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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朔风和灯火
    雪片有树叶那么大,在黑暗中斜着滑过半空,迅速地堆积起来。暴烈的风中除了雪还混着枯叶和砂石,米哈伊尔放低脑袋,再弯下腰,用手半遮着额头和眼睛,总算稳住了脚步和目光。
    米哈伊尔想指挥伊利亚和卢佳把领头驾车的几匹马挽好,但是话从嘴边冒出来就被风吹碎了。他勉强看到十几米开外的格尔曼抓着货篷车的车栏,便迈步向雇佣兵那个方向走过去。由于顶着风,几步走出去后他的眼睛就被迷住了,米哈伊尔手上慌乱地一抓,幸运地挽住了捆货的粗绳子。这样他们两个就靠在同一辆车边上了。
    草原上平地起风足以把磨盘大的石头吹得如草籽般滚动。米哈伊尔有点后悔没把那些铜的和木头的家具带上,好让货篷车待在地上能再老实点。沙土撒了他一脸,掺着杂物的风把米哈伊尔的耳朵填得严严实实,只有云层中的闷雷能穿透风声的封锁,一下一下敲在天地间孤立无援的羁旅之人心上。
    这场暴风雪来得突然,看到云层变色堆积的时候车夫伊利亚就要把队伍收拢,还是没能来得及。米哈伊尔感觉这风要从他胸口直接穿过他的身躯吹到后背去。他侧过身子斜着对风口,往格尔曼那边挪。高大的格尔曼没那么耐寒,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罗克赛兰母亲一旦沉下面孔,首先遭到严苛责难的就是外乡人。
    米哈伊尔一把拽过格尔曼,两人转到货篷车背风处倚住了车子。草原上的风雪往往交替着来,这会儿雪只是初下,风却是最盛的时候。车架和货篷挡住了大部分的碎石,米哈伊尔总算能张得开眼睛和嘴了。他招呼周围的几个奴隶,这些人在路上轮番拉着这辆车前进。奴隶的骨头很坚韧,在这个时候也不会特别慌乱,他们沉重地靠了过来。几个人在已经拱成一座小小雪丘的车子后面扎成一堆。虽然说不出什么话,但是他们在短暂地感觉安全之后都意识到温度在从身体里流失。
    米哈伊尔下意识地从货篷下面掏出一块炭来,但是手边没有火种,而且平日里用作火引的枯草现在已经被雪沾染了。他放弃了立刻生火的想法,从车上找到一块毡布,这块布不大,还破了几个洞。但是已经能把格尔曼和另一个已经脸色发青的瘦弱青年裹起来。格尔曼向米哈伊尔比了个有力的手势,示意他自己还可以坚持。做完这些,风也略小了一点,这使得米哈伊尔可以站直身体走路了。
    但是情况一点都没有变好,因为雪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变大了。而且就这一小会,雪已经埋到了胯间,他每走一步都在费力排开周遭松软的雪堆。干的雪不会让人感觉到冷,但米哈伊尔知道这是一种致命的错觉,新降的雪粘在裸露的皮肤上很快就会导致冻伤,他没有太多时间。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生火,没有火的人在大雪里就是随时会破掉的气泡。现在空气中的沙砾变少了,银灰色的天空下沿逐渐裸露了出来。米哈伊尔顺着风踉跄地往队伍的头里走,那里有马匹和米伦的马车。米伦肯定缩在车里,卢佳去了哪里?眼下大家应该聚起来才行。他开始呼喊卢佳的名字。
    雪没有停的意思,天空灌下来的白羽毛落满了整片荒原。风声和雷声逐渐熄灭,营地从被风撕裂的样子稍稍恢复。车夫伊利亚循着声音找到了米哈伊尔,两人用简单的音节确认了意见,要点起火来。卢佳在大风过后找不见踪影,三匹马也跑丢了两匹,唯一一匹还在视野里的老马被马车倒下时压断了腿,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地忍着痛。马车的框架都被大风刮去了小半,雪已经灌了进来。米伦在车里磕了几下,冻得打战,毕竟这只是商队的一辆车乘,不是塔族人用的移动的大帐,在这样的大风中没有碎掉已经是万幸。
    三个人从炭桶里抢救出一点还燃着的炭,伊利亚几乎是狂喜着用手去扒出那点火星,然后被烫得一缩。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已经受潮熄灭的炭,不让它们殃及最后的希望。米哈伊尔细细把潮湿的部分削去,把剩下的炭碾碎,一点点喂到已经若有若无的炭火上。
    他必须格外小心,如果这团暗燃的火星也熄灭,等待这群旅人的下场恐怕只有冻死了。米伦和伊利亚屏住了呼吸,米哈伊尔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火这活儿他做过不知道多少回,无论点火是用来取乐、烹调、破坏还是救命,都不是什么困难的活。恰到好处的填料和扇拂使炭火幽而复明。几个人赶紧用手边能找到的所有材料在马车背着雪的地方,用身体和脚压出一块地方,堆起一个架子,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篷,把这丛希望给供奉了起来。
