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姓范名嫣,眉目倒是清秀,声音粗豪更胜男子,晋莫只听她说出第一个字,便知她是狭谷伏击之日那范姓师姐。
二人正是听信她与三名同门女弟子假意交谈,才被引去西边自投罗网,晋无咎更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之忧,其时不知她是甚么身份,见众弟子对她敬重,想来慧宁死后,她可算是峨眉乃至“四大”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范嫣转向晋无咎,合十道:“晋教主。”
晋无咎回礼道:“范师姐。”
范嫣道:“四十条人名,血海深仇,是否沈碧痕一句退出盘龙,晋教主便打算置身事外?”
晋无咎道:“范师姐错了,碧痕虽离开我教,但在下始终视碧痕为我教中人。”
人界教众听他将罪责强揽上身,一个个皱眉暗觉不妥,却无一人敢出言顶撞,惟独莫玄炎知他对这份友情极为看重,半点不觉意外。
晋无咎又道:“请问四派门人何时被杀?”
范嫣道:“正月十五,佛门‘四大’齐聚峨眉金顶,以武会友相互切磋,沈碧痕忽然暗中偷袭,对我四派中人大肆杀戮。”
晋无咎眉头深锁,心道:“碧痕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梵仙山时,慧宁师太不肯停手,致使岳父大人和沈墨渊双双自杀?”
莫玄炎上前一步,道:“金顶为峨眉之巅,上山通道该由峨眉弟子重重把守,难道是碧痕一路闯关,见人便杀,一直杀上金顶?”
范嫣道:“非也,其时掌门好意留沈碧痕在峨眉山做客,哪知她暗藏祸心,更如此狠毒,再仿‘剥复双剑’当年恶行。”
晋无咎大是奇怪,道:“慧宁师太?留碧痕作客?”
范嫣道:“正是。”
晋无咎道:“是碧痕登门拜访峨眉?”
范嫣道:“正是。”
晋无咎道:“碧痕和峨眉并无深交,为何会去峨眉山?请问范师姐,她可有说明来意?”
范嫣道:“晋教主,事实俱在,你查看过这些尸身,亲口承认是沈碧痕所为,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你既认定沈碧痕是盘龙教众,便证明我四派没有来错,我只问你一句,交不交出沈碧痕?”
晋无咎满腹踌躇,沈碧痕一夜之间沾上这许多人命,将她交给四派,那是必死无疑,但若问明因由,确系她为泄愤而杀,则自己又能否庇护?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莫玄炎知他为难,道:“眼下碧痕不在教中,我们若能有她下落,自会请她与四派当面对质,只要查明真相,一切如你所言,则交给你们亦无不可。”
范嫣道:“她自然不在盘龙峡谷。”
晋莫听她说得大有深意,同时警觉,晋无咎道:“难道范师姐知道她在哪里?”
范嫣道:“沈碧痕临走前不忘挑衅我峨眉弟子,说想报仇的话,便去昆仑仙境找她。”
晋莫相视一惊,人界弟子亦无不愕然,任夏两家百年世交,人仙二界关系实在密切,“朝阳谷”之会,晋无咎分明已命沈家迁出,夏家迁入昆仑仙境,沈碧痕却不辞数千甚至万里,不惜违抗晋无咎之严令而强往,则看来畏罪潜逃可能极大。
莫玄炎道:“你们既知她的所在,却来这里做甚么?”
三男中九华派弟子道:“晋夫人说笑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昆仑仙境和贵教神仙二界大有渊源?若你们不肯引路,我们谁能到得了那里?”
这人名叫姜勤,在三男中最高最胖。
莫玄炎道:“想必到了昆仑仙境,你们武功不及,又要提出由我们出手,生擒碧痕后再交给你们处置。”
姜勤道:“难道不该这样么?”
晋莫相视苦笑,都是一般心思,虽说佛门“四大”与盘龙教仇怨由来已久,但瞧眼前众人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来,既没骨气又无羞耻,证明门中自来受教如此,则日渐衰弱又能怨得了谁?
良久,晋无咎叹道:“也罢,我原本想听碧痕亲口说出此中因果,便依你们所请,走一趟昆仑仙境,但我有言在先,若此事非如你们所述,而是别有隐情,则我最多只能在碧痕剑下留住你们,除此再无其它。”
姜勤道:“晋教主的意思,是信不过我们四派这上百弟子?”
晋无咎一阵血气上冲,昂然道:“是,我和碧痕相识四年,深知她的为人,单凭你们一面之辞,万难教我对她生出疑心。”
姜勤哼得一声,道:“晋教主先入为主,这一趟去或不去,还有甚么分别?”
晋无咎冷冷道:“随你去是不去,盘龙峡谷距昆仑仙境近九千里路,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六月初七,我在昆仑恭候各位大驾,告辞。”
说罢甩袖飞上半空。
莫玄炎对众人笑得轻蔑,随晋无咎一跃而回。
“龙宫”外间,晋无咎近乎瘫倒座椅,双目紧闭,右手拇、食二指重重揉捏鼻梁两边“睛明穴”,莫玄炎静静放下“青鸾之翼”,来到身后轻按双肩。
晋无咎将她拉到身前,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道:“玄炎,我是你的丈夫,实不想对碧痕关心过度,免得你心生误解。”
莫玄炎道:“从我们私定终身第一日起,你所言所行足以教我安心,所以,对我不必刻意隐藏。”
晋无咎将当日梵仙山情形简略叙述,道:“我在石洞中便察觉碧痕一心求死,她若真将沈墨渊之死归咎于四派,到时再将罪责通揽上身,我该如何是好?你也看见那些所谓佛门中人的嘴脸,难道我真能对碧痕下手,再交给那些恶人处置?”
