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复苏，想起所有的瞬间，淼淼看见纪清昼，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
    清昼，我其实……
    什么都不算。
    “娘的身体并不好，哪怕有渡劫巅峰的底子，可残破的身躯，并不能支撑她做太多事。”
    淼淼回忆往事，语气中夹杂一丝后悔，“深入战场，寻找同族遗骸，并非字面意义上这样简单的工作。”
    真龙浑身都是宝，遗骸也是无数魔修争抢的对象。
    有时，妫海破云要面对的，是同族遗骸被数百名魔修撕裂，带去不同的地方。
    她要以秘术，一个个追寻过去，设法袭杀对方，夺回遗骸。
    “娘的战斗经验丰富，可也受不了日积月累的操劳与搏杀。”
    妫海破云本就是重伤退役，却为了同族的遗骸再度踏入战场，一次又一次战斗，有时只为抢回一根龙角、一块龙肉。
    “战争最后，真龙死无可死，娘抢回最后一名同族的遗骸，交给我，让我带回家去。”
    “我问她，那你呢？”
    淼淼目露哀伤：“她说，大家都死了，可战争还未结束，所以……她也要去。”
    哪怕是送死，也要去。
    淼淼拦不住妫海破云来前线，更拦不住她上战场。
    “我哭着求她不要去，为了留下她，我跪在她脚下，承认自己的懦弱与卑劣。”
    那一日，淼淼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妫海破云的腿哭。
    “娘，你不要去好不好？你若死了，我……我根本不敢去战场帮你收尸！”
    淼淼第一次承认，他不是因为实力太差，帮不上忙，才不进战场。
    他只是……
    太害怕了。
    一想到那些碎成一块块，最后怎么都拼不回原状的同族们的尸体，淼淼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灵魂都能感受到那撕裂的痛。
    闭上眼，耳旁都是哀嚎、惨叫。
    他能看见敌人是怎样分食他的同族。
    他能闻到同族身上腥甜的鲜血气息，随着时间血肉腐烂的臭味……
    他实在……
    太怕了。
    从前，有同族，有妫海破云挡在他的前面，去做最辛苦的事。
    如今，龙族只剩他与妫海破云。
    若妫海破云死了，谁为妫海破云收尸？
    他吗？
    “娘……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我害怕！”
    淼淼痛哭流涕。
    承认自己是卑劣的懦夫，是拿刀子往自己心里捅。
    可这样的羞耻与痛楚，都抵不上妫海破云会死这件事万分之一的可怕。
    淼淼宁愿告诉妫海破云，他不敢，他害怕，也不希望妫海破云上战场。
    他做好了被妫海破云毒打一顿的准备。
    打就打吧，妫海破云总不能打死他吧？
    只要打不死他，他就能留下妫海破云，一起回家。
    淼淼是这样想的。
    可想象中的拳头与巴掌，却没有落下。
    妫海破云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为他擦掉眼泪。
    “我知道。”
    妫海破云如是说。
    淼淼愣住，抬头对上那双威严又温柔的赤金瞳。
    妫海破云说：“我一直知道。”
    你吃不了苦，你胆小，你怯懦，你害怕面对这一切。
    “我可是你的养母。”
    妫海破云的声音中，没有半点愤怒或谴责，只有平静与包容。
    淼淼却没有半点儿高兴，他这瞬间只觉自己被绝望吞没。
    “你还是要走。”
    淼淼声音嘶哑，语气绝望：“我留不住你……我根本留不住你。”
    妫海破云，他的养母，他的娘亲，比他想象中的更了解他，更包容他，以及……
    更义无反顾。
    纵然此行一去不回，她也绝不退缩。
    “你若死去，没有同族为你收尸，娘……你真的不害怕吗？你永远都不能再回去了。”
    淼淼抓着妫海破云的衣角，双手颤抖，他试图用这可笑的，微不足道的话语去恐吓妫海破云。
    妫海破云只是笑着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
    “我从来不怕。”
    妫海破云说：“在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踏入战场时，我就做好了准备——”
    “所以，我不怕。”
    妫海破云走了。
    淼淼的哭求，淼淼的恐吓，都不能留住一心为天下的她。
    “没过多久，我就从旁人口中，听说她死了，死在战场深处某个撕裂空间中，遗骸不知所踪。”
    站在纪清昼身边的淼淼，只是他本体分离出的一个幻影。
    他第一次知道，幻影也是会流泪的。
    淼淼声音嘶哑：“我那时……将将突破大乘，我原以为，我会满心绝望地离开战场，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靠着秘术，寻到了她的遗骸。”
    “我将她带回真龙秘境时，也快死了。”
    从战场带回真龙遗骸，哪是那样简单的事？
    淼淼没有细说过程，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他快死了。
    “我封闭了真龙秘境，埋葬了娘亲，在真龙秘境内休养生息。”
    淼淼自嘲一笑：“我不敢去外头，不敢去打仗，比起勇敢的娘亲，我更像个懦弱的逃兵，只敢龟缩在家里，瑟瑟发抖。”
    他也想过，在真龙秘境内，修炼得更厉害一些，再去战场尽一份力。
    可他的伤实在太重，花了许多年都没能治好，修炼进度也极为缓慢。
    “靠着真龙血脉，我苟活了近万年，可死前依旧未能突破至化神期。”
    淼淼轻声说：“清昼，我就是个废物。”
    他时常想，若最后活下来的，是一条更厉害，更有抱负的真龙就好了。
    可那样的真龙，都死在了战争之中。
    只有他这样的懦夫，才能厚着脸皮，苟且偷生。
    “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天道降下了神力。”
    淼淼作为唯一一个有灵智，经历过天命战场改造的存在，向纪清昼说出了这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那时我才知道，天道会把将死之物，改造成气运化形之物。”
    “你们不是一直奇怪，一路上为何没遇见气运化形之物吗？”
    “因为天道降下的气运是有限的，我是祂选择的第一位承载气运的将死之物。”
    “我能感受到，我能承受多少痛苦，便能承载多少气运，直至我承受不住，彻底死亡，天道才会选择下一个目标。”
    “最终，我承载了全部，走向死亡，成为……”
    “气运化形之物。”
    淼淼对纪清昼轻轻一笑：“清昼，不必为我悲伤，你所见到的我，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