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落地起就主意大,九个月后任凭她怎么哄都不肯喝母乳,非得喂些米糊糊,兽奶,才张口。等到能迈小短腿走路了,就不和她睡了,一个人抱着小被褥另辟一屋。
若去哄,脾气还冲。
谢宋氏想着,如果夫君都说是降生在他们家的小仙女,那她就当作眼珠子疼。
这厢在内书房看公文看得瞌睡连连的谢大人,刚眯下去小会儿,手里就被塞了一个乖咪咪犹如年画儿般的小女娃。但不哭不笑,脸上还隐约有点嘲笑。听了夫人的所言所语后,谢大人浓眉一拧,唇边展现出一点微笑,他自己就是牛鬼神蛇,根本不怕再来一个小妖怪。
再来一打,他都不怕。
然而无论他怎么逗,十八般武艺都使全了,怀中的谢怡蕴都没有理他的迹象,漠然地看着他,眼睛偏的那一下,还是因为谢大人案牍上摆着的那张水利图。
上辈子她学的就是这个。
但她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没说什么。
又不是那个打卡上班的年代了,难道还不准她休个长假,熟悉熟悉睁眼的这个世界,合计合计如何才能让专业更上一层楼?
如此不配合的谢怡蕴,谢宋氏也就歇了拿她套谢大人的心思。
但这也只清净了四五年。
六岁大的时候,谢怡蕴在一个炎炎夏日迷迷瞪瞪地醒来,嗓子被烧得渴得疼,费力爬下床,迈着更加健壮的小短腿,蹬蹬跑去找甄妈妈要蜂蜜水喝,但一不小心拐错了弯,到了她爹秉烛夜读的内书房。屋里一张床,一张塌,满壁的书,和谢大人一样俭朴丰富,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值钱事物,不过谢怡蕴还是瞬间就被案牍上铺着的那张水利图吸引了。
她爹谢大人以前是搞农桑,农产品的,搞水利算半路出家,因此图中的错处还不少,谢怡蕴有点工作强迫症,实在没法儿容忍这破图去施工,勾住桌角,伸长胳膊放倒毛笔至最离谱的那处。但手刚停,谢大人那张讨人嫌的脸就从屏风后出现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动过的那处,惶遽地说:“儿,你别动。”
接着,那蠢货爹自作聪明地抬起毛笔,放至砚台处。
谢怡蕴像关爱智障一样无动于衷,甚至内心还隐隐有点想笑的冲动。提起裙摆,转身就欲往自己的小院子走,谢大人却一把提起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模像样地讲起了辖下县区的山川大泽。
谢怡蕴容忍地听了听,后来听出兴致,干脆在他怀里偎了个舒适不费力的姿势。
见状,谢大人甚为欣慰,捏着她脸上的那团软肉,问:“吾儿今后欲往何方?”
自然……是天下大地了。
她的征途,在星辰,在大海,在未知名的远处,但这些没人会懂。
谢怡蕴忽视掉谢大人那套逗小孩的恶趣味,紧绷着脸,认真说:“寰宇。”
谢大人听完,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小女儿脸蛋鼓绷绷的,像一汪从地底翻滚上来的水,透着一股年轻,生机勃勃的活力,但纵使那铿锵再有力,也只是小孩子自顾自的决断罢了。但这句带了小大人的天真话,确实比大女儿软软糯糯朝他撒娇,更讨他的好。
是以他亲手喂了她水,抱她回了屋。
谢怡蕴被逗,被呛,被颠,第二日仍屁颠屁颠地跑去她爹的内书房。
谢大人讲解地理县志有一手,不似一般师爷,拿起拓本就像自己到过似的,他从不照本宣科,风趣,质朴,辅以民风民俗,每天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谢怡蕴都能学到很多。关键是,这些东西,在这个教育被士族精英固定了的时代,没有门路。
既然身边有这样的人物,不用白不用。
但无论谢大人如何严防死守,谢怡蕴都能成功捡到一两点知识再走。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输。
谢宋氏望着气场奇异相投的父女,头次产生了之前的努力都错了方向的感觉。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她把算盘打到了谢怡蕴身上。
谢大人被如此骗了几次留宿在房后,谢怡蕴也恼了,一个眼刀朝谢大人斜着飞去:看吧,都被你都惯成什么样了!小丫头生气,他就高兴,遂愉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预料到结果的谢怡蕴,心累地闭上眼睛。
好在这段时日,谢大人和她娘贴身肉搏,战果颇丰,不久就给她添了个弟弟。
刀光自然也被分了去。
谢宋氏没生嫡子之前,位置一直坐不稳,担忧受怕小妾抢了她这个正方太太的地位,因此连女儿都使上了。现在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自然守得紧护得凶,毕竟,这利器杀人可是要伤人三寸的。就算谢大人不宝贝他,宗族里的人也不会放任不管,让她儿子该享的好落了跑,任由妾室压在正方头上。
她娘一颗心都扑在了弟弟身上。
谢怡蕴该得的好又少了一些。
落地时她去瞧了,皱巴巴的,难看极了。难怪自诩为英明神武的谢大人看到这团小肉后,意味不明地往她娘身上瞅了又瞅。他这基因,他这天赋,居然生出了这般丑陋的孩子。
奇耻大辱!
