学实验室,便一路走来,没想到,还真给我碰上了。”康闻道微笑着说道。
“何必这样麻烦。”梅檀无声地叹息一声,然后伸手做个邀请的姿势,“既然如此,就让我请康兄几杯,权当是给康兄接风了。”
梅檀和康闻道落座于学校旁的酒家,点了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过往。难得遇到故人,梅檀也十分大方,让店家把珍藏的洋酒端到了桌子上。
“康君是什么时候回国的?这是要在南京工作?”梅檀出声问道。
“年初便回国了,一直在上海的旭昇化工厂做工程师。公司要在南京开厂,前面已经派来几批人了。我这次是来帮着筹备建厂,当总工程师。国民政府也挺重视的,工业到底是大事情。选址就在下关码头附近。”谈起自己的工作,康闻道也多了几分热情。
梅檀无言地点了点头。康闻道说的建厂的事情,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些消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很是希望能振兴一下首都的经济发展,所以从上海等地请了不少公司工厂来南京。
但梅檀十分清楚,国民政府请别地的厂家来南京,主要为的还是税收。近年来,各地的战乱更加频繁了,各行各业多少都受到了冲击,全无朝气。而若想戡乱,首先得要有钱。所以康闻道这个厂到底能不能在南京开起来开下去,还真说不准。
“梅君,听给你看门的学生说,你之前请了很长的假。”康闻道的话令沉思中的梅檀忽然回过神来,“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的身体……没事吧?”
康闻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檀,双眸中满是担忧。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梅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刚去河南转了一圈回来,最近也没怎么休息。”
“河南?”康闻道露出略显错愕的神情来,“梅君何故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找我的学生。”梅檀低头转动着酒杯,露出一丝苦笑,“这些天我也在搜寻关于她的线索,可却没什么收获。”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康闻道一头雾水:“那梅君回来也不好好休息,反而跑去化学实验室,难道也是为了找学生的线索?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憔悴的样子。”
“就是拜托友人检验一个物件……差不多吧,也是在查线索,希望会有进展吧。”梅檀顿了顿,迅速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火热的液体烫过喉管,令奔波多日的他,忽然觉得很是痛快。
“那失踪的学生对你来说,想必十分重要。不过你偶尔也要关心关心你的其他学生啊。”康闻道微笑着举起酒瓶,满上自己以及梅檀的酒杯。梅檀这才发现,康闻道明明比他多喝了几杯,可脸上却一点儿不见醉意,儒雅的风度丝毫没减去半分。
“其他学生?”梅檀觉得自己有些醉了,连反应都有些迟缓。
“那些替你守门的学生虽然嘴上不说,可看着你忙忙碌碌的,也是十分担忧啊。你可要注意身体,别让他们太过担心了。”康闻道说完便看了看表。
“就要走了?”梅檀抬眼,声音中略带惋惜。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公司报到,改日再见。”康闻道慢悠悠地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站起身,将一张名片递到梅檀面前,微笑道,“虽然我不清楚你要找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若线索与化学有关,我或许能帮得上忙,有需要的话,你随时联系我。”
梅檀明明感觉才坐了一小会儿,没想到康闻道这就要走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站起身,见康闻道对他点头鞠躬,便也恭敬地回了礼。
“改日再见。”梅檀站在桌边,无言地目送着康闻道走出酒店,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世道纷乱,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聚。
话分两头。
徐思丽去见完梅檀又处理了些事情便回了家,刚进门,就听到李错爽朗的笑声,只见李错正和月饼在玩闹。李错的笑声是格外有感染力的,令徐思丽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想不到自己这个冷清多年的家竟会有这么热闹温馨的时候。
徐思丽一时不忍心打断这份温馨,便没有开口,站着多看了两眼,可这一看却令她发现李错和月饼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玩闹。
对于李错的指令,月饼都可以完美执行,几乎不需要李错重复第二遍。这令徐思丽有些震惊:这只其貌不扬的狗竟是比警局那些专门从美国引进的警犬更加聪明,更加服从命令。
“徐小姐,你回来啦。”李错一扭头才看到了立在门口的徐思丽,回想起昨晚两人喝酒后自己拉着徐思丽大谈心事,略带羞愧地笑了笑,“昨晚不好意思啊,我这人一喝酒就没大没小的。”
“李姑娘只是性格直率。”徐思丽笑笑。这话不是客套,见识了李错那一手枪法后,她对李错当真是十分欣赏。而且李错这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性格,相处起来却是比政府里那些心思藏得比树根还深的老狐狸们轻松太多了。
“徐小姐出门真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酒量这么好的姑娘,喝了那么多酒还能一早就神清气爽地起来。”李错毫不吝啬地称赞起徐思丽的酒量来,说着还敲了敲自己的头,“老实说,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这头还突突的疼呢。”
