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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昭阗苦苦追求的愿望虽然如梦幻般地降临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欢欣,而是苦恼。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当他从鲍福的口里得到这个好消息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告诉给父亲时,先是看到一阵白眼,继而受到一顿冷漠。
    西成老汉半天不发一言,只一味地抽烟。
    昭阗以为父亲没听明白,又重复解释道:“这种好事儿,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着呢。您想,这一进学校的门,就跟民办教师享受同样的待遇了。您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一个月不就是为了拿个满工吗?那么阴天下雨下不了地的时候您跟谁要工分儿去?可在学校里就不同了,甭管您干不干,一年到头都是满工。不光记满工,一个月还发给您四块钱的工资。你想过没有,就咱们村在这一带还算是好样的呢,而且碰上好年景,一个工才合到三毛钱,这四块钱差不多就顶您半个月的整工了。这样的好事儿您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去找呀!这还不干,您总不能呆着脸等着天上下银圆吧?”
    老汉不知是听腻了,还是根本就听不进去,这回他真的烦了:“这拾银圆的好事儿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倒是你小子鼓弄着我做那不安分的营生,这才叫巴望着天上下银圆哩。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虽说日子苦了点儿,但心里塌实。你也不想想,就我一个糟老头子,一天学校门没进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把我诓到学校里去,我能弄出个啥名堂来?倘若那上面的人问起我来,我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那不惹人笑话?学校那是有学问的人呆的地方,你干这一行,我没得说,可你硬是拉着我跟着瞎搀和,我死也不答应,我劝你还是尽早收了这份儿心吧。”
    “爹,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昭阗有些激动起来“我怎么就跟您讲不明白?这么说吧,派您到学校去,这不是让您巴望着天上下银圆,也不是让您做不安分的事儿。现在学校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参加管理,这是上面的要求,并不是我个人的主张。您进去以后,职务就是贫管代表,全称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您是贫下中农”
    “得得得,”老汉立即打断他的话“我没这份儿福气,连这样的名儿我都叫不出来,咋还能当呢?再说了,管理也得需要懂行的人吧,像我这样一个大老粗懂得啥是管理?你还是让别人去管吧。我身子骨好着哪,又不用你们养活,下地干活还能对付他几年。真要是让我闲着没事儿干,我还受不了呢,那样别人也会说我拉屎不拉屎的偏要占个茅坑。咱不能那样做。”
    “我简直就闹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昭阗把烟蒂一扔,气嘟嘟地站起来,话语里带着哭腔“为了这份儿差事儿,你知道这些天来我花费了多大的周折吗?那天我都跟昭珙吵起来了。现在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几天你就要走马上任了,谁知吃到嘴里的肥肉你偏要吐出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解释呀?”
    “你爱咋解释就咋解释,反正我不能去。不是我说你,就这事儿呀,你压根儿就不该去想,你说放着好好的地你不让我去种,偏让我去管理他娘的啥学校?还是那句话,我去不合适,我没恁大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咱不眼馋。”老汉说完,把头偏向一边,继续抽他的烟。
    “好,好。”昭阗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终于一摔胳膊,低着头大步走了,可是走了没两步,又转回头来,撂下一句话:“我劝你还是好好地考虑一下。”
    老汉仍然木讷着脸,无动于衷。
    昭阗急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他停下脚步,望着黑魅魅的苍天,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他很快就克制了这种感情。他觉得这件事儿不能就此罢休,如果罢休的话,不仅丧失了一个好机会,而且会让很多人笑话。
    想到这些,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在他的脑子里酝酿
    第二天一早,他给学校里请了个假,蹬上自行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十里铺他大姐家里赶。当他满头大汗地把自行车停放在当院里时,大姐凤云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姐二话没说,连忙为他准备一双碗筷。昭阗也不推辞,因为有心事儿,所以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草草了事儿。他一边用那条脏得像擦车子布一样的旧手绢擦着嘴,一边把昨晚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想把咱兄弟姐妹全都召集起来,给他老人家来个集体动员,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算我一个人考虑得不周到,那全家人的意见你总该采纳吧?到时候他如果再说什么‘我没恁大本事儿,谁愿意去谁去’,咱干脆就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违犯不得。”
    王福聚说:“既然要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那就没有必要去这么多人了。”
    昭阗瞪了他一眼:“要按你这么说,我今天也不该来了?”
