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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昼一天比一天变长起来,晚饭时间自然也比从前拖延了许多,因为庄户人家只有等到日落时分才想起晚饭。清明之后的傍晚,当太阳收回最后一丝余辉的时候,乡村当是别样一种光景。你如果站在村外向村庄望去,肯定会想起“炊烟袅袅”四个字。
    桂晴非常娴熟地操持着厨房里的一切。她系一条干净的杏黄色围裙,穿一件松花色夹袄。她怕忙活起来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跟着捣乱,所以狠狠地打了个结,高高地盘在头顶。
    尽管她从上到下都是一番村妇打扮,但白皙透红的脸庞、流转顾盼的明眸以及那灵变多态的身姿,无一不闪烁着城市女性的飘逸。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就是她的年龄,她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二岁,但给人的感觉她只有二十四五岁,甚至更小。鲍福说,他最愿意看到她在厨房里的样子。他很想帮她做点儿什么,那样他会吃得更香。
    母亲却拒绝了他的这番好意。文氏的理由是:“厨房里的活儿应该由女人干才对,男人自有男人的去处,男人若老把眼睛盯在厨房里,那就叫‘管锅台’,管锅台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所以她不希望儿子这么做,她宁可自己多做些。
    其实,鲍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锅台”上,而是在桂晴的身手上。大概从桂晴进门的第二天起,这个家庭的老亲少眷们就意外地发现,这个家庭变样了。他们尤其感叹的是,家里的家具什物每一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厨房,人们的第一感受就是食欲增强。不信你瞧瞧看,你只要站在厨房里随便看上一眼,准会觉得这里凡是能入口的东西,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都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现在,桂晴正和两个儿子一趟一趟地端送饭菜。鲍福和学智正坐在堂屋的小饭桌旁谈论着什么。文氏独自坐在自己屋里吃饭,她说她跟这一窝子人坐在一块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如呆在自己屋里吃得舒服。桂晴吩咐二儿子学慧把那碗猪肉炖粉条给老奶奶送去。转眼间,学慧又端了回来,他告诉妈妈:“俺老奶奶说了,上午送去的她还没吃完呢,这一碗她就不要了。”
    饭菜全都布好了。五口人一边吃,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小黑狗站在门口往里望望,想进去,又有些踌躇。它伸伸腰,忽然看见窗户台上站着一只麻雀,便朝那边走去。麻雀看见狗向它走来“哧”地一下飞上树梢。小黑狗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树梢。
    “鲍福哥在家吗?”大门外有人在喊。
    “在哩!”鲍福答应着,撂下碗筷就往大门外迎去。
    这边,桂晴看看鲍福喝剩的半碗玉米粥,笑笑,又皱皱眉头。
    鲍福打开大门,一看是四春,连忙问:“啥事儿?到家里说吧。”
    “不啦,就一句话,刚才工作组的霍组长让我给你捎句话,你今天晚上记完工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四春说完就走了。
    鲍福回到坐处,刚端起碗,又听到敲门声,随之传来昭谦队长那打急的狗一般的叫喊声:“鲍福兄弟在家吗?你出来一下。”
    鲍福匆忙出去。
    月亮已经挂在了中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显得飞彩凝碧。
    看见鲍福出门来了,昭谦率先在椿树底下占了个地儿,就像听戏看电影一样。他是蹲着的,觉得这样不牢稳,又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椿树上,说:“你昭阗二哥找你了吗?”
    鲍福摇摇头:“我刚回家。”然后反问道:“他找我啥事儿?”