    米伦松了口气,伊利亚去取更多的炭,米哈伊尔从散落但是还留在车里没被雪淹没的行李中找出条发亮的干肉放在炭火上烘了起来。这辆马车上藏了什么好东西他心里多少有数。肉的纤维开始蜷曲,油脂炙烤的香气一下爆裂开。三个人分食了这顿原始的美餐,然后把火生得更大。
    在突如其来的、可以轻易把人的生命抹去的天气前,这些人一下子靠得紧密了起来。就连米哈伊尔看到米伦也心里多少感到些安慰。伊利亚在向所有他知道的神祈祷,米伦在煮吃的东西,米哈伊尔则在快要高过胸口的雪中返回他堪堪躲风的那辆篷车旁,把格尔曼和其他几个奴隶扶到了火堆。有一个家伙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像铅一样沉。米哈伊尔招呼伊利亚把这个倒霉的家伙拖到火堆旁,又为他灌下一口热汤。他还有气,不过能不能撑下去只能看他自己。
    他没法去想那些散得更远的奴隶能不能找到活路,一路上他呼喊着,有几个人回应了他,这些苦命人总算幸运了一回,起风时找到了遮蔽的地方,没有受什么伤。他们的血液里都有罗克赛兰人天生的耐寒。米哈伊尔为他们指出马车的位置,帮他们互相搀扶着向生火的地方挨过去。
    新雪把旧雪压得紧实了起来,米哈伊尔找到一个带盖的桶子,捡了几块焖烧的炭,又用刀子把马车的悬灯取了下来点燃。他往水壶里灌了些热汤,又用一件毡布把自己裹起来。雪下得更紧了,几乎是密不透风。他还是得出发,卢佳还不见人影,在炭烧穿桶或是燃烧殆尽前,他必须得把马夫找回来。
    这种寻找其实机会渺茫。雪下得紧,足迹会被迅速淹没,这意味着寻找的线索全无。最糟糕的情况下,马夫可能就倒在距离人群二十米的地方,已经被雪掩埋了,而米哈伊尔从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迈过去也没法发现他,直到来年的晚春,他被严寒保存的尸首才会从融化的积雪中显露。但米哈伊尔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卢佳敢于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成为他的共犯,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抛下这个马夫。
    少年人不成熟的责任感促使他即便在百年不遇的暴雪中也敢于只身犯险。命运会关注那些主动从安稳走向摇摇欲坠的人,会狠狠摔打这样不知死活的家伙。但如果他们没有被摔打得粉碎,这个喜怒无常的应召女又会冲着他们露出笑容。一句话,她喜欢硬的东西。
    卢佳的失散是因为大风,他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米哈伊尔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顺着风的方向边寻边喊。米哈伊尔的行动或许是出于少年人的莽撞,但确实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场寻找。他有天生的方向感,还有能分辨两片雪花细微的不同之处的眼睛。这样他就有自信,即使大雪把荒原彻底覆盖,他也不会迷失。
    他走了很久,手上的灯已经被雪给扑熄了,他干脆把灯丢掉了。他把自己和炭火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确保不会因为贪暖而烫坏皮肉。毡布被他宽松地围在身侧,为他遮开逐渐粘滞的积雪。他并不觉得很冷,这既由于他急切的心情,也由于他用热的食物填满了肚子。他一路走着,被风卷断的树杈划过他的腿也没注意到。
    米哈伊尔已经走到了一片树林旁,这里是两座小山丘交叠中背风的地方。太远了,不是卢佳可能到的地方,他准备转身沿着不同的路找回去了。绕过树林的外沿,他登上了山丘的高处,借着地势环视四周。
    天地皆白中,独行的人嗅到一丝已经冷却的烟味。他携带的炭火被他拿在下风处,而且这烟味和他手上的炭是两种味道。米哈伊尔马上意识到,就在很近的地方有人生过火。一阵喜悦掠过他,就在他吸足一口冰冻的空气准备呼喊友人时,远方树林中踱出两个牵着马的身影,手里提着灯。他们深深浅浅地冒着雪行走,无论身型还是步态都和卢佳不同。从上次离开城市之后,米哈伊尔就没有见过陌生人了。他站在高处,只能往积雪里趴下藏身,他抓起一把雪,把炭火熄灭。树林里出来的两个人向靠近他的方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