    王福聚被说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再不好说什么了。
    昭阗马上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重,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大爷这人太顽固了,我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大姐和其他兄弟们说了,他或许能考虑考虑!”
    凤云一想,也是。于是她吃完了饭,把家里的事儿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就跟着弟弟上路了。
    他们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没到下地时间。昭阗又开始了紧张的通知工作,从大哥昭谦开始,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逐个儿通知个遍。在下通知的当儿,昭阗又把自己的意思向每一位同胞做了进一步的明确,直到每一位同胞都表示坚决按照二哥(或二弟)的意见办,他才决定通知下一位。
    中午的饭菜并不算怎样丰盛,场面却相当热闹,这差不多都赶上过年了。大人小孩加起来有二十几口子,大概除了老三的媳妇和老大的孩子缺席外,其他都来了。
    老汉明知今儿个的大会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心里的不快还是被眼前的热烈气氛给淹没了。遵照昭阗的安排,吃饭当中大家不谈工作,以免这种一触即发的话题一旦控制不当,给整个场面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从而使全盘计划毁于一瞬。饭局是在活泼有序的状态中进行的,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以及姑嫂妯娌之间充分享受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和团圆之快。
    午餐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人们各自将昭阗所教的话在心里背诵着,惟恐有遗忘的,相互之间又进行了交头接耳的询问和提醒。首先揭开帷幕的还是昭阗。看来老汉早有心理准备,昭阗一张口,老汉就把脸拉耷下来:“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愿意听那档子事儿。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块,不如说点儿别的好。”
    这样一来,从前的思路全打乱了。昭阗一时半会儿的很难再插上口,其他兄弟姐妹谁能像昭阗那样,铁口一张,地动山摇呢?大家都跟昭谦差不多,属于温顺型的。别说让他们去说服别人,就是心里有十分的话,口里能说出三分就算不错了。然而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大家总不能一言不发吧!第一个发言的是昭谦,他呜呜呀呀地叫了一阵子,不仅父亲没能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连弟弟妹妹们都听得一塌糊涂。大家一看大哥实在不是讲道理的材料,于是便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大家齐呼乱叫了好半天,老汉总算听出来个子丑寅卯。可这阵势儿不对呀!他咋看咋像一场批斗会。既然成了批斗会,那我不成为老地主了?老汉给地主种了一辈子的地,吃了一辈子的苦,最恨的就是地主。他娘的,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原来却把我当成这号人了?他本来昨儿晚就有点儿不痛快,再加上刚才多喝了几杯酒,越想越窝囊。为了制止这种喋喋不休的吵闹声,老汉用了赶牛骂驴一样的嗓门叫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子戏?啊?聚到一块就是为了算计我?我看你们一个都没安好心,光想盼着我早一天死掉。小二,这是你的主意吧?别给我装蒜!告诉你吧,你那两下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趁早收了你那份儿心吧。你怕我老了没人养活是不是?他们几个都在这里呢,没有你我照样饿不死,他们哪个都比你强!”