    “学校里要马上落实一位管理什么来着?反正挺饶口的,我说不上来。”他还在支支吾吾地徒劳着。
    “贫管代表?是吗?”鲍福迅速抢过话来。
    “对对对,就是它。昭阗的意思是要你二大爷去当。”
    鲍福当然知道这个“二大爷”就是昭谦和昭阗的父亲西成老汉。
    “这是好事嘛!”鲍福做出一副为之动心的样子。
    “可是”昭谦忽然觉得仅仅用语言是很难把“可是”之中的分量表达清楚的,必须配之以必要的动作和道具。他两眼往身子前面搜索了大半个圆圈,却毫无收获。最后他不得不捡起脚边的一片小碗碴,然后用它的最尖利处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画了一道象征楚河汉界的土沟沟。伴随着这一动作,他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大哥那边不好办。”
    鲍福当然更清楚这位“大哥”是指谁了,他就是鲍氏家族这一支脉中的长房长孙并且现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鲍昭珙。尽管鲍氏家族每支每代都可能产生一位“大哥”但是能有资格做这种在“大哥”前面不加任何修饰的大哥的人只有鲍昭珙。“大哥”实质上就是这一支脉“昭”字辈对于他的专有称谓。眼前的这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哥,可是,如果不是当面喊叫,也只得在“大哥”的前面加上他的名字,以示与鲍昭珙区别开来。
    “那就再等等。”鲍福不假思索地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公社那边催得很急,让学校方面说啥也得赶在明天上午下班前报上去,今天下午昭阗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发话,会计不敢盖章。”他尽管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但听起来仍然跟吵架似的。
    鲍福非常清楚,这种事儿跟他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敷衍道:“再找他谈谈。”
    “我和昭阗都找了他好几趟了,他就是一言不发。真要把人急死啊!”说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顺手捡起一根树梗,然后一节一节地掐断。
    “大哥一定是在顾虑学湘的事儿吧。”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说,又觉得既然没把鲍福当外人,还得往下说,这一支吾,脸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阗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头露脸的事儿,非争过来不可。他总说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总觉得你二大爷不是干这事儿的材料。要依了我,干脆拉倒。咱跟人家争这吊儿郎当的差事儿有啥用?”
    “话是这样说,可昭阗二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嗨,我都被你们这些人给搅糊涂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负咱就行呗!政治能当饭吃吗?”昭谦赌气似的把脸背过去。
    “那么你这会儿找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昭谦本来就是昏头昏脑而来,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鲍福问了,他只好顺口开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说说。”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这句话如石沉大海。鲍福听了,笑笑,既没赞成,也没反对。
    昭歉起身道:“那先这样,我再跟昭阗合计合计。”说罢他去了昭阗家。
    鲍福回到家里,桂晴早把玉米粥热过两次了。两个小儿子吃完饭,到东面的屋里听他们的老奶奶讲“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里只有学智陪着母亲说话。
    鲍福坐下来,没有马上端碗。他的心还没有完全收拢过来。
    桂晴揶揄道:“还等什么?非得凉着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他忽然像个很听话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可是没喝几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别人似的:“一看见昭谦大哥那样子,我真不知道说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又觉得他太可怜。嗨!”他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把刚才的事儿叙述了一遍。
    “人家来找你商量事儿,不就是因为没辙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把你气成这样!”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么,而是要我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商量也好,做点儿什么也罢,他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
    “我宁可把自己当外人。”他又激动起来“这事儿要是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能找我商量吗?”
    “又来了,二十几年前,你不还是个孩子吗?那时候只怕你还没小圣现在这么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儿?”
    鲍福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回到刚才的题目上:“你瞧瞧他们,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啥好事儿都抢在别人前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吗?”
    “请不要动不动就乱扣帽子!‘他们’都指的谁呀?不就是一个鲍昭阗吗?依我看昭谦大哥就不是那种人。”
    “我也没说他是那种人啊!不光他不是那种人,就连西成二大爷也不是那种人。这下可好了,他老人家做梦都不会想到,快要入土的人了,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顶乌纱帽,你说他是戴还是不戴?真是想象不出,他老人家也是当官的材料!哈哈,真是笑话呀!”
    “也真是的。”桂晴不仅唏嘘道“依我看呢,西成二大爷未必肯当这个官儿。”
    “他不当,昭阗硬抬也得把他抬到位子上。不信你走着瞧。”
    “信,信,我信。你赶快把粥喝了。”桂晴像下命令似的说道。
    鲍福端起碗来,一口干掉,就像干掉一杯苦酒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了几句话:“桂晴,我得赶快走,待会儿昭阗肯定来找我。他要问起我来,你就告诉他,我今晚不会回来得很早。”说罢,匆匆离开家门。
    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学智在家吗?”
