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三队里一家亲弟兄俩因为一点儿家庭琐事儿争吵起来。最初发生口角的是他们的婆娘,后来却发展到爷们之间。大伙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们劝开。
学智和碧月一看是这种情况,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半轮明月晶莹辉煌地挂在空中,蓝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了。
他们回到家里来,刚走进大门,就听到堂屋里的收音机里正响着红灯记第六场李玉和痛斥鸠山的一段唱腔。钱先生愤慨激昂的演唱每次都深深地打动学智,要不是今天遇到麻烦事儿,他至少又要跟着小声唱起来。
钱先生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完全由鲍福的声音取代了:“我离大队部的门口还远着呢,就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走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是文圭汝,却故意装作没看见。文圭汝走近时小声对我说:‘鲍福,孩子回家没对你说什么吗?’我问:‘出什么事儿了?’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孩子嘛,偶尔不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天他和冯水新家的姑娘弄坏了一棵树苗,幸亏被我查夜时遇到了,不然麻烦就大了。’我故意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回家以后我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他连忙劝道:‘别别别,孩子还小,慢慢地说道说道就行了。’我知道他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此我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就回来了。”
学智和碧月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学智卖弄道:“怎么样,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吧?今儿晚上该睡个好觉了吧?”碧月却啐道:“美得你,刚才瞧你那副熊样,吓得嘴都快张不开了,那身子跟手呀,就更好看了,我学给你看。”说着,开始摹仿起来。学智也不甘示弱:“还好意思说呢,也不瞧瞧咱自己,从在树林里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家里,到现在只怕眼泪还没干呢,不信摸摸脸上。”说着,往她的脸上摸去。碧月急忙用手挡住,却羞得无地自容:“你坏,你坏,看我不打你!”说着,即刻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学智装着害怕的样子:“不好了,大灰狼来了!”
“谁在外面说话呢?”鲍福叫道。
两人对视了一下,都伸伸舌头,相互做了个鬼脸儿。
学智道:“爸爸,是我们俩。”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这就进去了。”学智答应着,拽一下碧月的手,两人同时进去了。
鲍福已经把那棵小杨树的皮全部揭了下来,现在他正在认真地削着枪头;桂晴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把红线,她正在试着做那枪上的红缨。
“没事儿啦。”鲍福头也不抬地对他们说“你们都坐下。小圣,你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事儿就这样了,以后在外面再不许给我惹事儿了。你记住了?”
“记住了。”学智低着头说。
“还有,”鲍福抬头看了学智一眼“也是我经常告诫你的,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准去偷,就是人家都偷,咱也不能偷。至于这一次嘛,也并不怪你,这是让他们逼的。碧月也在这儿呢,今后你们还得在功课上多用用功,尤其是要学好数理化。别管兴不兴考学,学好本事总不会有错,在这方面我看碧月比你强,你要向碧月看齐。”
“叔叔,瞧您说的,我哪儿能赶得上小圣哥哥呀?”碧月羞涩地说。
“碧月,我知道这小子从来就是正经事儿做不来,专门在邪门歪道上下功夫。今后你替我盯着点儿,再不求上进,看我怎么收拾他。”接下来,他又说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最后,他觉得枪头削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把枪拿在手里,又用一只眼睛瞄了一下,然后从桂晴的手里接过红缨,牢牢地系在那上面,冲着两个孩子喊道:“谁要这支?”
