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四十章. 默思与独行
    阿列克谢虽然和加利亚并排走着,但内心与独处时一样清静。杀掉熊的小子,他的阴谋并不高明,但却足够大胆。他开始盘算是否应该按照这个想法来冒险:竭尽所能满足艾拉克的胃口,再放任米哈伊尔按照计划在合适的距离之外截获这些抢劫者。米哈伊尔答应他在这笔钱中他将只取合理公道的那部分。
    这个计划本身有足够的引诱力,尤其是阿列克谢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洁癖。他如此踌躇完全是由于现实因素。一方面,拦截全副武装的塔族人和拦截几个庄稼汉完全是两回事,很难确保年轻人能够做成这样的事。另一方面,这个计划远远称不上密不透风,他不得不担心起为了省下一笔费用担起这样一宗事件的主谋是否明智。
    阿列克谢并不贪财,这反而使他能认真地权衡这场行动。从情感上来说,他很希望罗克赛兰人能以激进的方式回应塔族的剥皮鬼,但理智地说,他并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镇子冲在前沿。经营一个镇子有太多的琐碎事情需要选择,现在他面临的是一个重要的抉择。
    米哈伊尔有大胆的主意,但是没能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阿列克谢也知道强求这样一个年轻人能拿出那样的计划并不现实。阿列克谢本应该离这样的人、这样的密谋远远的,他是一个正经人,他的官位虽然并非得到铅铸金印保障的世袭,却也因着不成文的规矩在他的家庭中流转。他的岁入足以供养他、他的仆人、他的骏马,如果他愿意,也随时可以去购置一座小小的庄园。世道的崩坏往往就是从逼着这样的正经人发生思想上的异变开始的。
    阿列克谢说不清楚自己听到那个与熊死斗故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场景,但他善于想象,善于从七嘴八舌的信息中提炼出一个真实的场面,这使他比在影绰的火光中目睹的人们还要真切地看到了这场搏杀。他见到米哈伊尔时的感觉仿佛一个久居闺中的女孩子见到一个新奇的玩具,他没有想到这样的故事里的主角有一双孩子似的眼睛,随后他又想到这样的年纪的确应该还是一个孩子。他又想到自己,因为没有娶妻,再加上适度规律的饮酒,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有限,总有些人半恭维半认真地说他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他还有些意外的是米哈伊尔身上看不出狂躁和狠戾,和他以前见过的亡命之徒没有一点相似。他想到那头山般大的死熊,便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一分敬意。他相信米哈伊尔能够完成他过激计划中核心的部分,这不是一种理性的相信,彼得罗也产生过像这样的相信。熊把他们都逼到墙角时,庄园的地主也同样相信这个年轻人可以解决掉眼前的困境。现在这种不同寻常的信任也出现在了阿列克谢的头脑中,与他灵魂中不安分的部分共振,促使着他做出平日里不会做出的抉择。
    他没有考虑过把这件事情推脱出去。纯粹是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和远见促使着他这样做。如果他不能保护好辖下领主的财产,便无法让他们诚服地纳税、服役。如果他管理的范围内出现一颗只需要讨好塔族人的钉子,就会使他的权力整个破产。阿列克谢只要考虑眼前的问题怎么解决最好,不必考虑这是否是他的责任。
    两千盾是一个他付不起的价格,这个价格抵得上索万好几年造船、制皮、石匠的收入,可以用最慷慨的价格买下好几个庄园。他不由得想,他可以用这些钱武装起一支精锐的披甲步兵团,就像他在北方看到过的那种。但是即便是这样一支队伍也很难抵抗那些真正的骑兵,在草原的开阔地上,只是听到马蹄声就足够使两腿站立的人信心和纪律全无了。
