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寒听她娓娓道来,全然不记得当日细节,却素知妻子记忆过人,她既说是“复述”,这些对话极可能一字不差,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起来了,那便怎样?”
夏语冰反问道:“凌寒哥哥,无咎若与玄炎妹妹成亲,你如何看待这桩婚事?”
卓凌寒道:“和当日沈姑娘一样,只要查明江湖上并无劣迹,情投意合的话有何不可?”
夏语冰道:“你也说莫姑娘衣着怪异,不担心无咎是受其迷惑?”
卓凌寒道:“莫姑娘周身灼热,显然和太极公练的同种内力,回想太极公三九严寒只能袒露上身,谷底铁笼全无积雪,我们倒不能就此断定莫姑娘以美色引诱。”
夏语冰喜道:“所以凌寒哥哥,你就是比许多人更有见识,与你说话便会轻松愉快。”
卓凌寒道:“原来你是存心试探我。”
二人相视一笑,夏语冰见丈夫嘴唇干燥,递一杯水给他,自己坐下也喝一口,道:
“正道同盟在归家安插眼线,根据弟子早期回报,盘龙峡谷谷口炸药由六峰分设,总图仅上峰可以通览,而派出办事的永远是下峰弟子,可避免有人通风报信,每位入谷弟子须由上峰弟子确认身份后引路带回,不得不说,盘龙这一招滴水不漏。”
卓凌寒道:“你是想到甚么法子了么?”
夏语冰摇摇头,从书桌上取来笔纸,画出三圆交错,手指图案,于正中心写得一个“青”字,于上、下各写“赤”、“绿”二字,于左下、右上各写“黄”、“紫”二字,于右下、左上各写“蓝”、“橘”二字,道:
“凌寒哥哥你看,‘青龙殿’下六峰,莫家北峰与沈家南峰为上峰,任家西南峰与夏家东北峰为中峰,姚家东南峰与归家西北峰为下峰。”
手腕轻动,每说一家,便在对应颜色旁边注明对应姓氏。
卓凌寒直看得目瞪口呆,道:“这,这些事情,你怎会知道?我记得无咎没说那么详细。”
夏语冰道:
“无咎只说出沈家夏家所在,这也难怪,那时他便只沈姑娘与纤纤姑娘两个朋友,可你相信我的推断,盘龙峡谷地形必是如此,我们外围所见两条山道,一条自姚家经任家到莫家,一条自归家经夏家到沈家,最终殊途同归,分至‘青龙殿’北南双门,盘山而上,矫若游龙,是为‘盘龙’。”
卓凌寒道:“我自然信你,但这和我们先前所说,又有甚么关联?”
夏语冰道:
“关联可大着呢,凌寒哥哥你看,上峰弟子为红绿二色教服,正与穆飞穆雪兄妹相同,但照理说来,同一姓氏不该身着异色,由此推断,他们并非盘龙教众,而恰恰是想冒充,引起正道中人的注意,穆老鬼再穿一身青衣,以最高位自居,也符合他惟我独尊的行事作风,太极公说他们‘就算是,也不过九流角色’,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卓凌寒道:“有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
夏语冰道:“你且听我说完,便会明白了。”
卓凌寒道:“好,我先不问。”
夏语冰抿嘴一笑,放下手中的笔,续道:“太极公口中‘九流角色’,包含两层含义,除了颜色,还有修为。”
卓凌寒道:“我懂了,难怪太极公要问钟魁那一行黄衣人,中峰弟子倘若没有任寰的修为,一个时辰足以教人闷热致死,到了那层修为的上峰弟子,轻易又是不出门的。”
夏语冰道:“这才是症结所在,我们入‘蓬莱仙境’时还曾无端猜测,现下看来,半点边角都没沾上。”卓凌寒道:“照这么说,莫姑娘岂不也是‘九流角色’?”
夏语冰道:“不然,听太极公的意思,女子因与男子体性不同,修练盘龙内功有其难处,无咎曾转述沈姑娘的话,说‘句芒’的主人杀慧宁师太如探囊取物,说的自是玄炎妹妹。”
卓凌寒沉吟道:“这莫姑娘看似娇滴滴的,当真有这般了不起的艺业?”