    昭阗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当着全家人的面。想想几天来为成就这件事儿,他劳费多少心血!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却是一顿羞辱。此时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胆敢这样对他讲话,他鲍昭阗连对方的年纪不顾,就敢上去给他一巴掌,可现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呀!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再说下去,挨巴掌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恼啊,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哧啦”拽去一把;他恨啊,他咬紧嘴唇,鲜红的血液滴滴下落。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一家人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劝哥哥不要伤心,有的埋怨父亲不该发火。老汉也着实为刚才的暴躁后悔不已,无奈自己是一家之长,无法向晚辈认错,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那里一动不动。
    缩在一旁的黄脸婆实在坐不住了。她疯了似的地站起来,扑到老汉面前,指着他的脸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说的是哪门子混话?别整天倚老卖老,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当真不让俺家养活?俺才不稀罕你这糟老头子哩。你将来愿意跟谁过就跟谁过去。你眼里没俺这一家子,俺也不认你这个爹。”
    大家正准备劝阻,一个肥肥胖胖约有五十岁的女人站出来说话了:“你是哪个架上的鸡?没人要的骚女人!这儿哪有你撒野的地儿?你能把这个老公公骂得狗屁不是,自然也没把我这个当婆婆的当人看,这是我的家,我这就让你从这个家门里滚出去。”
    黄脸婆本来就不好惹,而且又在气头上,岂能容她骂骂咧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挽,远远地指着郄氏骂道:“我没人要也比你强,我跟老二到底是同一年出生;你呢?跟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头子,那才叫没人要呢。我早就打听过了,你当闺女时就骚得出了名儿,前村后庄哪个不知道你这个烂货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胖得跟猪似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哪是人下的种啊?”
    “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母狗,我今儿个跟你拼了。”郄氏自尊心受到伤害,怒气冲天,她拉开架势,意欲跟黄脸婆一见高低。
    众人连忙把她们拉住。
    “你骂我是贱母狗,我骂你是贱母猪。我千人骑万人压,终归有人要呀,你光着屁股从街上走一趟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瞧你一眼?你老东西还要跟我拼命哩,我才不怕哪,反正我早就活够了,要死一块死吧。”说着,黄脸婆连扑带撞地往里闯,尽管很快被人拦住,但杯子碗盘早被她撞了个稀巴烂,残羹剩菜撒得遍地都是。
    昭阗看到自己的老婆如此野蛮,也顾不得哭了,他上前就是一记耳光。
    黄脸婆挨了打,火气更大了。一双本来就不大美观的眼睛瞪得更吓人,她声嘶力竭道:“你敢打我?好,你有种就打死我,你再打呀!你打呀!我不活了。”说着,就地一躺,把头发撕得零乱,打着滚儿哭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老公公看俺穷,把俺一家子一脚踹出家门,男人又嫌弃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俺,常言说‘打人不打脸’,俺到底哪里错了?俺拖儿带女十几年容易吗?自从进了你们鲍家的门,一顿饱饭没吃过,一件儿新衣裳没穿过,到头来人人还看不起。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谁能替俺说句公道话啊”不一会儿,她满脸就被眼泪、鼻涕、泥垢、菜羹糊得花里胡哨,全身辨不清布色。
    大家围拢在她的四周,却无法制止。直到她滚累了,哭够了,妇女们才慢慢地把她扶起来。大家又劝了好长时间,她才渐渐熄火。
    过了一会儿,黄脸婆被送回家里。妇女们为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并伺候她躺在床上,看着她渐渐地睡着了,这才先后离去。
    黄脸婆一觉醒来,觉得身上蔫蔫的,回想刚才的一幕,着实感到委屈。自己的丈夫为老头子出了那么大的力,却被这个老不死的臭骂一顿。男人窝囊,女人也跟着受气。她恨透了丈夫,我完全是因为看不惯老头子的德行,才站出来为你打抱不平的。没想到你竟然那么不知好歹。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最可恨的就是那个老妈子,你不也跟我一样是个填房吗?我是填房不错,可我毕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你呢,这么大的一群人中除了那个小妮子,还有哪个是你养的?别以为你跟了那个老东西,就高人一头了,说不定哪一天老头子两腿一伸,我看你又要投奔谁去!还说那是你的家,只要我还没被扫出这鲍家的门,那个家就有我的份儿,你老妈子比我早来几天?让我滚出去的话还轮不到你说!别人看不起我,你也敢小看我?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样咽在肚里,还得找她说说去。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嘟噜:“平日里光嫌人家吃嘴不干活儿,你老妈子吃得跟猪似的,干过多大的活儿?一年到头,年头盼到年尾,过了十五盼寒食,吃了粽子想月饼;今儿个挎着篮子回娘家,明儿个背着包袱串姑家,走来走去还不是图个吃吗?别人吃糠咽菜你装着看不见,自己一嘴吃不到肚里就难受。我让你吃,吃,吃,以后别想再吃俺家的一嘴东西。”
