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骑着自己的老凤凰自行车，来到家门口步行机的十字路口。
    哦对了，现在还没有步行街，家门口那条街还能走车子，所以这个十字路口也还有红绿灯。
    后来东西向的大街作为步行街封闭了，不能走车了，十字路口变成了t字路口，再渐渐的其他东西走向的车也不会没事往这个t字路口拐，最后红绿灯就撤销了——因为只有南北向的车流了。
    但是现在，步行街连规划都没有提出——实际上提出步行街规划的市长现在还在别的地方积累政绩呢，还没调任昆市。
    所以安宁家门前的那条大街还是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这个十字路口也有个红绿灯。
    安宁站人行道边上的路灯下，手里握着今天刚买的《科幻世界》。
    安宁已经粗略的看完了，这一期有刘维佳的一篇反乌托邦故事，感觉还不错，不过刘维佳好像要去科幻世界当编辑了，以后可能很少看见他的作品了。
    安宁每个看完的故事，都会用铅笔在旁边写一段观后感，这是他和发小约定的交流方式。
    安宁在灯下等待着。
    其实二中晚自习放学的时间比四中早一点，算上过来的路程，安宁杀到这个路灯下等待的时候，有很大概率是等不到发小的。
    但是安宁整个高中三年，很少等不到发小。
    真的很少很少。
    也可能等不到的时候都被安宁主动遗忘了。
    这个时候二中已经放学，穿着二中款校服的人源源不断的从安宁身边经过。
    昆市是个很奇怪的城市，这个城市的校服没有其他城市那么呆板。
    二中的校服几年前换了新的，现在男生的校服看起来还是和以前感觉差不多，但是女生的校服直接换成了水手裙。
    二中那次换校服，引起了轩然大波，一直把二中视为对手的一中和四中立刻跟着换校服。
    一中选的路线是香港路线，冬装上了《逃学威龙》里面的港式西装校服，夏装则照着二中的校服翻版，把颜色一换就当成自己的校服了。
    四中的路线则是向苏联学习，直接把苏联还在的时候，女学生穿的那套女仆装给毛过来，简化了一下，围裙和长裙合并在一起，就变成了新款的女校服。
    说实话，四中在这个竞赛中获胜了，因为四中的女孩子是全昆市最喜欢穿校服裙子上学的一群学生。
    二中的女同学，很多嫌弃水手服的裙子直到膝盖，容易走光，所以会额外买男生的夏装裤子穿着上学。
    但四中的女同学根本没有这个担心，因为他们的夏装裙子是长裙，又仙又好看。
    很多年后，安宁他们同学聚会的时候，说起四中的校服，会纷纷感叹四中的校长启发了自己的女仆控之魂。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安宁就在路灯下，看见了很多穿着男生夏装长裤的二中女生。
    突然，他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踩着车子向这边过来。
    安宁深呼吸。
    是她了，尽管隔着很远，但是安宁还是认得出来，那就是他的发小，从小学开始就认识，然后一起读完初中。
    很多年以后，安宁和刘莉回忆当年，刘莉会斩钉截铁的断定，他们没有早恋。
    整整十二年的光阴，两人连牵手都没有过，更没有勾肩搭背。
    如此清汤寡水的相处，就算交给老师，也断然不会把这判断成早恋吧。
    但是……
    安宁看着那个人逐渐接近。
    很多年以后，他都一直关注着她的微博和小红书。她的名字一直没有换，叫鹰隼出风尘。
    安宁看着她恋爱，看着她结婚，看着她和老公吵架，看着她成为单亲妈妈……
    他一直用温柔的目光守望者她，偶尔会去问一句：“来喝一杯吗？”
    有一次安宁和她都喝高了，她忽然动情的朗诵北岛的散文：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朗诵完之后，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安宁的肩膀，大声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兑现诺言！你为什么没有跟上来！不是说好的，我考二中，你考一中，然后我去北大，你去清华……我在北大了，你呢？你在哪里？”
    那时候安宁默默的喝酒，聆听梦破碎的声音。
    那个人靠近了。
    安宁赶忙擦掉眼角的泪滴。突如其来的回忆让他有些不能自己。