“我要。”“我要。”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还是给碧月罢。”鲍福把枪递给了她。
碧月接过红缨枪,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大家又说了些闲话,然后学智把碧月送回家里。
第三天,程彰集学区红小兵团成立大会在教育组附近的那片宽阔的场地上举行。这次大会开得相当隆重,全区各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必须参加,各班主任老师都必须参加,校长亲自带队。学生统一服装和武器:蓝裤白褂,胸戴红领巾,手持红缨枪。他们一路而来,队伍整齐,气势雄壮;他们时而歌声嘹亮,时而口号震天。上午九点许,上千名学生和老师已经全部集中在了预定的地点。这时,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许多同学的衣服都被汗水潮湿了。但是为了能参加这个庄严而热烈的场面,他们都甘愿忍受天气的折磨。
会议很快就开始了。会议由学区负责人高严校长主持。首先他代表程彰集学区宣布红小兵团领导成员名单。领导成员设团长一名,由程彰集学校莫莜同学担任;副团长一名,由鲍学智同学担任;另外还有三名成员。高校长宣布完毕,随即请第一届领导成员到主席台就坐。这时,台下响起了阵雨般的掌声。因为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宣布并祝贺红小兵团成立,所以五位领导成员被安排在了主席台的显要位置,学区的其他领导以及教育组的方组长只好屈驾坐在了后排的位置。
接下来的议程是:莫莜同学代表红小兵团领导成员作宣誓性发言;部分学校的校长致贺词,在此议程里,芦花村的李校长上台作了发言,今天他打扮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精神,他的发言也显得分外有力;最后教育组的方组长作了总结性讲话。
讲话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节目表演。直到这时,同学们才意识到,真正精彩的场面才刚刚开始。为了让同学们取得良好的观看效果,高严老师提议,大家一律蹲下来观看。
第一个节目,是芦花村同学进行的武术表演。这武术表演分别安排了群体表演和个人表演两种。高严老师宣布完毕,十名队员闪亮登场,他们在统一的号令下,飞拳舞脚,腾挪闪转,好不威风。
提起这芦花村的武术,颇有一番来历。最初它叫西夏掌,据说它于北宋年间由西夏国传入中原。民国初年袁世凯身边的一位武师对此进行了改造,遂改名为洪宪拳。不久袁世凯倒台,这洪宪拳几天工夫又恢复了西夏掌故名。只因这位武师当年站错了队伍,以至于给后来的习武者带来了诸多的麻烦。如今这西夏掌的掌门人叫冯云龙,是当年那位武师师弟的弟子,今年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三十年以前,他在闯关东的时节,颇有一段传奇故事,如今他的弟子已遍布全国各地。据说他可以飞檐走壁,枪刀不入,但村里人始终没见他展露过手脚。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夏天打场用的石磙少说也有五百斤重吧,他轻轻就能举过头顶。西夏掌非常了得,仅从它的口角上就可以了解一点儿端倪:“十字抓地头顶天,身为弓弩拳为箭。‘嗨’字如号令,出手如迅雷。拳不达空弃,意不达空落练拳先练桩,苦练在腿上。手似两扇门,全凭脚打人。”
最后一名队员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向大家拱手谢场。
高校长接着宣布:“下一个节目:合唱我们是**接班人,表演者:程彰集学校合唱团。
随着演出的不断升华,附近干活的群众也纷纷围拢过来凑热闹。这时,人群里不断有人在问:“听说芦花村的鲍学智今天也要表演节目,是真的吗?”这种猜测很快就被人否定了:“不可能,你没看到他今天坐在台上了吗?他怎能再去表演?”“那也说不准,一会儿就知道了。”
这时碧月既没有把心思放在观看节目上,也没有兴趣关心别人的议论,她只是把目光死死地盯在学智身边的另一张脸上。
那是一位女同学,叫梅丽。她留着跟碧月同样粗同样长的辫子,她有着一副非常苗条非常可爱的身材,她的动作既悠闲又大方,她的容貌虽然不及碧月,但完全可以说在许多女孩子当中属于出类拔萃的美丽。毋庸置疑,她的身姿刚刚出现在台上,就吸引了众多男孩子的眼睛。然而最让碧月妒忌的倒不是她的身材,也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睛。刚刚入座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些怯生生的意味,可是随着场面的不断活跃,她的眼神老是有意或无意地瞟向学智,而且每一次的眼神运动都会使得两腮红润好长一阵子,红润过后满面又绽放出笑容。
这些微小的动作在别的同学看来,也许并没什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可碧月就不同,她恨呀,她把嘴唇都咬破了,她的眼里闪着火花,她两只手不停地撕拽着自己的衣角。她真希望有人揪着那女孩子的头发一把把她拽下台来。她盼望着这场轰轰烈烈的活动早点儿结束。她简直就不知道高校长是什么时候叫的学智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却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跟着同学们站了起来。直到她亲眼看见学智走到麦克风前,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她才如梦方醒地跟着鼓起掌来。
为了使这场活动突放异彩,学区负责人有意将学智的表演安排在节目的最后。果然像他们预料的那样,鲍学智的名字刚刚念到,同学们就呼啦啦地站了起来。
今天为学智伴奏的是汪清贤老师。不知为什么,两人走到一块,都觉得别扭,大概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合作的缘故吧!
