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信没说具体时间,简单也没问,估计是有些事情还没安排妥帖吧。反正到了要自己出手的时候,杨不信会来找自己的。
回到太虚剑宗,原本一派道家清明气派的山门,此时变得有些荒芜。前段日子接连大雨,沧泪河几条支流都漫上来了。太虚剑宗紧急组织救援,将一批百姓安置在山门内。依山的一条支流泛起来,裹了泥沙,搞的两座山头滑了坡。
那些百姓饿的皮包骨头,组织抢救什么的根本指望不上他们。太虚剑宗现在哪儿哪儿都缺人,什么名门大派的规律都丢到猪圈里去了,反正猪圈里现在也没猪了,都拿去换粮了……
原本山门迎客的,代表宗门排面,更不用说每年下山招收考核弟子,全指着这些人整活儿,和修仙小说开局的那些龙套一样。
眼下这些林檎城百姓眼中的“仙师”,过的日子可不比山下百姓强上多少。
抢修建筑,搬运物资,修筑工事,识字多又会算账的就统计损失。
不过还是有一群多少有点文化的弟子,宁愿装文盲也要干那些重活。
因为干重活的管饱。
再见到自己父亲的时候,是在几间破茅草搭起来的棚子里。昔日江湖闻名的一代宗师,太虚剑宗大长老简易,而今穿着一身麻布衣裳,坐在一群老人中间,砸吧着一袋旱烟。若非身上的衣裳濯洗的要比旁人干净些,还真难分辨出他与别人的区别。
看到简单过来,一群老人忙不迭的要起身磕头。
简单抬手,那些老人又一屁股墩儿坐了回去。简单有些无奈,一路轻功赶路,加上赵家围子外出手,她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不然她就能用更温柔的方式了。
人类是有极限的,除非不做人了。
简单有些抱歉的说道:“老人家们对不起,太虚剑宗有规矩,我可受不起你们一拜。”
老人们赶忙摆手说道:“这位元君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简单配的上铁剑,更不用说这一身打眼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衣服,肯定是想都不敢想的那种高层。他们被安置在太虚剑宗,可是宗内那种大高层他们还没见过。
简单倒也直接的对着简易说道:“好久不见……父亲。”
那些老人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简易,而后脸上的恭敬就消失不见了,多了一丝热切的对简单说道:“嗨呀,原来是老简头的闺女啊,闺女快来这里坐。”
简单听到“老简头”这个称呼的时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冰雪消融,还是没忍住掩嘴一笑,美不胜收。
简单当着女儿的面被这样叫,在一边吹胡子瞪眼的,却也没说什么。
林檎城是个大城,足足几十万户,在昭国也没有几个这种体量的城市。不过太虚剑宗弟子上万,平均下来,没几户人家,就有个人在太虚剑宗任职。
简单刚才露的那一手,在他们看来倒不算什么,毕竟都是仙师,带个仙字,有点奇妙能力还不是正常嘛。
只要知道她是这个成天陪自己这群人聊天打屁的老简头闺女就行了。
简单受到邀约,也没端架子,用手揽了一把裙子就要坐过去。那群老人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有个老人赶忙叫住简单,然后要把自己的坎肩摘下来给简单垫着,这么好的裙子别给弄脏了。
简单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别人送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脏了就洗嘛。”
这般说着,简单也坐到了地上。
这身裙子是去白龙城途中,那些背靠尹家的人给买的,价格也就够在座一位老人小半辈子的开销吧。不过老人们听是别人送的,漂亮的姑娘总是容易收到礼物。老人们活了这么多年,脑补能力也算锻炼的不错,立马就脑补出一个纨绔二代追求女侠,疯狂送礼的故事。
看得出来,老人们和简易相处的不错。加上简单长得俊,寡言的性格也被当做文静,在这些老人看来更是讨喜。简易被晾在一边儿,那群老人嘘寒问暖一大堆,都到了给简单介绍对象的程度了。
直到有些忍不了的简易咳嗽两声,平日里被闲出屁来的老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正主还在这,就忙有些尴尬的把简单还给了简易。
父女二人也不搭话,就这么并肩向着后山走去。
一路上碰见不少灰头土脸的弟子,都笑着和简单打招呼。简易倒是没被多少弟子认出来,他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长老,以前可没多少弟子敢抬头正眼看。
找了个地方一坐,两人保持着一点距离,简易佝偻着身子,藏着眼中的一丝期待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简单淡淡的答道:“今天刚到林檎城。”
这才晌午,林檎城这么大,简单今天刚到林檎城,这就回了太虚剑宗,因为水患没法走水路,一路上应该都用着轻功从陆路上赶回来的。
一向不擅长处理父女关系的简易,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或者天下父亲都是这般,最后也只是像最常见的父母那样,有些怜惜的问道:“累了吧?”
问完这句话简易就有些后悔,问累不累是最常见的父母的措辞,可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名叫简单,却并不简单。别的不说,自己这个宗师高手,修为尽失之前,体力就是绝世猛男级别的。赵俱一个一品高手,这么大年纪了都能一晚十次。
简单超越宗师的高手,赶点儿路而已,怎么可能累到。
却不料简单扭过头来,有些疲倦的笑了笑:“还真是……有些累呢……”
简易眼眶一红,自己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第二的高手,回到太虚剑宗之后,除了自己,除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该不会有人想到,去问简单累不累吧。
简易像个孩子一样抠着手指,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想让我帮宗主吗?”
