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一行三人看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奴隶,确定自己已经离营地不远。米哈伊尔给倒在路边的人灌下一点热汤,但冻僵的人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里拉告诉米哈伊尔,这个奴隶的死亡已经不可逆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米哈伊尔只用了几秒就同意了他的判断,罗克赛兰人大都清楚人挨冻到什么程度会死。
大雪闭塞了视听。三人只靠方向感和里拉记忆里的地标缓缓寻找着前进。这些作为标识的石堆、山丘和沟壑已经被雪完全覆盖,只有一小部分能被看出形状。雪里走路艰难万分,米哈伊尔和里拉多年从事体力劳动,尚且可以应付,加甫的耐性和气力则要差一些。三人与其说是在风中迈步,不如说是在松软的雪堆里游泳。大雪之中,白天格外暗,夜晚却比平日要光亮不少,但对寻路有害无益。
他们找到了一匹大雪初至时逃脱的马匹。它卧在一个雪丘旁,看起来没有受伤。看到米哈伊尔一行,它用很大的动作抖落积雪和寒冷。动作大到让米哈伊尔自己都觉得暖和起来了。米哈伊尔拽过它已经部分散落的、粗短的绳套,揪住它的鬃毛以示亲热。这匹马平日里是卢佳在照顾,跟米哈伊尔也熟络,它棕黄色的毛现在乱糟糟的,但仍然光亮。米哈伊尔抚过它的背脊,气流摩擦马儿又直又长的鼻腔,冲出一个抱怨的鸣音。米哈伊尔照着宽大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前胸捶了一拳,问马儿是否和卢佳同行过。
真有意思,他想。一个月之前他还不及这马的一条腿值钱,现在他是这匹马的主人了。
他揪住马鬃,翻身骑了上去。马站得更直了,里拉把加甫也扶上了马,自己在前面带路。马,尤其是和人共同生活的那些马,对人的品格高低就像对水的清洁与否一样挑剔。再温顺的马对卑劣之人都是暴躁和不屑的。既然马在他面前既有尊严又表现出驯服,里拉对米哈伊尔也多了点认可。
这是匹骨架宽大、耐力上佳的挽马,没有配备马鞍。加甫骑在上面就像跨坐在一堵墙上般困难。里拉挽着它,感受着手上交替传来的执拗和顺从。这种平原出产的套车马有异常高耸发达的肩,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它的高傲。米哈伊尔捋着它疏水、粗糙的鬃毛,这些鬃毛又长又结实。彼勒对马向来慷慨,卢佳把它照顾得也很好,尽管不像军马一般服从,但它的确像一匹贵族才能拥有的好马。
远远地看到火光,米哈伊尔知道营地到了。他跳下马,独自走在前面。直到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才有人看到他回来了。他不是唯一一个离开营地的奴隶,却是第一个自己走回来的奴隶。他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卢佳是否回到营地,但大雪降下后没有人再见到过可怜的马夫,他准是被大风吹到哪条沟里去了。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来到营地燃起的一个炭火堆旁。这个火堆比他离开时大许多,彼尔姆带领奴隶点起了三个这样的火堆。为了不让身体被朔风冻结,营地里剩下的人全部围坐在篝火附近,罗克赛兰的先民在开拓这片土地时,也曾经这样坐在火旁取暖。米哈伊尔招呼每个他看到的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是刚刚成为奴隶的,有些则已经和他认识好几年了。米哈伊尔想,这些人每一个都强烈地想活下去,他必须在这样的雪中开出一条路来。
加甫和里拉没有靠近,里拉在远处观察着这个营地。他看出这的确是一个商队,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是商人。彼勒做的这门生意往返于大的城市之间,只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在镇子和村庄歇脚,乡下人对奴隶商队停留在有所耳闻的程度。彼勒擅长的这门生意也并非完全合法,奴隶的主人应当把奴隶置于自己的土地上严加看管,而不是四处从事苦役和雇佣。彼勒钻了一个空子:他拥有足够的土地,但是这些土地由佃农欢快地耕种,在打点好从这些土地上征税的塔族老爷后,彼勒拥有了一点点有价的自由,他利用这点自由像对待一个橙子般挤出名为利润的甜美汁液来,最后终于断送了性命。
一辆马车和三辆货篷车把营地半围了起来,近百人散落在三堆篝火旁。马车有精致的车具和装饰,货篷车大而粗糙,用榆木样的木头拼成,厚重但密实的毡布覆盖其上。篝火旁的人高矮各异,有一股潦倒的气息在人之间流窜。米哈伊尔跳入人群中去,以握手的形式把人群清点了一遍,并嘱咐他握过手的人全部安定下来。米哈伊尔在人群中的穿行不同于那天晚上的卢佳,他像一根在整座风琴中游离滑动的音栓,在他身处的地方控制音符,通过他穿行的路线控制谐律。
现在他穿着一身虽旧但完整的衣服,严肃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他没有完整的计划,也不想去做计划。人群中的大多数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一个血案当天的目击证人、一个木讷的守卫,现在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步伐轻快但与人握手时目光坚定的人,他被狂风吹走过,却安然无恙地归来。火焰把他的影子投到惨白的远处,使他的动作被戏剧化地夸张。
原始的图腾隐藏在罗克赛兰人的灵魂深处,米哈伊尔的姿态唤醒了他们对狼群中头狼的记忆。人群给过米伦机会,但运气不会眷顾优柔寡断的人,大雪粉碎了奴隶对米伦的期待。强壮的雇佣兵格尔曼也曾经被暗暗赋予过带领所有人走出困境的机会,但他选择安于现状,这种致命的保守对博取信任没有任何好处。如果高贵的和健壮的人内心如此虚弱,如今谁能承担得了求生的热望呢?人群决定给米哈伊尔一个机会,毕竟把希望寄予在任何人身上都比绝望要舒服。
米哈伊尔站在人群中,如同站在静河的中央。汹涌的河水从他的脚底开始安静地结冰。喧闹会进一步强化喧闹,而瞬间的平静也能扩散开去并留下长久的沉默。关键是人,傻瓜们。他的脑袋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雪无声地落在红热的炭上,人无声地踩在松软的雪上,营地里所有的声音都在等他开口。
“你们当中,有谁没有挨过鞭子,往前一步来。”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动弹,人们想知道的是他从哪里回来,从哪里获得了御寒的衣物和食物。