学智的演唱,碧月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似乎没过多久,演唱就结束了。
在散会以前,按照惯例高校长还要安排几个具体事儿。这时已经临近中午了,同学们早已疲惫不堪了,要不是为了看到鲍学智的表演,恐怕能坚持到现在的不会太多。现在同学们开始走散了,尽管高校长还站在那里反复强调着:“请同学们再坚持几分钟。”高校长的讲话莫说台下,就是台上真正听着的人也几乎没有了。这时大家议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鲍学智:“唱得真不赖,跟真的似的。过去我只是听说,这回真正看见了,没算白来。”“我简直就闹不明白,那女声他怎么也摹仿得那么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以为那就是刘长瑜唱的呢。”“同样是在唱,你听人家那音量,就是没有麦克风,我们照样能听得清。”“你看人家那动作,那表情,那身段;再看看其他人,能在一个台上站吗?”
同学们已经走散得差不多了,高校长的讲话也准备收尾了,而碧月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正用一种仇视的目光冲瞄刺着台上的那张令她反感透顶的脸。
梅丽当然不会知道台下还有一种仇视的目光是专门冲着她的,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她唯一遗憾的是,这时间太短暂了,这么快就结束了,岂不太可惜了!况且她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呢,下一次的相聚又会是什么时间呢?她还能再跟他坐在一起吗?她的心里一阵阵慌乱。她不知道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她应该对他说点儿什么才好,她如何才能给他留下一个最美好的印象?她忽然发现他的水杯已经空了,她觉得这是跟他交心的最好时机。她再也顾不得满脸的羞涩了,她索性地把自己用过的水杯推到他的面前:“你口渴了吧?把我的喝掉吧。”她觉得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又加了一句:“你唱得棒极了!”他很客气地冲她笑笑,回绝了她的好意。她虽然有点儿失望,但是她毕竟看到他的笑了,他笑得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温暖啊,而且又是单独给她的,她忽然又满足起来。心里一高兴,脸上也跟着风光起来了,她觉得那脸庞肯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看。
碧月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反正觉得他们俩挺投缘的,她很想哭出来。
高校长的话已经结束了。台下的人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了。碧月仍傻站在那里。学智走到她的跟前,笑道:“咱们走吧?”碧月苦笑道:“走呗。”口里说着,身子仍然不动。“瞧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天多热!还等谁呀?”“神经病,我还会等谁呀?走就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学智紧走几步赶上她,两人肩并肩地往前走
梅丽站在太阳下,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逝。她的眼里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水,她拿出手绢狠狠地把它擦去
一路上,碧月始终都是冷漠的。学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总想让她活跃起来。
“怎么样,今儿我唱得还行吧?”学智故意走在她的前面,然后回转身倒走着同她说话。
“行,行。”碧月赌气似的回答。
“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选唱这两段戏不?”
“废话,你是咋想的,我怎么知道?”
学智一看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于是又换了一个:“下个星期我就要走了,到那天你会不会去送送我呀?”
“你不是说去省里还要再过十多天吗?”碧月忽然站住了。
“在县里总得彩排几天吧!”