    学智打开门。进来两个同学,一个叫文牡溪,另一个叫冯轩莳。他赶快让他们进屋。两位同学见了桂晴,都亲切地叫“婶子。”桂晴一边热情地跟他们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饭桌。
    她三下五除二,转眼工夫,就把饭桌拾掇得一干二净。学智因为下午没有到校,两位同学就像几年没见面似的,都争先恐后地把下午发生的事儿向他说了一遍。唯恐遗漏下什么,他们又相互提醒、相互补充着。看到三个娃娃谈话特别投机,桂晴会心地一笑,然后她从里屋端来一碟子瓜子,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拘束。
    桂晴下一步的任务就是饮羊。她首先把泔水温热,分次盛在一口和面盆里,然后把玉米糁子倒进去一些,搅匀,一次一次地端进羊圈里。为了方便饲养和管理,鲍福给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今天刚买来的这只羊花了三百二十五元,它因此就叫“325”;那只已经有了六个牙的老羊因为刚买来时两只角都被染成了红色,所以叫“红角”;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羊叫“半截尾巴”;另外还有一只不具任何特征的老母羊,因为它是这个群体当中唯一的一个异性,因此它就叫“母羊”据推算“母羊”应该就在最近几日下羔,所以,桂晴对它特别关照。首先要保证它的饮食,泔水不能太凉,另外在泔水里得多放些料物。桂晴认为,母羊下羔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样的道理。不知为什么,桂晴从一开始就对这只“母羊”特别有感情,她每当看到公羊抢它的食物或用其他方式欺负它时,她就会挺身而出,为它主张正义。现在她看到它挺着个大肚子动作非常艰难的样子,一下在就想起了她怀上学智时候的情景来。那会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连一口热水都喝不足。每当想起这些事儿,她的眼圈就一阵阵发红。
    小黑狗叫了两声,窜到大门口。外面传来昭阗的声音。
    这回开门的是文氏。
    昭阗刚进大门,就发出了一片亲热的寒暄声和洪亮的笑声。学智和另外两个同学忙迎了出去。昭阗忙张开两臂挽着两边孩子的脖项一起进了屋。这时桂晴已经饮完了羊,也随后进了屋。大家一块坐下。
    “他二哥,”文氏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称呼他,有时也会顺口叫他一声“他二大爷”只有很少时候因说话太急,才会猛不丁儿地溜出一个“二孩儿”昭阗称呼她就只有一种:“大婶子”
    “他二哥,”文氏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说今儿晚上队里吃牛肉,你没跟着吃点儿去?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回!”
    昭阗笑笑:“晚上吃得太饱,不想再吃那劳什子了,不就是几块硬骨头吗?没啥好啃的。”
    桂晴听了,心里一笑,面上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昭阗意识到,在座的人只有一个人没跟她搭讪了,他决不愿意放过。然而他的目光又不愿意跟她直接相撞,那样他会感到身上痒痒得难受;可是不相撞又不行,那样心里更是闹的慌。他时不时地都想多看她一眼,更希望她多少也回敬他一瞥。他很少看见她能够比较专注地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很知足了。可这一眼他却始终都盼不到。他问:“小圣他妈,你怎么也没去?”