    这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地里干活,街上只有少量的女人在走动。
    郄氏正在大门口跟几个老太婆说话,远远地看见黄脸婆疯疯癫癫地朝这边走来,知道大局不妙,来者不善。她刚刚领教过此人的手段,知道根本不是这女人的对手,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任凭你嘲笑我是叨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我也要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等到黄脸婆走到门口时,两扇大门早已被闩得牢牢的了。
    黄脸婆站在大门口,并没有因为对手的免战而自动偃旗息鼓。她有的是手段,骂阵总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战争策略吧?于是她把路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的端了出来,直到骂个淋漓畅快,哭个口干舌燥,眼看着下地干活的人陆续而归,在场的婆娘争先恐后地安慰她:“她婶子,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她才抹去最后一把眼泪。
    说话工夫又到晚饭后了。这白天一长,晚饭自然也就吃得早些。吃过晚饭的男人们总不愿意立刻关上门就往被窝里钻,于是街头巷尾便成了他们闲聊的场所。
    在芦花村西北角的公路和街道交叉路口,有一个说话点。除了白天上工和晚上睡觉之外,这里无时不有一群男人在谈东说西。即使天上下着蒙蒙雨或者空中飘着鹅毛雪,也不影响他们在此消遣时光,只不过他们的手里多了一把雨伞或者身上多了一层蓑衣。
    在这个交叉路口的西北夹角里,住的这户人家姓穆,一家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女儿。户主叫穆姬卿,有四十六七岁的光景,瘦高的个头,面色青灰。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站在门前的这个说话点上闲聊。每天早晨,他第一个先到;每天晚上,他最后一个离开。在吹着烈烈寒风的冬日的早晨,他起床后,一不洗脸,二不进厕,最先做的事儿就是佝偻着腰,筒着那件破棉袄,站在公路沿儿上,往东张望一阵儿,再往西张望一阵儿。那景观很像玉堂春里被鸨儿赶出青楼的王金龙。
    这个说话点上一向人员庞杂,话题自然也就五花八门。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从耳朵听的到眼睛看的,不管是渔樵耕读、三教九流,还是风花雪月、奇优名娼,他们都津津乐道。即使谈资一时困乏,他们也会凭空幻化出种种奇闻乐趣来。
    这阵子,不知道是谁忽然想起了哪辈子科举考试中出过的一个考题:城里失火,殃及鱼池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展开了议论:
    “城里人又不养鱼,哪来的鱼池?纯熟捏造。我看出这考题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这样看,鱼乃千家万户喜爱之物,城里人也不例外。”
    “问题是那鱼是养在水里的,房子失火怎么会把鱼池里的水燃着?有道是‘水能克火’,没听说‘火能克水’。由此看来,出这考题的人不是个疯子也是个白痴。”
    “莫不是那鱼一夜之间得道成仙了?”
    “也未可知。”
    正当他们异想天开,把一个简单的成语发挥得神乎其神时,忽然西面菜园子里传来老头儿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快救命啊,有人跳井啦!”
    大家听了,唬得一个个丧魂落魄。得赶快救人呀!大家相互提醒着,你去拿绳子,我去找梯子,更多的人赶忙奔赴现场,一群人马乱作一团
    人们很快云集到井口,一方面询问是谁跳了井,一方面准备绳索打发人下去打捞。看菜园的老汉哆嗦成一团,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这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郄氏婆媳。
    “准是她娘儿俩当中的一个。”
    “别管是谁,反正都是妇道人家,水性都不行。”
    “少罗嗦,赶快下人,再晚了就没命了。”
    在场的数二娃最年轻,体格也最好,于是二娃被套上绳索,缀入井中。
    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却没有人带手电。井口黑糊糊的,往下看不见任何东西。人越聚越多,人声鼎沸,只能模糊地听见井里呜哩哇啦的叫声,根本听不清跳井的人在说什么。
    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散发,不到半支烟的工夫,整个芦花村就乱成了一片。
    就在人们四处忙碌、奔走相告的时候,昭阗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昭阗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大变。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跑,临出门时给黄脸婆丢下一句话:“都是你惹的祸,看我回来怎么跟你算账!”
