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故事，荀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人被杀就会死，原来荀笙信奉这个道理。但当融合了东方天晴部分记忆之后，荀笙却觉得这句话多少也是该有例外的。
    但东方未明口述的杀局，逻辑勉强能够自洽，但处处又透着一种荒诞感。不过结局确实如此，东方天晴真的死了。
    按照时间来推算，东方天晴死后不久，昭国确实爆发了各种各样的事件。有些事件，即使当时身处长安的荀笙只是一介平民，都有所耳闻。如果将国库被掏空与这件事联系起来，结合东方未明讲述的，足证他说的话的真实性。
    再就是，东方未明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荀笙打了个哆嗦，像是大冷的天干了一碗高度白酒，表情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又长呼出一口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能死的这般壮烈，倒也不负东方天晴一代剑仙之名了。”
    倾一国之力，举江湖气运只为杀一人，依旧付出这种代价。就算被杀的人是东方天晴，也算对得起了。
    东方未明的语调却有些难以捉摸：“我能理解为你在夸他吗？你还是很少夸人的。”
    荀笙撇了撇嘴：“早晚他的记忆会是我的，夸他两句怎么了，这相当于自我赞赏的提前投资了。”
    见东方未明对自己的插科打诨不怎么感冒，荀笙却毫不在意的继续问着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可以说，是朝廷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难道你对朝廷，对昭皇，就没有半点怨恨？”
    东方未明摇了摇头：“我说过，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很有割裂感。”
    看荀笙仍旧有些不理解，东方未明耐着性子解释道：“杀死东方天晴的任务，是周庐自创建以来，涉及势力最广，调动资源最多，执行难度最高的任务。关于杀死东方天晴任务的卷宗，记录的很详细。就拿相关人员来说，所有相关人员的背景身份，时间空间坐标，甚至各个阶段的心理活动都有详细记录。这些卷宗，很难用学富五车这一数量级的词汇来形容。但正因为此次布局太过天马行空，而且即使是当时动手杀死东方天晴的那些人，也不觉得未来还会再出现东方天晴这样的人物……所以这些卷宗虽然作为教材，但保密度很高，只有三司指挥使，和经过皇帝特批周庐青年后备官员才有资格观看。”
    荀笙是相信“偶然”的存在的，但荀笙更相信，偶然时时存在，一切能被人把握到的偶然，都是被最有毅力和智慧的人所狩猎的。东方天晴经历的杀局，多少就有点这种味道。
    荀笙大致知道了东方未明的意思，荀笙也能够想象，阅读过那么多的卷宗，看到里面列举的数据，清楚把握了那些人的心理状态。即使是再大的梦想家，也不会幻想着东方天晴真的还有可能活着了。
    东方天晴是东方未明死去的父亲，但东方未明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理由为自己寻求安慰。恍惚中见到的熟悉的背影，睡梦中感受到宽厚的手掌，这些普通人的幸福时刻不会出现在方未明身上片刻。
    冰冷的、科学计算得出的结果没法更改，也不容质疑，足以消弭一切幻想。对于任何信奉科学的人而言，这都会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东方未明没有半点加深“东方天晴”是自己父亲的印象的机会，更没法将这种印象和后天被灌输的伦理道德观念相结合。即使东方未明清楚，这确实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东方未明对东方天晴之死，没有任何怨恨，却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荀笙还有些好奇：“那你为什么又想着加入周庐？”
    东方未明有些无奈的说道：“昭皇体恤臣下，当年那位指挥使，改头换面之后生活在阴影中十余年。再就是我母亲，我的生母，是十几年前枯死冷宫的烁贵妃。你也是长安人，当年那事儿闹的挺大的，你有耳闻么？”
    荀笙一时无言，都传闻东方天晴喜欢去皇宫闲逛。毕竟那里建筑天下无二，美食也举世难寻。不过东方天晴连皇帝的女人都给睡了，还生了孩子，这实在是有些离谱了。
    不过，东方未明的身份有多离谱，荀笙估计都会不感到惊讶。毕竟东方未明在荀笙眼中，也是一个离谱的家伙。
    当年的宫闱之事，在长安确实流传甚远。烁贵妃原本是宗室之女，方一入宫便得到了贵妃的称号。只是后来不知因何惹得龙颜大怒，被打入冷宫。
    烁贵妃身死之后，发生了宗室叛乱，还有皇子亲王参与其中。为了镇压叛乱，一夜之间，长安城中杀的血流成河。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身居冷宫多年的贵妃还有这等势力，但如若不是因此，宗室的叛乱便显得没有由头。所以，十数年来不见人提起的烁贵妃，打那血夜之后，竟成了人人皆知的存在。
