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人走下楼道,晋无咎道:“廉前辈,我接掌我教后,一直没能得空好好询问爹爹妈妈当年状况,爷爷从未对我提过,他们曾是两个怎样的人?又为何被害得这么惨?廉前辈是否知道些甚么?”
廉德明在四女脸上一一看过,道:“要说琼丫头。”
忽而意识到甚么,忙道:“教主恕罪,老廉失礼,该是老夫人才对。”
晋无咎道:“廉前辈第一天认得无咎么?您比爷爷更要年长,如此称呼并无不妥,我反倒听得亲切,不必刻意改口。”
廉德明道:“是。”
再看四女一眼,接着适才的话道:“要说琼丫头,可谓我教创立以来第一才女,一人精通琴棋书画,也即是说,你们四人所做之事,琼丫头一人便能完成。”
环棋一吐舌头,道:“教主的妈妈,自是神仙般的人物,我们怎敢相比?”
瑗琴轻声道:“环棋不要多嘴,听廉前辈说下去。”
廉德明恍若不闻,道:“我教历代教主贴身丫鬟,称呼都以一件玉器外加‘琴棋书画’其中一字,便如你们四个。”
四女默声点头,又听他道:“但琼丫头一人精通四艺,所以旁人只称呼她一个‘琼’字,偏生老教主专心武事,独子云廷方为风流才子,和琼丫头情投意合。”
关于晋云廷与萧琼羽这段过往,晋无咎曾在魔界窃听所知,也不打断,由得他缓缓续道:
“二人生下教主后,常入魔界和教主夫人的亲生父母来往甚密,此为其一;老教主在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中,偏爱苍维先生远胜墨渊先生,此为其二;墨渊先生志向野心远胜苍维先生,此为其三;沈家想和莫家结亲,晋家也想和莫家结亲,此为其四。”
晋无咎听出他的意思,道:“廉前辈,您是怀疑,爹爹妈妈的遭遇,是沈家所为。”
廉德明却似如梦初醒,道:“是老廉没有证据,在教主面前乱嚼舌根。”
晋无咎道:
“不,廉前辈,岳父大人也曾有此猜测,我知道十六年前,姚家受五台门所托,其时年仅六岁的姚千龄调配毒药,将爹爹毒杀,将妈妈毒哑,此后妈妈便受困穆庄十六年整,爹爹也被埋于‘八阵’外围,让妈妈连看一眼爹爹的墓碑都做不到,‘青龙殿’和姚家相隔六百丈,若无沈家牵线,姚家便有通天能耐,也动不了爹爹妈妈。”
廉德明道:“唉……”
只出一字,忽听晋无咎道:“甚么人?”
打开门一看,廊上站有一人,却是沈碧痕。
二人四目对望良久,晋无咎亲见她双眶悠悠噙出泪珠,道:“碧痕……”
沈碧痕惨然笑道:“所以晋大哥,你的爹爹妈妈,又是被我沈家害的。”
晋无咎道:“碧痕,这不是你的错,当年做坏事的人都已死去,我没想过追究,更不会迁怒到无辜的你身上。”
四女曾亲见沈碧痕为救夏语冰而冻得整个娇弱身躯滴水成冰,对她心存十分好感,要说喜欢她更胜喜欢莫玄炎都不为过,后者对外少言寡语,从未以教主夫人身份为难众仆,但四女总感觉她冷艳高傲,不如沈碧痕平易近人,瑾画当即上前一步,挽住她一只手,道:
“是啊沈界主,在我们心里,你一直是极好的姑娘,这些事都过去了,你千万别要放在心上。”
沈碧痕见四女点头,芳心稍慰,道:“谢谢你们。”
晋无咎道:“碧痕,你来‘青龙殿’,是找我有甚么事么?”
沈碧痕道:“晋大哥,我能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么?”
晋无咎微觉意外,正想开口,廉德明与四女甚为知趣,齐齐告退。
二人来到廊上,晋无咎道:“他们都下去了,你找我有甚么事?”
沈碧痕道:“晋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晋无咎道:“我们朋友一场,说甚么求不求的,有事尽管开口。”
沈碧痕道:“我想退出我教,与妈妈搬出盘龙峡谷,将神界界主之位传于堂兄。”
晋无咎一惊,大声道:“碧痕你这是做甚么?我教好容易度过风波,大家总算可以回到风平浪静的生活,没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不许去,盘龙峡谷就是你家,沈家是做过不少错事,但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别……”
沈碧痕道:“晋大哥。”
这一句“晋大哥”叫得又是轻微,又是柔情,却教晋无咎说不下去。
沈碧痕幽幽道:“正是因为江湖重归风平浪静,我才要退出我教,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晋无咎更是语塞。
沈碧痕扭头看他一眼,道:“便如你自己所言,多年来你对我冷淡,我曾以为是讨厌我,可真到我身陷囹圄,你仍会冒死相救,你是真心希望我能平安幸福,不是么?”
晋无咎道:“我自然希望……”
沈碧痕道:“所以你更该许我抽身而退,慢慢将你放下。”
二人并肩远眺窗外,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道:“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想搬去哪里?鄠县?”
沈碧痕道:“你若真为我好,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只需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要是连行踪都被你摸得清清楚楚,我做此决定又有甚么意义?”
晋无咎愈发沉重,道:“那你还会回来看望我们么?”