    “算啦,我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她的目光像闪电般地在他的脸上闪过,然后稳稳地落在三个学生的身上,因为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目光如果在他的脸上逗留0。01秒,那将意味着什么。
    昭阗立即把目光转移到学智的脸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专门为孩子的事儿来的。
    “还疼吗?”他显得很关切地问。
    “疼啥呀?二大爷,您又多虑了。”学智在家里总是这样称呼他,这也是大人们叫他这样做的。昭阗只要在家里,也不叫他“学智”而叫他“小圣”这样彼此显得亲近得多。
    “小孩子价,整天火里火气的,擦点儿伤算的了啥?没那么娇贵。”文氏解嘲道。
    “哎,对了,二哥,听说小冰还没回家,知道他上哪儿吗?要不要明儿个让鲍福跟着一块去找找?孩子还小,出去大人不放心。”
    “死不了!”一提起小冰,昭阗心里就来气“还不是到他姑姑家去了。”
    “话不能这样说,二哥,孩子都是一样的,在跟前淘起气来,能把你气死,出去一天还真让人想得慌哩。”
    “一辈子不回家,我也不会想他。”昭阗忿忿地说。
    牡溪和轩莳感到气氛骤冷,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一齐起身告辞道:“奶奶、婶儿、鲍老师,我们坐的会子不小了,该回去了,你们说话吧。”
    桂晴挽留道:“还早,再坐会吧。”
    两人一齐回答:“不啦,婶儿。”
    学智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亲眼看着他们远远地往南走了,才转身回家。正要进门,忽然听到门口北侧的椿树底下传来一声少女的轻轻咳嗽声,他急忙向她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她穿着一件黄方格线呢褂子,低着头,正扭捏地摩絮着垂在胸前的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他问道:“刚过来?”
    “哪儿话呢?我的脚都站麻了。”她依旧低着头说。
    “那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们不是在说话吗?”
    “瞧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咳嗽一声不就结了嘛?”
    “我这不是咳嗽了吗?”
    “你呀”学智笑着摇摇头“快进去吧,我妈又在等你了。”
    “去你的,尽瞎说。”
    两人一并走进大门。小黑狗看见碧月来了,欢快地跟在她的身边,上下跳跃着,时儿亲亲她的手,时儿嗅嗅她的脚,仿佛她浑身上下都是新鲜的。
    碧月还没进屋,就一眼看见坐在里面的班主任老师。她心里一急,脸上不觉红了起来。此刻,学智让她先进去,她却让学智先进去。两人相互谦让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学智先走了进去。碧月紧跟在他的身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奶奶,婶儿,鲍老师,你们在说话!”
    大家齐声答应着,并招呼她坐下来说话,她哪里敢坐?桂晴此时正在打线袜,一看碧月来了,便和她一起走进了西间的睡房。
    桂晴点着灯,放上灯罩。卧室里顿时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门帘拉上,她这才发觉碧月方才的拘谨相已经消失。
    大床是南北摆放的,床头紧靠南墙。大床靠墙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席子罩住。席子是用高粱篾子编制而成的,浅黄色的底子上凸显出一副暗红色的有规则的几何图案,虽然历经十几年,却依然保持着清新的色泽。被褥虽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洁。南墙靠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梳妆桌,与梳妆桌配套的是一张新式桐木座椅。窗帘是用粉红色的的确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灯光形成了统一的格调。整个卧室虽不算奢侈,但布局和谐、得体。
    桂晴让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贴近梳妆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气,只管贪婪地嗅着弥漫在整个卧室里的香皂味以及经过香皂洗涤出来的毛巾的气味。她特别陶醉于这种气味,她每次来都想多吸收一点儿这儿的气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点儿新鲜空气一样。她不仅要吸收,还要一点一点地品味。
    她非常随意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看看里面又添置了什么没有,目光无意中在桂晴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这位少*妇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少*妇跟自己的母亲有点像。再仔细审视,又觉得不像。原来母亲与这位少*妇相比,有着同样的慈爱和善良,但缺少难得的庄重与典雅。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想得太多太深。但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母亲和这位少*妇绝对是她最崇拜的两位女性。她真希望能同时拥有两位母亲,她真想这会子就把常挂在嘴上的“婶儿”改为“妈”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她至今还不能管自己的亲生母亲叫一声“妈”而叫“娘”这是打小她爹让她这样叫的,这样叫多难听呀,人家书上、电影上早就不这样叫了。她有好几次想试着改过来,都因为叫的太熟了,不好再改。现在想想,实在笑人。