莫玄炎道:“你放心,到时无论发生甚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晋无咎道:“你要随我同去昆仑仙境?”
莫玄炎轻轻揪住他的耳朵,嗔道:“你再问一遍试试?难不成你又想扔下我一个人?”
晋无咎轻轻握住她手,放在唇边反复亲吻,笑道:“也好,我实在是,实在是一刻不想和你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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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连二月,晋莫白日各往“翼殿”、西殿,晋无咎心绪烦闷,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全心投于“岫岩有崖”中的饱学,好比那时为情所困,进速快极。
短短六十日间,四至十索全部完成,虽初初学成,远做不到如晋太极那般纯熟,但对无招索刃个中精微深有感悟,有时飞速踏步于走道之上,信手所至,以“日月精华”之力任意挥洒“复归龙螭”,索刃也好粉尘也罢,飞龙舞凤间依稀已有晋太极的风度韵致,又是欣慰,又是伤感。
莫玄炎知他愁绪,除每晚陪他观星赏月,一得空更与谈心助之遣怀,晋无咎深自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一边忧心忡忡不减,一边夫妇感情日增。
之后十五日,晋无咎开始进入“独山无涯”,莫玄炎更是每日同行,晋无咎静心参研如何将盘龙“无极”之力融入无招索刃,以渐至“攻则人为气,气为人;守则人为气,气不为人”之境,莫玄炎则在不远处以龙剑阁所载法门运功。
盘龙“太极”自“太初”至“十方”,随索刃数目增加,看似从一心一用到一心十用,对分心要求大大增加,实则并不尽然,十条索刃本如经脉延长,好比各为身体部分,则屈伸皆于无意识间完成,而不需刻意思索,正是盘龙内功又一大超凡拔群之处。
晋无咎早在卓府闭关一月,已能完成十指对十索的精准操控,“岫岩有崖”中思学更多,乃是每一变中所含深意,即“为何需此一变”,进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使得索在脑先,甚至有索无脑,讲求脑中清明,天马行空,不受寻常武学所谓“招”之所限。
而“独山无涯”是向人索合一之境逐步迈进,须得潜心贯注,感受自身与遥遥天地、茫茫日月融于一体之渐变过程,但晋无咎满心惦念沈碧痕安危,如何静得下心?自知不能突破瓶颈,这十五日反是想得多,看得多,而练得少。
莫玄炎自从破解“凤涅凰槃剑”中剔除剑招奥秘,可说已进大步,连日受“寒蝉洞”韩凝点拨,更将高阶“两仪”之路渐行渐宽,此刻修为距离“太初太极”只一步之遥。
可这“独山无涯”留给莫沈两家后人的心法仅能用以治愈,回到双剑合璧那九十三图,图中小人出剑同时,体内真流在盘龙“太极”与“无极”间灵动置换。
她根基尚不稳固,以“衔烛剑”对照墙面稍加比划,终觉遥不可及,不以气恼,反正来此大半也是陪晋无咎,只在各般剑招剑式前渊思寂虑,数日过后,一招一式未能练成,却对“凤涅凰槃剑”生出更深认知,倒也不无收获。
二人虽不站于一处,但有时迎面走过,互换一个笑容,彼此温情无限。
五月廿二,二人该要出发,各在“天羽阁”拜别萧琼羽与洛扬采,晋无咎捎上早已整理好的行囊,与莫玄炎过西殿十二洞走出西门,见四女一路相送,又是一个个哭丧着脸,笑道:“四位姑娘,你们能不能别每次一见我走,便摆出这副我再也回不来的表情?”
环棋第一个被他逗乐,眼泪却兀自掉个不停,道:“教主与夫人福大命大,才不会回不来。”
晋无咎道:“你们当真盼着我回来?”
瑗琴道:“能做教主与夫人的贴身丫鬟,是我们四个的福分,我们自会日日夜夜,真心盼着教主与夫人完好而归。”
晋无咎道:“好,待我回来,头一件事便要将你们四个丫头嫁出去。”
四女不意他又重提此事,四张妙目各眨数下,不知他是认真还是说笑,瑾画道:“我们只想一生服侍教主与夫人,未曾有过嫁人之念。”
晋无咎道:“你们不嫁,我便不回。”
四女更是两手换握站立不安,终是瑗琴轻咬嘴唇,道:“瑗琴虽不愿嫁,但只要教主与夫人来去平安,瑗琴愿意听从教主吩咐。”
其余三女跟着点头。
晋无咎本意只想哄得她们破涕为笑,听到这里甚为感动,瞥眼见西门口另有一人,却是沈碧仁,后者一被发觉,反而迈步走上前来,双眼直视晋莫,瑾画见他身为教众,毫无面对教主敬畏之心,轻轻一哼,背过身不去看他。
晋无咎道:“你不关照我几句?”
沈碧仁道:“二位与碧痕友情深重,属下信得过。”
晋无咎微一点头,转向四女,道:“妈妈便辛苦四位姑娘多多费心,我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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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独山无涯”碑文记载盘龙“无极”所含哲理,部分为笔者由《列子·汤问》、《庄子·秋水》、《前赤壁赋》稍作改动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