夏语冰见丈夫眉头深锁,握住他手,柔声道:“凌寒哥哥,这些费脑子的事,交给我来就行啦,你还虚弱得很,先把身子养好才最紧要。”
卓凌寒自知论及智慧,较她相去太远,道:“也只能辛苦你了。”
夏语冰轻叹一气,幽幽道:
“辛苦些倒没甚么,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怎样对你开口,你这些年必然也有猜疑,怕我不悦,这才一直没有提起,只希望盘龙就此安分守己,江湖重新回到太平,这件事便可当作没发生过一样,但是凌寒哥哥,该来的事一件也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卓凌寒道:“我们早知岳父大人与盘龙有些关联,现下旧事重提,大不了确认为盘龙教众,又是中峰夏家的主人,你我夫妻情深,你实在不必对我如此。”
夏语冰摇头道:“只怕事实远比你我想象更为可怖。”
卓凌寒听她说到这里,小手开始颤抖,道:
“冰儿,你怎么了?如你所言,我早已猜到,却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我们来到这西安府两年,三教九流可还见得少么?岳父大人虽不属正道同盟,但疼你之心和普通父亲无异,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也从未听见有人说起岳父大人有何恶行,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做过甚么坏事,你待我也是绝无可疑,若非岳父大人一力撮合,我去哪里找像你一样好的妻子?我对岳父大人原本心存十分感激,你有甚么事尽管说出来,我自会和你一同承担。”
夏语冰听他说得诚恳,心下稍安,道:“凌寒哥哥,看看玄炎妹妹,再看看这张图,太极公说我爹爹古板,又说赤峰比紫峰通透,你可懂了么?”
卓凌寒抽出一手拿起纸张,看见上方“赤”、“莫”二字与右上方“紫”、“夏”二字,道:“岳父大人不肯亲传功夫,便是担心你有朝一日会如莫姑娘这般。”
夏语冰点头道:“‘剥’剑‘祝融’却堪破这一层,将盘龙内功传了下去,听太极公的口气,这件事他是站在莫家这边。”
卓凌寒不以为然道:“太极公虽认可莫家,孰是孰非却不好说,莫姑娘自是身怀绝技,可走到哪里不免承受异样眼光,江湖上说起这个青翼女子,也是人言可畏,齐高和唐桑榆结怨过后,莫姑娘更被疑为红颜祸水居心叵测,如非有无咎牵线,谁能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些故事?”
夏语冰道:“若我当年找你切磋,也是这样一身打扮,你娶我不娶?”
卓凌寒不意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挠挠脑袋,道:“我总是会喜欢你的,只不过娶过门后,要你如现下这般,和我一同处理丐帮事物,我却会有些难言之隐。”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这个问题原本难答,无稽之谈罢了,放过你啦。”
卓凌寒如得大赦,玩笑道:“多谢夫人。”
夏语冰原本心情沉重,借着这个话题稍稍缓解,胸口阴霾一下子散去好些,转而正色道:“爹爹极少出谷,我最近两年忙于盟中事务,正月里也不能回谷去和爹爹相会。”
卓凌寒道:“嫁给我可真是辛苦你了。”
夏语冰一吐舌头,道:“也亏得我有借口不去见他,爹爹发现我带出无咎,又放走太极公,一定气坏了罢。”
卓凌寒道:“这两件事我都有份,要是岳父大人怪罪下来,甚么惩罚我都替你承担。”
夏语冰叹道:“爹爹在谷外自然没做甚么坏事,只因他身份隐秘,轻易不能露面,可是太极公,爹爹当真是,当真是……”
卓凌寒听她语气又变,安慰道:
“冰儿你也别太难过,我记性虽不如你,但我记得你对我转述过岳父大人的话,岳父大人说人生在世须懂得割舍,大节当前不可受小恩小惠诱骗,这番话深得我心,多年来一直以此自律,太极公自然对我们很好,我们善待无咎,便是报答这份恩情,但太极公真要十多年前做过甚么恶贯满盈之事,岳父大人将他囚禁在蓬莱仙谷严刑拷问,兴许也是无奈之举。”
夏语冰摇头道:“我怕的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我想了又想,惟有这种可能,方将种种过往全部说通。”
卓凌寒喃喃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忽而双眼圆睁,道:“你的意思是,岳父大人为了胜过甚至杀死‘剥复双剑’,早日和自己的妻子相会……”
夏语冰轻轻打断,道:“你说的那是夏昆仑。”
卓凌寒奇道:“岳父大人不正是……”
说完又即止住,想起夏语冰曾言此“夏昆仑”非彼“夏昆仑”,他对爱妻向无怀疑,苦于一头雾水,安坐床头,静待解惑。
夏语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去‘蓬莱仙境’途中,我曾对你说过,蓬莱昆仑本为两大仙境,何以我们身居蓬莱,爹爹却要取名为‘夏昆仑’?叫‘夏蓬莱’岂不是好?”
卓凌寒道:“记得,我还以为你随口一说,所以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夏语冰道:“当时,我的确是随口一说……”
卓凌寒听她欲言又止,将她小手握住,感觉掌心微颤,柔声道:“然后呢?你在担心甚么?”
夏语冰道:“我在担心一语成谶,万一爹爹真叫作‘夏蓬莱’,我该怎样面对无咎,又该怎样面对太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