    桂晴不经意地瞅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也总觉得有点像自己。也许是她太喜欢这孩子的缘故吧。她总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子,而且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尽管人们对她的三个孩子都夸不绝口,但她仍然感到美中不足,她多么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呀。她时常这样幻想,假如上天让她拥有碧月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愿意舍弃家里的所有财产,哪怕冥冥之中将三个儿子当中的其中一个换做女儿也行。她还不止一次地做过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假设小圣一开始投胎的是女儿身,那么长到现在他一定跟碧月一模一样;假设碧月一开始投胎的是男子身,那么长到现在她一定跟小圣一模一样。但是还有一个假设她居然忘记了:假设碧月长到三十二岁,应该跟谁一模一样?你知道桂晴平常最爱听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她最爱听有人说她长得跟碧月像娘俩。你要是到她家去借东西时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她即便再不愿意借人的东西也会慷慨地借给你,甚至会送给你。后面将要出场的一位非常讨人嫌弃的老太太就是因为常说这句话才博得桂晴无限同情的,当然也有另外的原因。这是后话。
    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同时笑了。碧月非常愿意多看一眼桂晴的眼神,特别是笑着时候的眼神。那种眼神给她的感觉就简直像温暖的阳光下,一团盈盈飘飞的蒲公英的绒毛落在脸上的感觉一样,任你有千般冷漠的心都能被这种眼神给熨得暖洋洋的。
    “哎,婶儿,您在给谁打线袜呢?”碧月的目光落从翠绿的毛线上又落到桂晴的脸庞上。
    “小圣。”桂晴简单地回答。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还能穿得着吗?”
    “闲着也是闲着,消磨消磨时间呗。今年穿不着,明年还是要穿的。”
    “也是,开头起几针呀?”
    “八针。”
    “这么多!他的脚有这么大吗?”
    “现在没有,明年不就有了?”
    “这倒也是。您能教教我吗?”
    “这有啥好教的?我也是瞎凑合,要不你来试试?”说着,她把手里的活儿让给碧月。
    “我刚学,您得提醒着点儿。”
    “没事儿,错了再拆嘛。”
    碧月开始一针一线地勾勒起来。她打一阵,停下来看看。桂晴在旁边一会儿给她纠正,一会儿给她鼓劲儿。两人一唱一和,非常开心。她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谈论着平日里的话题,无非就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内容。
    “晚上都喝些什么?”桂晴问。
    “还不是老样子?小米粥呗!真难喝,我最不愿意喝的就是它。”碧月噘着小嘴说。
    “傻丫头,你哪里知道,这小米最适合煮粥了。医生常说,小米粥不仅能养颜,还能滋阴补阳。你长得这样俊俏,只怕是常喝这小米粥的缘故吧。”桂晴不觉笑了起来。
    “婶儿,还夸呢,我都丑死了!”
    “你要是丑死了,那世上再没有漂亮姑娘了。”
    “婶儿”碧月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来就是个非常精细的女孩子,刚才听了桂晴的一番话,不觉勾起了疑问:“哎,婶儿,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是‘滋阴补阳’呀?您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儿,我一点都不懂。”
    桂晴瞟了一眼可爱得有点儿傻忽忽的碧月,红着脸说道:“傻丫头,你还小呢,大了自然就懂了。”
    谁知碧月非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她搬着桂晴的脖子撒娇道:“婶儿,您就跟我说了吧,我已经不小了。”
    桂晴拗不过,只好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说不好,譬如吧,咱女人平日里即使样样都好,也会比男人多出很多毛病。在平时的日子里,吃的喝的多注意一点,麻烦事儿才会减少一些。”
    这句话正好触动了碧月的心事。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半天不说话。
    桂晴连叫了两声,她才如梦方醒。桂晴问她在想什么呢,她飞红着脸,依旧不说话,不停地摆弄手里的辫子。桂晴毕竟是过来人,早已猜出了**分。
    桂晴并不敢盲目地去惊动她。里间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
    然而外间却始终没有停止谈论。