“有谁是自愿做了奴隶的,去那边拿上点面包,回家去吧。”
人群仍然迷惑。这话有点刺人,但人们决定再听听他要讲什么。米哈伊尔回应他们的期待,把嗓音放大,但不提高。
“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了。”
他举起一只手,人群仍然像结冰的静河。人们平视这个小子,火光在他面孔上投下油画般的光泽。
“我是咱们这儿最年轻的一个,但我也是咱们这儿做奴隶最久的人。我从未听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有人能做十六年奴隶而不死。”
人群中有人笑了,常有些奴隶把米哈伊尔视作一个小孩来打趣,但是他的资格又切切实实地比他们都老,米哈伊尔还是个幼儿时,有些奴隶施舍过他,那些好心的苦命人现在没有一个还站在这里。这一点又深深地刺痛了在场的人。
“活着是如此不易,而我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的幸运。同胞们,兄弟们。我用十六年过一种大家都熟知的等死生活。没有人比我们奴隶更明白用全部的生命来等死是什么滋味。”
靠他最近的人开始仔细地看他的脸,瘦削,苍白,棕褐色的头发和眼睛,鼻子直直地垂下,嘴唇微微翘起,带着突出的下巴一起颤动。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去详细观看和描绘奴隶的长相,所以这向来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但今天不同,让我们记下来:一三四八年静河边,一群奴隶仔细想看清他们中的一个长什么样子,认真听他说话。
“我想通了一件事,现在把它说给大家听:我们共同的罗克赛兰母亲生下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等死的。我一想通这件事,就把彼勒和安东这两条恶狗给处死了。没错,是我。我用一块铁给他们开了几个槽。我审判他们的理由如此简单,他们喝我们的血,用鞭子抽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死,我们就没法活!”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激烈的叫喊。“我就知道是你,哥们儿,你干得真利索啊!”是格尔曼,他挥了挥他的手,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这些。人群只表示出了少许的惊讶,这件事情的真相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胎衣,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听到这个,米伦如释重负,眼泪盈上了他的眼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骑士会在这种时候感到救赎。
“越是凶恶的家伙就越容易被杀死,谁若是不信的可以看看,如果没有大雪,彼勒的尸体已经彻底烂掉了,他还能站起来拿鞭子打人吗?禁止任何人听到彼勒和安东的名字再害怕!我不希望任何人有为他们复仇的想法,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认为他们罪不至死,这样想的人请站出来,我要和他们一个一个公平地决斗直至死去!”
他停下了半分钟,没有人正面回应他的挑衅。
“我的朋友卢佳在大雪中走失了,卢佳,那个马夫,你们都认识。我为了找他离开营地往南边去,顺着人的味道找到了一个庄园,属于罗克赛兰人的庄园。塔族人比我要先到那里,彼勒最喜欢的塔族人。这个庄园即将被夷为平地,庄园里的人就要被掳去做奴隶。我们应该为此感到痛苦,抽在同胞身上的鞭子和抽在我自己身上一样痛。我没有兄弟,罗克赛兰母亲所有的儿子都是我的兄弟。”
加甫听到了米哈伊尔的话,他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在平坦的雪地上可以传得很远。他抬起头看里拉,里拉则专心致志地看着米哈伊尔。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触怒了神明,这场大雪把我们包围了,我们看不到雪的尽头,我们正处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在挨饿,可是我们那么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在挨饿吗?我们在流血,可是罗克赛兰母亲这么多年来都在流血!”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替你们做了决定。我们中最勇敢的人将站到前面来。人都有一死,如果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死,那将是光荣的、自由的。如果我们能够拯救我们的土地和同胞,我们就能为自己赢得自由!”
人们抬起头看向米哈伊尔,他年轻,狂热,把罗克赛兰这个古老的名称真的当做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说着他们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话。这些话似乎要点燃奴隶灰烬般的心灵中潜藏的部分。
“愿意做奴隶的,我们还有最后一点面包可以给你们,拿好它然后回家去,离我们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愿意做一个士兵,做一个真正的罗克赛兰人的,请往前一步来。”
有人站到了米哈伊尔的身边,是瘦高个的米伦,随后是格尔曼,是车夫伊利亚,是米哈伊尔熟识的几个朋友,接着是他刚刚握过手的奴隶。几十人拥在米哈伊尔身边不到五米的周围听他讲话,想把手递到他边上和他再次相握。
“米沙!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在重新沸腾的人群中,一个奴隶高声提问。
“随我走,去惩罚那些野兽!我们面对的将是世界上最凶暴、最没有人性的敌人,他们在掠夺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将有两种命运,不是耻辱地死去、彻底的失败,就是光荣地活着、完全的胜利。所以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死亡不属于罗克赛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