    黄脸婆听了,全身都麻木了。她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停止了眨巴。
    三个孩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儿,吓得齐哭乱叫。这个喊:“妈,你醒醒!”那个喊:“妈,你别吓唬我们。”
    学冰毕竟年龄大几岁,他一看母亲突然不醒人事,撒开腿像兔子一般往对门家里跑,边跑边哭喊:“叔叔,婶婶,你们快来呀,我妈不行了。”
    原来鲍福听到有人跳井的消息,早和学智一块奔赴菜园里去了,家里只剩下桂晴。桂晴一听到学冰的哭喊声,一句话没多问,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他家跑,一进门果然看见黄脸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两个孩子围着她哭。
    桂晴走上去,连叫两声“嫂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用大拇指使劲掐住黄脸婆的人中,不大一会儿,就听见黄脸婆“哇”地一声哭出来。三个孩子一看母亲苏醒过来,自然是悲喜交加。
    黄脸婆看着对面这张熟悉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刚刚发生过什么。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猛地扑到桂晴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以至于把桂晴刚洗过的褂子弄得很脏。
    桂晴虽然恶心,但面上仍显得十分和顺,她用自己始终带着香皂味的手绢给黄脸婆不住地擦泪涕。
    泪涕是擦不净的,因为擦了还淌。黄脸婆好像长这么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过。无论桂晴说了多少安慰体贴的话,黄脸婆都在哭个不停,而且愈哭愈伤心。三个孩子紧紧地围绕在她们的身旁,有的拉着母亲的衣襟,有的扳着桂晴的胳膊,也跟着哭泣。
    黄脸婆突然直起身来,张皇失措地对桂晴说:“她婶子,我求你一件儿事儿,你千万得答应我。”
    “你说就是了嫂子!咱姊妹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桂晴很宽宏地对她说。
    “要是我死了,这三个孩子你得替我照应一下。要不,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嫂子,你疯了?大家都好好的,你干吗说这种傻话?”桂晴连忙制止她。
    “我的好妹妹,你哪里知道?今儿都是我惹的祸。过午我跟那老妈子吵了一架,没想到这会子她趁人不备,就跳井死了。她这一死,你二哥自然不会放过我。我早晚也得死,现在我全都想好了,我死了倒没什么,反正我也活够了,只是我舍不得这三个孩子,他们都还小呢。我”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三个孩子一听,一齐扑倒在黄脸婆的怀里,拼命地哭叫:“妈,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你。”又转而向着桂晴“婶婶,您救救我妈呀,您快说呀,她听您的。”
    桂晴慢慢地安抚了三个孩子,继而又对黄脸婆劝道:“嫂子,你这又想多了,她即使跳了井,这会子也不会有事儿的。你想,街上一呼啦去了那么多人,还怕救不出来她?再说啦,眼下正当春天,断肠河里的水才只有膝盖那么深,井里的水想必也不会太深。你放心,她当真跳进井里,只怕连井水都喝不足呢。说什么死呀活的?多难听!你就不怕吓着孩子?咱姐俩才做了几天的邻居,你就做够了?我还没呢!你要是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说话去?我到哪里再叫一声嫂子去?从今儿往后,不准你再瞎说,你要是不听我的,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嫂子。”
    黄脸婆听了,心里酸一阵,甜一阵。想笑,却沮丧着脸;想哭,又舒展着眉。
    三个孩子像三根木桩似的竖在地上,只有偶尔发出的几声抽搐才说明他们是三个活物。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哭了,谁都不会有事儿的。你们还没吃完饭吧?我来给你们热热去,再过一会儿,你们的爸爸就回来了。”桂晴把三个孩子的头顺次抚摩了一遍。
    “不行,我得看看去。”黄脸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就往外走。
    桂晴紧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胡同往北走去。
    胡同里,漆黑一片,静无一人。此时的人们全都聚拢到公路上去了。她们还没走出胡同口,就远远地听到了人们的喧哗声。当她们来到公路边儿时,才知道公路上早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了。大家就像过年一样赶热闹。在鼎沸的声音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敲打着黄脸婆的耳鼓:“这西成大爷也够狠的,他一听说儿媳跳了井,就开始拿大娘出气,要不是旁人拉得紧,他那一棍子下去,大娘非残废不可。”