碧月看看已经到了学校南面的小路了,她准备就在这里跟学智分手,于是冷冷地说:“到时候再说罢。”
几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在一个雄鸡报晓的早晨,村北沿着断肠河岸的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学智和碧月默默地向前走着,这时候社员还不到上工时间。
在此之前,桂晴一再张罗着让鲍福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她的理由很简单,孩子还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大人不送送他,实在放心不下。鲍福却说:“再小也已经十四岁了,想当年我出去闯荡的时候还不到这个年龄。”话虽这么说,其实他何尝不想着把孩子直接送到城里去。送送有什么不好?既可以亲眼看看儿子是怎样彩排的,又能在大街上转悠转悠,顺便买些平常所需要的东西。然而他有他的难处:其一,他怕见到郭团长不好应付,郭团长这人好,够朋友,也跟黄组长一样,可是一见到人家,人家肯定又会动员小圣当演员,这当演员在别人看来是件儿天大的好事儿,可他鲍福就是不稀罕,他已经错过一次了,决不能让孩子再继续错下去了;其二,这几天霍、黄两位组长正准备动身,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的,村子里的事儿他可以不管,个人的事儿却不能不问,特别是他跟黄组长这一分手,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有很多话才刚刚开了个头,因此他很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村子一步。
“别送了,你还是回去吧。”学智停住脚步。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了。
“我这就回去。”她虽然也停住了脚步,但仍然望着前面的路,仿佛她多往前迈进一步路,就会减轻他迈一步路的力气。
“我已经跟你说了,用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到那时我会把在城市里看到的听到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都讲给你听。”他尽可能地把心里的话都掏给她。
“谁稀罕听那些‘新鲜事儿’呢?你只要别”她觉得后面的话不好出口,只好把脸扭向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抹眼泪。
“瞧你,怎么又哭了?”他转到她的前面,替她把眼泪擦干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那天为什么不高兴,你要相信我,我我,怎么对你说呢?”他也流泪了,而且大把大把地流。然而他始终没有低下头去哭,他望着天空,望着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片白云,他要让眼泪把身心洗个痛快,他要借眼泪把心里要说的话全部流放出来。
“你怎么也会哭啊?还男子汉呢,没出息!”她红着眼皮,脸上挂着笑。大概在她的记忆中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于是她又转过来为他擦泪。
他真想把她抱起来,嘴对嘴地跟她说:“碧月,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娶你。”也许这样说了,她心里立刻会好起来;也许她听了这种话会哭得更伤心;也许不等他说完,她就会骂他,甚至打他,然后不顾一切地疯跑;也许不管有多少个也许,反正她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他很想现在就说,可他就是没有这种勇气。“这难道比赴汤蹈火还难吗?”他又一次给自己鼓起劲来,却又一次失败了。他反而不敢离得她太近了,仿佛她的身体是用烈火做成的,稍微靠近一点儿就会立即被熔化了似的。他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望着他,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千山万水。
他们俩谁也不愿意说话,只愿意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两种目光,一种情感,相互缠绕着、融汇着、推拒着、吸纳着、离合着、交织着
他终于收回目光,狠很地说了三个字:“你走罢!”说完,他转身走了,头都不回。
她却像木瓜一样傻站着。她站了很久很久
从返回家里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用倒计时的办法默默地计算着学智归来的日期。学智临走时告诉她,再过十天他就会回来的。于是她盼啊盼,每天从梦中醒来,她都要认真地回忆一下刚刚做过的梦。如果她梦到的是喜鹊在枝头鸣叫的情景,不用说她会猜想不久就会传来学智归来的好消息;如果她梦到的是一条毒蛇缠绕在树上,她决不会认为这是不好的预兆,相反她会认为这正是学智对她魂牵梦绕的象征;如果她梦到自己跟伙伴们玩耍结果被人家抛弃了,她也决不会伤心,因为她的母亲曾经告诉她,被人抛弃正是两人和好的意思,这正说明学智一刻都不想离开她。总之,她无论梦到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事儿,都会生拉硬扯地跟学智联系在一起。她不知道这十天怎么过得这么缓慢?她更不清楚当她要牵挂一个人的时候,心情怎么会这么焦灼?她记得父亲曾经一出门就是半个月,她也每时每刻地想念过,可那时的心情哪有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她记得母亲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姥姥一走就是十几天,她每天傍晚站在村口不等候到星星出齐决不回家,可那时的心情也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坐卧不宁。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支使得她如此神魂颠倒,她无论怎样努力地告诫自己不去想它,都做不到。