    文氏这些天来最害怕的事儿就是大喇叭上天天讲的火化政策。她白天黑夜里都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人死后经过大火一烧炼,那不等于下地狱了吗?正当她惴惴不安时,胡同里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吓破了胆。原来前两天胡同北头的一个年轻的媳妇突然得病死了,她亲手给死者穿了衣服,亲眼目送死者被抬上灵车拉往城里,又亲眼看见死者的家人从城里抱回来一个像戏匣子(收音机)一样大小的骨灰盒。连日来,她晚上不敢出门,即使在家里,也老觉得那个年轻媳妇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活了五十多岁,见过那么多死人,却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天这样害怕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该死的骨灰盒造成的。她想联合一部分人抵制这件事儿。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可得到的只是一顿抢白。媳妇尽管批评儿子态度不好,但明显地看出并不站在自己的一边。她也多次把自己的精辟见解向附近的老太太们发表过,也博得了她们的同情与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所共同维护的观点太缺乏必要的理论支持和政策援助。这些人的话一万句都顶不上儿子的一句。当然,她完全可以对儿子实行强硬态度从而达到解决争端的目的,然而,她又不得不担忧大队那边难以过关。她跟儿子的争端万一被大队知道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她本人也极有可能被定为“反革命”她虽然不知道“反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反革命”比地主还厉害。这几年,她家好过就好过在了成份上,不仅世代是贫农,而且老亲少眷没有一家跟地主有瓜葛的。如果自己因为一言不慎而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后脊背就一阵阵发凉,比发现幽灵还可怕。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孤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正好今天晚上昭阗来了昭阗可是十里八村最有学问的人,对人也和气正好借此机会说说积压在肚子里的话。
    “我说,他二哥。”话刚一开头,她又有些踌躇了。也许她怕隔墙有耳,也许她怕昭阗也像儿子一样抢白她一顿。即使两者都不是,她也担心昭阗会不会笑话她见识短。她尴尬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昭阗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随和地笑笑:“大婶子,咱娘俩还有啥话不好说的?”
    “我说他二哥,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大婶子,您这是说哪里话呢!”
    文氏试着说:“北头建遵他媳妇说死就死了,你说多好个媳妇啊,怪可惜了的。听说得的叫心、心啥病来?”说着又在努力地想。
    学智在一旁提醒道:“心脏病。”
    “对,心脏病。这人哪,特别是像我们这些有了年纪的人,一想起这些事儿来,心里就发慌,说不准哪一天,我两腿一伸,就啥也不知道了。”说到这里,她用一块老蓝布擦脸手巾展展溢出眼眶的两汪泪水,继续说道:“这两天我寻思着,上面讲的火化不是个好事儿。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都说没有鬼神,依我看呢,这神灵还是有的。连着这三四天啦,每天夜里都是快到下半夜的时候,我就恍恍惚惚觉得你说是做梦吧,不像,你说是醒着吧,又不像那个像戏匣子一样的东西一拱一拱的,还觉得里面像有人说话似的。我机灵一下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醒了我就在想,建遵他媳妇那么大的身量,死后被关在那么小的盒子里,你说她能不折腾吗?”
    文氏说得有声有色,而且越说越激动,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说法打动了,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说话了,今天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她岂肯轻易放过?她要让昭阗听听,她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学智看到奶奶一发而不可收拾,而且越说越恐怖,越说嗓门越高,完全忘记隔墙有耳了。他不得不拉拉奶奶的衣襟,往里屋哝哝嘴,提醒她注意节制碧月胆小,以免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其实,学智的担心是多余的。奶奶的话里屋的人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碧月红涨着脸准备说出自己的心事儿,但是她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冥思苦索都不知如何开口。她从没有意识到面对这么一位既令她熟悉又让她崇拜的人儿还会有什么饶口的话。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难言之隐吧?如果不是这种事儿,哪怕她做了一件错事儿,就算是偷了一位同学的铅笔盒,她都有勇气向桂晴承认。为什么这件事儿却不能呢?能。一定能!她再一次鼓足勇气。可是话刚涌到嘴边儿就流了回去。她试量着、退缩着最后她终于张开嘴巴,可是刚吐出一个字:“我”就听见外间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她吓得瞪大眼睛,朝桂晴只伸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