    但是，现在她还在马路对面，还没有去安宁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三年后，她会成为二中的文科状元，然后得到本市国贸商场赞助的电脑，她会第一次登录qq，然后起那个她用了一辈子的名字：鹰隼出风尘。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她还是那只没有冲出风尘的鹰隼。
    女孩也看到了这边路灯下的安宁。
    她笑了，这么多年了，她的笑容依然充满了亲和力。
    她正是因为这个笑容，才在身材完全是柴火妞的情况下，被大家视作校花。
    她下了单车，等了个绿灯就推着车慢悠悠的走过来，在安宁面前立定。
    “我看到今天报摊挂出科幻世界了，就知道讨厌鬼安宁要来了。”刘莉说。
    熟悉的话语，安宁却想哭。
    ——真的回到高中了啊。
    ——真的重来一次了啊！
    安宁突然扔开单车，给了刘莉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女身上带着轻微的汗味，显然在二中上晚自习热坏了。
    刘莉整个人僵住了，跟触发了应激反应的猫一样。
    安宁快速的松开双手，扭头去捡自己的单车。
    刘莉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你干什么啊！疯了，我要喊非礼了！”
    安宁分辩道：“你不是骂我讨厌鬼嘛，我看看你有多讨厌我。我看你也没有逃啊。”
    路灯的白光下，刘莉的脸涨的通红：“今天的你有点不正常啊，以前你绝对不敢做这种动作的！以前的你有贼心没贼胆。”
    安宁：“报告长官，以后我就是有贼心也有贼胆的大恶人了！”
    刘莉：“见你的鬼哟！对你的讨厌现在加倍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安宁笑道，“那我就只能把讨厌贯彻到底了，我要给你剧透！就剧透这一期最棒的刘维佳的中篇好了！”
    “啊啊啊！不要啊！”刘莉捂着耳朵大喊。
    然后她突然看见正在路边查酒驾的警察同志，立刻闭上嘴。
    安宁也吓一跳，紧张兮兮的看了眼警察，然后轻轻给了刘莉肩膀一下：“你疯了吗，万一警察以为我非礼怎么办？”
    “哎呀，警察看人都很准的，一看你就知道你肯定没那个胆量啦！”刘莉笑道。
    安宁撇了撇嘴：“那说明我长相纯良。”
    “是是，长相纯良的安宁大哥。拿来吧！”
    安宁把科幻世界交给刘莉，然后接过刘莉给的两块半。
    科幻世界一本五块钱，两人分摊，不过最后杂志都是由安宁保存，因为刘莉家里不允许她“买闲书”。
    所以每个月的杂志都会这样由安宁买来先看一天，然后晚上交给刘莉，等过几天刘莉看完了，再拿到图书馆和安宁碰头，还给他。
    是的，这就是升进高中之后，安宁和刘莉仅有的联系了，有时候是在街边的路灯下，有时候是在周末的市儿童图书馆。
    刘莉：“你啊，今天上课又看书了吧？悠着点啊，你还要考清华呢。在四中考清华，可不比在一中考，你至少得是年级第一啊。”
    安宁沉默了。
    他忽然又想起刚刚晚自习上陈海辉的那段沉默。
    现在的四中尖子班里，可是有哪些怪物们存在啊。
    刘莉：“怎么了？”
    安宁摇摇头：“不，没什么。清华见。”
    “别！”刘莉大喊，“我才不去清华呢，难考得要死，我要在未名湖畔当我的文学少女，离清华和尚庙远远的！”
    “哎呦呦，有人做白日梦啰！”安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又听见三十多岁的刘莉在问三十多岁的自己：“你呢！我在北大了，你在哪里？”
    这时候刘莉把科幻世界塞进书包，拍了拍之后对安宁说：“那……今天就到这？”
    女孩的声音有点犹豫。
    安宁：“就到这吧，时候不早了，你回去还要洗漱吧？”
    “没想到吧，我是洗完澡才去的晚自习，不过已经后悔了，出了一身汗！”
    昆市是小地方，只有一中才有实力给教室配空调。
    二中也跟四中一样，散热完全靠电风扇功率大。
    刘莉：“哎，还得回去冲个澡，不说了，我走了。”
    安宁点点头：“拜拜。”
    然后他目送着刘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
    刘莉到了自家门前，放单车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突跳得老快。
    “这个讨厌鬼，今天又是哪出啊。”她埋怨道，但是脸上还带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