    荀笙前世也陪着不少父母辈的中年女人看过不少宫斗剧，脑补一些狗血剧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贵圈都乱的不行，别提皇室了。能吸引到东方天晴的女人，魅力肯定非比寻常。吸引几个皇子亲王，实在简单不过。
    虽然没有见过昭皇，但这位昭国大帝在荀笙看来，应该不是大女主宫斗剧里男性角色那种低智的家伙。
    执掌帝国那么多年，若只是因为自己被东方天晴戴了个绿帽子，直接把这女的赐死就行了。更明智的处理方法，则是用这个女人来招揽东方天晴。
    大家都是聪明人，什么帝王威严不容触犯就是一句屁话。为了除掉东方天晴，搭进去大半个国库，和好几年不得安定的朝局。这些东西加起来，别说用一点儿寻常男人比较看重的面子去换，便是用自己的亲爹亲娘，昭皇也巴不得双手奉上，不然他就不是昭皇了。
    荀笙估摸着，东方未明的生母烁贵妃，应该还有很大的稳定朝局的作用。比如打入冷宫之后，昭皇眼不见心不烦。让那些甘做大女主宫斗剧里男二男三男七男八的亲王皇子安分十几年，把心思都花到怎么潜入后宫撩女人上，不来参与政治。这买卖做的，估计昭皇做梦都能笑醒。
    不过听东方未明的意思，一众男配角里，应该还有周庐那位弄死东方天晴的大佬。没准儿朝堂之上和周庐之中，这样的男配还不止存在一位。
    这下便说得通了。
    不过荀笙突然想起来，自己后来查看有关上官旻的情报的时候，发现上官旻当年被贬之事，好像和这事儿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时间，荀笙感到阵阵恶寒——东方未明这家伙，实在太能算计了，草灰蛇线的，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荀笙眨了眨眼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剧情走向应该是，那位周庐大佬觉得对不起烁贵妃。加上东方天晴的人格魅力，那位周庐大佬对东方天晴的感情应该也比较复杂，所以那个周庐大佬就把东方未明带进了周庐进行培养。
    咳咳，还真是够狗血的。
    东方未明想了想回答道：“具体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也记不得了，那时候还小，不怎么记事。不过应该是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父亲是东方天晴，这东西也没什么好瞒的。别说那个周庐指挥使，陛下都知道我是东方天晴之子。这不算什么，东方天晴和东方未明是父子，又不是同一个人。”
    荀笙耸了耸肩，这话也没什么毛病。不过荀笙还是有些不理解：“说一千道一万，把话说明白了，得到我的信任之后，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东方未明说道：“东方天晴很聪明，他对这个世界的洞察程度，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不过他忘了一点，他是被世人称作一代剑仙，却终究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构成他的世界的时候，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其实还是人。我应该是遗传了他的一点天赋，即使只有一点点，但我觉得还挺够用的。这份天赋用来和这个世界相处，我觉得我不能步他的后尘。天人合一就是句空话，说到底还要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荀笙有些好奇，他大致知道东方未明想法的动力，应该来自于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对自身命运，和一个已死之人精神上的反抗。所以荀笙：“你想为人们做些什么？”
    “让他们真正像你说的那样，生活变的更好，能为自己而活，仅此而已。”东方未明答道。
    “为人民服务？”荀笙问道。
    东方未明眼睛一亮：“不错的形容方式。”
    荀笙当即觉得，要不是他和东方未明凑不起三个人，他都想成立个党支部了。所以说如果不是自己这种穿越者，在一个封建世界，到底是要有多少机缘巧合汇聚，多少奇葩的经历，才能诞生出这种超越阶级的伟大思想啊喂！
    荀笙终于如释重负的说道：“好，我信任你，我要做什么？”
    东方未明缓缓说道：“等着，等着不虚剑宗成为武林公敌，等到武林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到达极点。荀笙，相信我，我会让这场戏剧，极富艺术性的落幕于最大高潮的。”
    如果是别人在荀笙面前，说让荀笙静待不虚剑宗成为武林公敌这种话，荀笙估计当场就上去两个大逼兜。
    好在说这话的是东方未明，好在他是荀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