    付这笔钱的哪怕一半都会导致一整个儿的崩溃,阿列克谢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抢劫庄稼汉,他无法容忍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所以他眼前没有任何办法掏出这样一笔巨款。他越想这个数字,越觉得心脏被无形的东西挤压着。即使要榨出五百盾来,在这个天气里都会使得有些本来自由的人沦落为奴隶。他不觉得自己有权力这样做,也怀疑自己是否有下达这样命令的权力。被额外的征收压垮的说不定就是他所倚仗的吏员或士兵的家人。
    为什么他们要为灾难和熊带来的毁坏和杀伤付钱呢?阿列克谢也不知道,这指的是他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法律由塔族人制定,虽然不完整,也不总认真得到执行,但在保护他们自己上总是一马当先。凶手、意外的责任人、他死去时所在的土地的主人,一个横死的塔族人将按照这样的顺序获得偿付,他的命价是一个自由罗克赛兰人的三倍,去年的价格是六十五银币。如果有爵位,这价格还要像沸腾的水般向上涨。这种偿付是强制的,直到应该付钱的人出卖所有的财产并被出卖作奴隶为止。
    阿列克谢知道一件事,在这一点上他比查德利诺家思维短浅的当家人要清楚得多,钱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只能尽可能地减缓它,而且还要小心翼翼、细致巧妙地去使用才能达到效果。妥协和收买解决不了野蛮人。不管是否要把米哈伊尔当做一把锋利的剑来挥舞,他都得去寻找一些有力的支持。为此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好在索万的武备素来精良,镇务官有权抽去治安费用的二成,但阿列克谢从来不循这种陋规,还竭尽他所能阻止其他人从这壶酒里分走一杯。因此他的卫兵可以得到定期的操练、足以糊口的配饷和比其他镇子要合格的装具和马匹。仅为这个理由,索万的卫兵忠于他的程度也要高于忠于他们真正的主人的程度,或者说卫兵本没有主人,他们被认为应当忠于城市的主人而非管家,但在索万,由于阿列克谢的努力,他作为管家颇受到认可。
    他想到这里,站在查德利诺庄园高街和低街的中间,与广场一墙之隔。庄园的秩序由当差的人在维持,这几个当差的兵勇是村里的人,正是阿列克谢召集起来的那几个卫兵和平日里巡逻的岗哨。他们在当差时由索万供养。说是供养,其实也只是每年当差的三个月期间不必自己筹备粮食和装备。这种优待来自于阿列克谢的清廉和重视,这个镇务官是这样处处注意维护他的名声,因此也获得了相应的回报,他们对阿列克谢的号令算得上心悦诚服。阿列克谢想,权力就是这样一种默契,发出合适的指令,获得合适的回应。
    当然,镇务官也有他严苛的一面,比如他已经在刚刚下令关押了知晓熊灾来袭却未作任何行动的庄园管家。他亦知道这是无妄之灾,因此只得用自己的人去拘捕他,省得他要担起他不应也担不起的责罚,被不由分说地处死。
    广场上的血迹已经被掩埋,破败也被遮蔽。艾拉克和他的人、村子里的农户、被俘虏的奴隶,此刻都在屋子里。庄园里的声音不大,却是不规律的、嘈杂的、充满生机的。这是阿列克谢为数不多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有些意义的时候,他知道,无论主人是谁,血流了多少,庄稼汉们都要在开春之时再次播种。肥沃的土地是馈赠也是诅咒,正如母亲有慈爱就有愤怒。
    阿列克谢有三天没能怎么睡觉了,在应付眼下的紧急情况之外,他还在潜意识里想着如何熬过这个提前到来的冬天。整个镇子的账目都在他的盘算当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下索万离崩溃和饥饿有多近。除了向凡都求援以外,他还写了一封信,一直揣在怀里,准备送往更远处的一位王公下领主。那是阿列克谢在之前的游历中寄食过的一个贵族,是大公的侄子,和凡都的领主平级。他的领地在静河的上游,有坚固的堡垒和精壮的亲兵。阿列克谢请求这位领主朋友以公道的价格卖给他一批粮食和鱼油,再借他几匹可以做种的挽马。
    不必多说,这位领主很喜欢阿列克谢,这位年轻的镇务官就是有这种讨人喜欢的本事。但是此时他对于能否获得充分的帮助完全没底。北方的城市和庄园的确有储藏更多粮食的习惯,但早来的信雪同样会让他们的收成大打折扣,日子变得窘迫。阿列克谢本应亲自去拜会这位领主,他尊贵的朋友不喜欢信件往来,他偏爱设宴和欢饮,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就更是这样。阿列克谢又想起自己陷入这细致到有些琐碎的职位中以后已经几年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了,不管躯体还是灵魂都是这样。他对自己的个人境遇并无抱怨,也知道自己很适合担任这类官职。