    “你说啥来着?你再说一遍,老妈子她没跳井?”黄脸婆用力摇晃着那个人的胳膊问道。
    “啊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大家还以为你跳井了呢。”那人也惊讶起来。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片骚乱。
    突然,公路上的喧哗声静了下来,但很快就传来瘸二大娘惊恐凄惨的哭叫声:“我的孩子,你好可怜啊!你咋这么年轻就去了呢?”
    原来谁都没跳井,是一条狗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正当大家庆幸无人伤亡时,二娃却被狗咬了一口。
    伤不太重,流了点血,很快就被包扎上了,大家都没十分放在心上。卫生员却说:“被狗咬伤跟其他形式的负伤大不相同,因为狗的口腔中含有较多的毒素,一旦某种毒素通过伤处潜入人体,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听了,顿时都慌了手脚,特别是二娃一听,更是哭叫连天。不过卫生员又安慰说:“只要处理得当,伤者注意卫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卫生员因此建议:“趁伤势尚未恶化,应该迅速送往公社医院做进一步的消毒处理。”
    村里人的嘴就是快,没过几分钟,半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二娃被狗咬伤了。这倒不是件坏事儿,消息灵通就会使得帮忙的人增多。可是村里人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讹传讹。等消息传到瘸二大娘的耳朵里时,二娃已经被传得命将垂危了。二大娘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还能坐得住吗?就算她母子二人一向不和睦,可二娃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都快蹦出来了,她只觉得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面了。她一出门便像真的死了儿子一样哭嚎起来,只是由于公路上人们的喧哗声太大,她的声音不曾被太多的人听到罢了。后来她见了儿子的面,卫生员告诉她说:“您老不用担心,二娃不过是被狗咬破一点儿皮而已,不算什么大伤,包扎一下就好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口里却又骂道:“咋不咬死这个王八犊子!”
    二娃被几个年轻人送到医院去了。
    这时,昭谦把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叫到父亲屋里,要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事儿。
    三弟、四弟都只有二十多岁,尚不通达人情世故,他们疑惑不解地问大哥:“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到一块,你有啥话要说?”
    昭谦看到他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非常生气:“你们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今儿个二娃明摆着是因为咱家的事儿才下井被狗咬伤的,咱不能不管吧?要管咋个管法?我现在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这事儿的。”
    “咱家咋啦?咱家没人去跳井呀?这事儿凭啥该咱管?”老三不平地说。
    “对呀,他下井的时候,咱家又没一个人在场,又不是咱家的人叫他下去的,这怎么能赖咱呢?”老四一看三哥亮明了观点,也来了个顺水推舟。
    “你,你给我住口”昭阗指着他们的头皮,气得说不出话来。
    “话不能这样讲。”西成老汉接过话来“大家伙儿都看见了,都以为是咱家出了事儿,甭说别人,就是我刚才一听见街上乱哄哄的,还以为是小二家的出事儿了呢。这甭管咋说,人家是好心好意。既是这样,咱就不能装糊涂,倘若像小三儿小四儿说的那样,那往后咱家真出了事儿,街上的人谁还去管?我看还是老大说的对,咱不能不管。”
    “爹,照您这么说,咱还要管他一辈子?”老三走到父亲的跟前,显得很不服气“刚才卫生员说了,假如治疗不当,或者他不注意卫生,还会落下后遗症。万一到了那种地步,咱可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啦。这事儿您老人家可得想清楚了。”
    老汉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一脸的苦相说道:“那样的话,咱也不能忘了人家。人家毕竟是为了咱才这样的。要是都不管,他怎么活啊?”