“李姑娘,进屋说话吧。”
看出徐思丽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李错拍了拍月饼的头,让它自己去一边玩,便跟着徐思丽进了屋。
“徐小姐,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面对徐思丽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错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倒是有个事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徐思丽笑得有些无奈,自己这么多年在政府里竟也养出了这瞻前顾后的习惯。果然和李错这样的人要直来直去地说。
“你尽管说,杀人放火都行。”见她终于开了口,李错一下子轻松起来,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躺随口就答了一句。话刚出口她立刻感觉到不对,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哎,你看我这说的啥。我都忘了这不是山寨了。”
“虽然不是杀人放火,但是也不简单。”徐
思丽淡然一笑,倒是并不在意李错开口杀人,闭口放火。若非她这耿直的性格,自己也不会挑上她,“此事有些着急,而我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厚颜请李姑娘相助了。”
“你尽管说,是不是王江宁又遭难了,找你求救来了?”李错说着眼睛都放光,整个人从沙发里坐了起来。
“你啊,满脑子都是王江宁那小子吧,我这什么都没说你就想到他。”徐思丽尽管心事重重,却还是被李错给逗乐了。
“哦也是,这家伙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回南京一天就遭罪。”李错装作听不懂徐思丽话的模样,又缩回了沙发里,“徐小姐就别客气了,也别说什么帮忙,我这吃住都是你的,正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这样。我最近在办一个案子。南京城里有个有头有脸的人,人称半手金的当铺掌柜金安仁,被人杀了。这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警察厅对他的死怕是高兴都来不及,高厅长背地里见到人都乐开了花。但是我这边,却是接到了明确的命令,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金安仁的案子经过我多日查访,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被杀的时候有人目击了全程,而要想找到那个目击者,我思前想后,只能靠你我二人了。”徐思丽直视着李错。
“你这边的命令?你不是警察吗?”李错倒是先问了一个徐思丽没料到的问题。
“我不是警察。”徐思丽略一思索,就决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李错,反正李错对南京和民国的政治几乎一无所知,她既没有可能也没有机会把这种秘密泄露出去。李错唯一能泄露秘密的人就是王江宁了,而王江宁本来就已经算是自己人。
“我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算是国民政府的秘密部门吧。我经手的,都是事关党国生死存亡的案子,和警察厅办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不是一码事。”
“这么说,这个金安仁真的是个大人物?他死了,事关党国生死存亡?这人绰号半手金,他莫非是个大财主?”果然,李错对于“中央组织调查科”、“国民政府”等词语并无太大反应,多半只当是个与警察厅不同的政府部门。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金安仁这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身上。
“金安仁被道上的朋友尊称为‘半手金’,他是玄一阁当铺的掌柜,虽然他确实很有钱,但他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他有多少钱。据说南京城过往的金银,在他手上都要走半手,他这才有了个‘半手金’的诨名。也有人说,无论是什么物件,在他手上走一遭,就知道价值几金。”徐思丽顿了顿,见李错全神贯注地听着,满意地一笑,又接着说,“他手上握有不少黑白两道头面人物的把柄,他死了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手上的那些东西,有些人想得到,有些人想毁掉。我的上司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得到的命令是全力侦破此案。”
其实,徐思丽还是对李错有所保留的。她相信李错不是嘴碎的人,但也不想李错因为知道得多而遭遇什么不测。实际上徐思丽的顶头上司周处长给她的命令是侦破此案,全力拿到半手金所掌握的东西,还有那些高利贷的凭据。
“徐小姐这事儿你开口我肯定帮忙,你放心。我就是多嘴问一句,你那个什么科,听起来来头不小啊。你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办案子还要自己亲自下场?只能指望咱俩?你不可能是光杆司令吧,你看你这院子里都有这么多人。”李错指着院子里的下人半开玩笑地说。
“那个地方啊,还真就只有咱俩能进得去。”徐思丽也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这样的地方?”李错眼中闪过几分好奇。
徐思丽上前两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错不由瞪大了眼,最终露出一抹带了几分玩味的笑容,对徐思丽一拍胸脯道:“放心吧,这种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