    但此时多年来隐藏在他内心的愤世嫉俗念头成了此刻拨动他内心天平的最后一块游码。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而他本该从他过去的生活当中发现的。他放弃另一条前途光明的修士道路,以相当羞怯的态度拒绝爱情和婚姻,用工作的繁忙为借口逃避故友的邀请,以及多年来自己所压抑的一切欲望都隐秘地指向同一个命题,那就是阿列克谢·谢敏诺夫是一位自命不凡、愤世嫉俗、无法在现世的人所踏过的任何一条道路上获得自我肯定和满足的智识分子,他向来相信自己生来是要做一番大事的,这种相信无关权力和物欲,而是一种自证的冲动,一种相信自己比其他人更加接近神的狂妄,一种对使自身智识更加完备和伟大的渴望。这种强烈的自负使他的精神世界与修士所需要的谦卑、职官所需要的圆滑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在多年来隐藏在心灵的帷幕后面磨损着他的精神。
    今天,说不清是什么把他心理的防线冲出了一道裂隙,可能是空气中血腥和焦油的混合味道唤醒了属于谢敏诺夫这个姓氏所传承的躁动。阿列克谢的家族做这种委屈的文官营生并没有很久,他的姓氏称不上高贵,和王公或者他们的兄弟扯不上那种登记在册、绣在挂毯上的血缘关系,但仍然有一样精神在他的血脉中传承,那就是对智识的推崇和对狡猾的认可。这种精神实际上是一种可燃物,姓谢敏诺夫的曾经显赫一时,凭的正是做那种对王公来说顶要紧的幕僚的本事。
    历史上有很多事放到一百年和一万公里的尺度上都是必然发生的,但在特定的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发生则要取决于偶然的扯动。阿列克谢知道他该怎么做了,他要给自己找一点主动的机会。米哈伊尔,一个流浪的奴隶,同样也是一个强壮的勇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候,阿列克谢都会用他礼貌和真诚的姿态把他远远送出自己的城镇,并且送上一笔资财来避免沾上这种人几乎必然会惹来的大麻烦。但是今天,事情整个儿掉了个过,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而且所有这些麻烦的根源都来自于践踏了这片大地的入侵者。可不是这样吗?如果没有塔族人,他应当在给颁发米哈伊尔一笔除害的奖赏,应当正忙于压抑着热情和悲伤去安抚死难者的遗孀,应当在这个霜秋的早上指挥着人们把篱笆扎紧,应当盘点着充盈的存粮来应付即将到来的、虽然漫长但是绝不乏乐观的冬天。所有这些热火朝天、有条不紊的场面都被塔族人毁掉了,现在,他在灾难之后仍然要面临无穷无尽的勒索,算一盘怎么算都没有出路的账。
    这些想法绝非一夜之间形成,却在一夜之间从他心脏的内里翻到了表面来。他和米哈伊尔第一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而且这个年轻人受困于满身的伤痛也没能完整地表达清楚自己。但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点聪明人的默契,在眼下这厚重的绝望里,罪恶本身不是罪恶,软弱才是罪恶。
    加利亚打听到了他儿子平安无事,并且和他擦肩而过的消息。阿列克谢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他,地主兄弟中的这个弟弟看到年轻的长官眼睛里射出一道锋锐的光。他被阿列克谢捏得疼了,便用力去甩开。瘦高个的阿列克谢恢复了他平常那种礼貌平静的样子,向他道了歉。他让仆人陪着加利亚回到那所房子去,在那里他能遇到他的儿子和仆人,并且也能守着受伤的猎熊英雄。
    他现在所要去做的事情一个人去做就可以了,他现在所需要的帮手并非从他过去的生活里带出的那些人。米哈伊尔的想法在他心中得到了赞同,而且他暗暗想好,要用他的智识和经验把这个粗糙但令人心满意足的计划变得像东方来的丝绸那样顺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