    “爹,咱先甭考虑那么远,咱先商量着眼前咋办?”昭谦半闭着眼,把脸转了一个圈。
    “那依你该咋办呢?”老汉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大儿子。
    “依我看,二娃今后的药费啥的全让队里出,咱一个子儿都不拿,这不大合适,别人也会说闲话。不如咱多少也拿出一点儿来,让大伙儿看看,咱并不糊涂。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谁都无话可说了。至于后遗症嘛”说到这里,他搔了搔刚长出来的一丛短发,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笑“二娃要是啥事儿没有,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没得说,咱多照看他一下就是了。这话又说回来,即使不牵扯咱家的事儿,他要是也有个三灾八难的,就凭着二娃他娘俩跟咱这边五服以内的分上,咱也不能不管嘛。再说了,二娃还是咱二队的社员,没听说社员穷得揭不开锅,队里不管不问的,不要说这是天灾**,就是老绝户上了岁数,队里还让他吃五保哩。”
    昭阗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着头默默地抽烟。
    “我看这事儿还是跟昭珙商量商量吧。”老汉无可奈何地说。
    “跟他商量个屁?他啥时候管过咱家的事儿?”一直不说话的昭阗张口阻拦道。
    话音没落,只听门“咣当”一声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昭珙。
    弟兄四人一看昭珙进来了,八只眼睛睁得一般大。就像谁在暗中喊了号子似的,他们的屁股在同一时间里离开座位。
    老汉虽是叔辈,但坐在那里也觉得骨头痒痒得难受,他只好似站非站地欠了欠身。他想对眼前的态势做一个基本的定位,但一时不知道如何归纳。他哼唧了一阵子,却始终没人听懂他哼唧的是什么,最后他只能用轻微的嗽声打住。
    读者不禁会问:就算鲍昭珙是大队头号人物,一贯让人望而生畏,但他此时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二叔,难道这做叔叔的还怕侄儿不成?
    您有所不知,这紧邻孔孟之乡的地域,最讲究长幼之别。有道是:“次子不如长子孙。”意思是说,在尊卑的判断标准上,辈分居然重要,但最主要的还是要看长幼之别。即使你是爷爷辈,如果你跟长房的长孙站在一起,别人也会低看你一等。这种级别的划分在一般的丧事儿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丧事的处理原则和规格最终由长房拍板,而且在迎送宾客时队伍的排列上也颇为讲究。通常情况下,长房居前。如今的这位鲍大少不仅位居长房,而且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背景,因此无论长幼尊卑,一旦面对他时,总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的亲二叔西成老汉也决不例外。
    老四赶忙把一个座位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并请他坐下。昭珙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大家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怎么说?”昭珙冷不防地喷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然后用一种冰冷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
    “这不,大家正在商量着下一步的路嘛。”昭谦胆怯地说,并且尽量回避他的目光。
    昭珙将一只笨楚楚的手摸向上衣布兜,然后把摸出来的东西向面前的桌面上一摆:“这是五十块钱,凑空给她娘儿俩买点儿东西。”
    “这,你还是拿回去吧。”老汉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这咋能用你的钱?”昭谦也只好随和起来。
    昭珙看了他父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仍旧冷冰冰地坐在那里。这时候,谁也不敢大声喘一口气。屋里除了昭阗发出的“啪嗒啪嗒”的抽烟声,再无别的声音。
    又停了一会儿,昭珙起身要走,大家把他送到大门外。临别时,昭珙转向老汉:“家里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别再闹哄了。这几天你把队里的事情安排安排,赶快过去吧。”
    “我”老汉还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昭珙已经走得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