刚生产完的谢宋氏被那一眼一盯,骇得头都软了下去。
在她越弯越低,再弯就抬不起来之际,谢怡蕴于心不忍,那小手扯了扯谢大人的衣袖,朝根正苗红的庶弟努努嘴:“上一个弟弟,也是这般丑。”
还有一句她没说,弟弟的母亲,是位真正的美人啊!
谢大人低头,望着小女儿乖乖巧巧的脸颊,瞬间又充满了信心。
那小指头晃呀,晃呀。
晃到——
他突然福至心灵了。
伸手抱起拧起眉毛,嫌弃他的小女儿,诱哄地说:“儿啊,跟着爹爹学挖沟吧。”
学会了这门手艺,以后走到天下都不怕没饭吃。
谢怡蕴被他夸张的挤眉弄眼搞晕了,但谢大人这么上道,勤勤恳恳筑了条康庄大道,辉煌辉煌的,看着心痒又心动,所以她就欢欢喜喜,抬脚上去了。但吃水不忘挖井人,谢怡蕴嘴里叼着肉,右手认认真真给前来抱娃的谢大人抹眼睛。
有汗,免得熏坏弟弟。
被女儿亲近了的谢大人一个激动,就凑近碰了碰谢怡蕴粉嘟嘟的脸颊。
望着别扭的小女儿,高兴得合不拢嘴。
——就不能亲亲碰碰你啦!
你是我们家的!
我的!
谢大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谢怡蕴真想转头不认识这个不要脸的爹,但她还是伸出脸,贴了贴谢大人的面颊。
就是眼前这个人,给了她活过来的生命力量。
若不是他逗着,闹着,只怕她现在还拖着一具病躯,苍茫地摸索着。
眼眸里,还是无边无际的穷尽。
那些对她好的人,她会一寸一寸地回报过去。
她不想让那些念着她,爱着她的人磨难受尽。
他们无怨无悔,可她不能让他们血泪涕下。
谢怡蕴把目光移到诸位家人身上,唇角渐渐弯成一道温柔的弧。
爹爹的官要升,谢家的门楣也要抬。
她将极尽所能,替这个家杀出一片光明的天地!
这厢触及到小女儿软软脸蛋的谢大人,被那股磅礴的朝气所震慑,情不自禁就弯了弯嘴角,他就喜欢小女儿这幅一点就通的灵犀模样,他这身本身若是带去棺材,只赔不赚,死都不甘心。
这一年他细细观察了,小女儿几次溜到他书房,有意无意提点他的那几次,次次都是工程上的最佳选项。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不懂,不怪她,但因没按照她的施工方案施工,就敢耍脸子给他瞧,这就是她的不对了。
小子和老子最对,讨打!
打,谢大人是舍不得真大,但要让她掉层皮,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毕竟。
玉不琢,器不成。
谢怡蕴闺阁十几年闲时种菜,学以致用谢大人那身农桑之术;忙时画图,精进前世今生的造路工艺;舒缓时则跟着谢大人在田间地坎,大江大河吆喝,实地探查地质地形。
她的房间,摆着江南地域的沙盘。
院中种有数十种抗旱抗涝的作物。
怕别人多疑,她还画了数幅国道运河,大山大川的美人图。
不慥脸地讲,她这身实学,比一般苦读出身的官员还多。
她那两个弟弟可没这么幸运了,无论谢大人怎么吆喝,总欠点火候。
是以谢大人望向谢怡蕴的目光越来越火热,直直的,差点把她洞穿了。
谢怡蕴知道他什么意思。
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毕竟这世间留给女儿的天地还是太小了。
但她还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来回渡步院子的方圆大小。
江南差不多了,京都也快走完了,是时候去漠北瞧瞧,替她爹准备准备,培养出一季作物。只有土地守住了人,官兵的补给才跟得上,国家才能从大兇频繁的侵袭中缓过来喘口气。但这事得慢慢筹划。
她可不想像嫡弟一样,看了两本兵书,就敢强匹马往边关冲。
谢怡蕴一挨,就挨到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