正当她苦苦等待的时候,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唐山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死伤人员不计其数。天哪,这可如何是好啊?她马上找来地图册,查查省城离唐山究竟有多远?还好,远着呢。然而她还是不放心,省城会不会也有灾难降临呢?因为这些天来,父亲不止一遍地嘟囔,今年肯定是个动荡不安的年岁,遇事一定要小心,最好不要有大的举动。她问:“为什么?”父亲告诉她:“我也说不清,不过不要对外人讲,大概每逢闰八月,国家必有大难降临。远的不说,就上一个闰八月的年头一九五七年回想起来就让人怕得要命。这一年,农村有些地方刮起了闹社、退社风,后来在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反右派斗争。斗争轰轰烈烈,搞得人们晕头转向,简直喘不过气来。”
父亲的话乍听起来有些骇人听闻,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今年年初周总理病逝,十几天前朱委员长也病逝,四月初**事件,紧接着邓小*平倒台,近日唐山地震。一年仅仅过了七个月,天灾**层出不穷,后来的日子还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呢?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几天来,她除了下地割草,到西院里找桂晴婶说说话,其余时间她哪儿也不去,天再热她也不到院子里的梧桐树底下去乘凉,她就知道坐在广播前听新闻,听完新闻就去翻看红楼梦。她听新闻有她的目的,她一不关心国家大事,二不关心县里动态,只一股脑儿地倾听省里新闻。她每一次收听完毕,心里就会得到一次安慰,精神就会受到一次振奋。因为省台每天都在向她传播着最好的消息,而根本就不像父亲说得那么吓人。
第十天终于盼来了,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她的心就一直悬着。一整天,她不知道往西院跑了多少趟,有好几次因为找不到借口,根本就没好意思进去。巴巴地等到天黑,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沮丧。
眼看黑夜拉开了帷幕,西北方向却卷来一片浓浓的云层。很快一阵狂风吹来,把一天的闷热驱赶得一干二净。不好,要下雨了,爹爹常说:“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如果晚间从西北方向上来云层可不是好兆头。想到这些,她心里一阵阵着急。可着急也没有用啊!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个晚上吗?再说了,这么火急火燎地让别人看出来也实在难为情呀!这样一想,她不由得又自嘲起来。她赖洋洋地挪回家里,头刚一触到枕头,又猛地坐起来。不行,假如这阵子学智来了,岂不正好赶在雨里?要是被雨淋坏了怎么办?她不容多想,找了把雨伞就往外跑。
这时头顶已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闪电接连不断。张氏追着她喊:“疯丫头,天就要下雨了,你又要干啥去?”是啊,我要干啥去?她灵机一动,随口诌了个瞎话:“刚才我看见翠莲姐姐在村口站着,我给她送把雨伞去。”张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刚出院门,又一个闪电把大街照得如同白昼,接着一声惊雷震得房檐瑟瑟作响。她刚刚拐向公路,山洪似的暴雨就来了。她一时被雨注挡住了双眼。
她正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却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一片声地喊:“不好啦,汽车轧死人啦。”那叫喊声分明就发自学智家的那个胡同口。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儿里,她发疯似的往前赶,有几次都硬生生地撞到墙壁上了。她不顾额头上烈烈的疼痛,继续往前赶。当走到出事地点时,人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在风雨和雷电的交互声中,她听不见人们相互之间在说些什么,只见人越来越少。她问在场的每一个人,被送的人是谁。有的说不知道,有的根本就不理会她。她一口气跑到西院里,桂晴婶告诉她:“小圣刚来,还没有坐下就出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哭着就往外跑,转眼便消逝在雨中。
其实,出事的并不是学智,而是一个姓文的中年人,那人被车撞倒了,身上受了点伤,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学智刚回到家里,母亲笑着对他说:“碧月已来过好几趟了,说不定现在又在路上呢。”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喊,他急忙跑出去,跟碧月一样,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往东院里跑,在东院子里扑了个空,便哭着往回赶。
就这样,两个人怀着同样的悲伤,踏着同样的泥泞,一路哭着、喊着、寻找着、绝望着
又一个闪电把他们两个同时照亮。
那不是学智吗?
那不是碧月吗?
两人在同一时刻里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又分别像傻子一样任风雨吹打着
一阵懵懂过后,碧月一头扑过去,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他的胸脯,用额头拼命地撞击着他的肩膀
痛哭和喜悦,怒骂和亲昵,谁也无法分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