沈碧痕故作轻松,道:“等我也如玄炎一般,找到那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别说回来看望,说不定更要重回我教,到那时还望晋大哥成全。”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我一定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沈碧痕将腰间“冰夷剑”取下,转向晋无咎,双掌横举,道:“晋大哥,这柄‘冰夷’,是任家心血之作,我既脱离我教,不能再据为己有,还请你替我归还任界主,再替我谢过任界主赠剑之恩。”
晋无咎将“冰夷剑”推回,摇头道:“这件事由我替任界主做主,你和玄炎都是最好的姑娘,也值得最好的宝物,你是这‘冰夷’名正言顺的主人,从此无论走到哪里,看见它,就该想起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沈碧痕又是噗嗤一声,转身道:“你不想让我走得了无牵挂么?还来说这种话。”
晋无咎见她艰难说完一句,泪水源源洒落,心口刺痛,却也只能故作不见。
沈碧痕哭过一会,微觉平复,道:“那我们说好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属于我教,爹爹遗体前往鬼界,我会与鬼界弟子同行,忙完这件事后,我们便后会有期。”
晋无咎喉头哽塞,用力道:“好。”
沈碧痕最后看他一眼,道:“那么晋大哥,我先告辞了。”
晋无咎见她转身,想要出声挽留,却知以她情根深种,值此离别之际,二人实是多见不如少见,少见不如不见,强忍住将到口的话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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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无咎既将母亲安顿下来,欲在“青龙殿”安排一个医术高明之人,萧琼羽全无性命之忧,不如当初夏语冰时间紧迫,加之姚松柏年事已高,最初只想让他在妖界中挑出一个信得过的弟子。
谁知他还是亲自上山,诊治后只说长时间恐惧抑郁所致,苦无应对良策,开得几副药方用以定神,托妖界弟子送上“青龙殿”。
萧琼羽虽不能想起过往,却能分清善恶,数日后渐知身边都是好人,非但对晋莫二人,对两个贴身丫鬟亦不再排斥。
晋无咎身为教主,又逢教中恶战过后,不免忙于各种教务,莫玄炎掌管一界,同样不能时时相陪,萧琼羽不吵不闹,任由两个丫鬟推去山间赏景,却又常常眼望东南呆呆出神,看久后又是一脸晶莹。
晋无咎知道母亲记挂父亲,回谷便向廉德明请教迁葬细节,这些却是鬼界所长,归翊当下遣出界中弟子前往太湖,晋无咎算好时日,与莫玄炎一同飞往与之会合,指明父亲所在,鬼界弟子小心处理。
折腾近一个月,终将晋云廷与“剥复双剑”三人入葬鬼界“天堂”,晋莫随行护送,于登州码头找到鬼界船夫,如期见到谷令仪、沈碧痕母女。
而后谷令仪登船,沈碧痕却留于岸边,莫玄炎知她为沈家秘术所困,难入鬼界墓地,晋无咎只怕增她愁思,原本时时躲避,见她不去亦不多问,想到今日一别,此生未必再见,不愿被莫玄炎瞧出失落神色,狠下心来振翅飞去。
当日忙完落葬天色已晚,晋莫于魔界住得一夜,莫玄炎心思细腻,何尝不知他愁肠百结?每每见他伸臂,也不躲闪,只温顺任他搂抱,次日临行前,又入一次“天堂”磕过三个响头,这才飞回盘龙峡谷。
回谷后,晋无咎命人于北殿设出一座灵堂,供萧琼羽随时祭拜,又温言告知晋云廷已入土为安,萧琼羽虽还认不得人,却能听得懂话,她自于穆庄外围“龙飞阵”中见丈夫墓碑被毁,直到这时才放下心来。
晋无咎安抚过母亲,但觉说不出的释怀,又得教众来报,说洛扬采于北殿外求见。
是时腊月将至,山顶寒冷,晋无咎赶紧亲自来到北门将洛扬采请入,见她身后除却两个丫鬟,另有四名魔界弟子抬一大箱,看样子答允搬入“青龙殿”,更是大喜过望。
入二层后,萧琼羽刚巧与洛扬采打一照面,似是想起甚么,这次主动伸手相握,将她拉入“天羽阁”,竟大有恳求她入住之意。
洛扬采见她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却眉眼中写满真诚,朝晋莫看去,后者自然求之不得,晋无咎贵为一教之主,莫玄炎亦非深闺妇人,虽各怀孝心,终不能寸步不离,有洛扬采与之互相陪伴,二人本是故友,如今更结为亲家,竟能在生离死别十六年后,如姐妹般一同起居,实替她们感到欣慰。
回到“龙宫”,晋无咎一把搂住爱妻,他自八月廿八前往五台山,始终满腹忧烦,直到今日终于一身轻松,莫玄炎吃吃笑道:“一得空便不规矩。”
见他凑嘴上前,也不躲开,由得他一顿深吻,在他怀中静静倚靠。
二人相拥许久,莫玄炎轻轻挣脱,道:“我想去‘翼殿’练剑,你陪不陪我?”
晋无咎想起上一次入六层“翼殿”还是五月,一恍半年已过,道:“夫人有命,为夫岂能不陪?况且上一次你说要损坏‘翼殿’,我也想去瞧瞧,那里究竟会变成个甚么样子?”
莫玄炎冲他一眨眼,道:“我也不知道。”
晋无咎被她轻颦浅笑迷得神魂颠倒,定过神时,怀中娇躯已然不见,又是怦然而动,又是意犹未尽,尾随翩翩步履而去。
来到六层,以“青龙玉石”开启“寿山不系”,晋无咎一眼发现异样,七层青光圆球竟而消失不见,中空部分荡下一条软梯,见莫玄炎薄唇轻扁,似笑非笑中透出一丝得意,道:“玄炎,你早已猜到会是这样?”
莫玄炎道:“上去看看。”
二人背负白青双翼,无需沿龙道而行,只稍稍一跃,已身在七层,眼望墙顶中心缺口,见微光倾泻,色调阴沉,莫玄炎道:“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