简单点了点头:“想,因为我喜欢他。”
简易把那句没来得及问出口的“为什么”咽了回去,有些痴傻的望着远方。
过了好久,简易才叹道:“我不太喜欢这个秋天。”
简单淡淡的说道:“是啊,一点都不爽利。我还记得小时候,练剑之余,我最喜欢的就是叫上可欣,一起在后山观景。那时候你不让我跑远,后山的景色我就看了一遍又一遍,到头来还是没看腻。我还记得,可欣最喜欢的是春天,我最喜欢的是秋天。”
简易有些不解:“为什么?”
简单轻声答道:“你也知道可欣和他兄长的身世,老宗主将他们带回了太虚剑宗,他们的处境才有所改善。过往的一切,对可欣而言,是无法选择的严冬。在寒冬之中,她是痛苦又蒙昧的。太虚剑宗对可欣而言,就意味着春天,改天换地的春天,焕发生机的春天。”
说到这里,简单的脸上浮现一丝恬静的笑容:“和我不同,我喜欢秋天,是因为秋天最干净。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进入宗师境界,受肉身之囿,我总是看不清远方。但秋天不同,每当有寒风掠过,秋天的一切就像被雨水洗刷过一样。没有雾气,没有烟尘,没有树木的茂密枝叶阻挡视线,没有遍地的繁花分散精神。只要到了秋天,我能够看到很远很远。父亲你知道的,越是人得不到的,便越是想要,就像太虚剑宗宗主的位置之于你。而那时候的远方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简易紧紧的捏着拳头,攥到指节有些发白,面上因为愧疚,浮现出一丝痛苦。
果然,那些记忆对简单而言还是痛苦的吗,简单还是不很原谅自己吗?
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了简易的后背,简易佝偻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简单用轻慢的声音抚慰着简易:“过去了,都过去了。宗主说过,一切过往,皆为序章。我们没法否定过去,因为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我们的组成部分。否定过去,就意味着否定现在的自己。我承认以前的自己,并非愉悦的。但直到我遇见宗主,我才知道,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处在极端之中,有时候不快乐并非身处痛苦之中,只是还没等到真正的快乐来临而已。”
“我要好好谢谢他。”
“谢谢你,父亲。”
听了简单的道谢,简易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好久,简易终究还是压制不住身为父亲的天性,即时此时的他还自认没有资格声称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你为什么喜欢他?”
简单笑了,眉梢微微弯曲,那是像夕阳下的海岸,浪潮缓缓退去,留下一地五彩斑斓的贝壳,还有一道浸润的水线那样的弧度,美的令人窒息。
“因为他像秋天一样干净。”
简易忍不住说道:“可是你该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李夙夜,他是……”
说到这里,简易陡然停住。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资格评判荀笙。自己说这些东西,像是在将自己和简单割裂。简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失控。
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后悔有些来不及。
谁料简单却蛮不在乎的说道:“我知道,他是个谎言的集合体,但这不影响他的干净。”
简单站起身来,用鸠潜剑拄着地,扭头望向后面,太虚剑宗弟子们的聚集地。
“父亲,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眼睛只盯着宗主的位置。后来的你,自以为幡然醒悟,将过往的一切失败,化作对我的愧疚,一直想要弥补我们的关系。只是这样的你,依旧算不得睁开眼睛。因为你看到的,太小太小。”
简易有些愣神,好像直到如今,他才真的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很多。能够像一个老农一样,和同龄的人坐在一起聊天。也真正的拾起了一颗身为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心,而非只是给自己找一个父亲的定位,照着那个人设不断的完善,像是要溺死在虚幻的想象中,一直沉沦。
“还有,父亲,来后山的路上,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简易想了半天,张了张嘴,似乎答案就在喉间,却怎么也涌不上来。
“是笑容。”简单微笑着说道:“以前的太虚剑宗死气沉沉的,每个人都忙于修炼剑道,或者和同侪争夺资源。一个境界又一个境界的往上拔高,拔到多高的高度算是高呢?一品还是宗师?还是宗师之上?”
简单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在空中呼啸了一圈,又回到了简单的之间,宛若清风般温柔。
简单盯着自己手中的剑气:“到了宗师之上又怎样?除了方未明之外,我没有和自己境界相近的人交过手。所以以前的我,压根不会打架。为此我特意斩出另一个自己,而另一个我,也基本没出过手,到最近,她更是很少出现了。毕竟遇到方未明,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简易喃喃道:“难道武道、剑道不会给人带来快乐吗?”
简单点了点头:“会的,学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但自打武道有了境界之分,它便让人感受不到什么快乐。境界摆在那里,还有桎梏的存在,谁也不知道要打熬多久,才能见到一点成效。可预见的时间里,没有收获也没有压迫,他们便只能压迫自己,紧逼自己。囚禁在名为竞争的动力的囚笼之中,兜转不停,然后在这种压迫之中,忘记了很多东西。对了父亲,你还记得你初入武道之时,梦想是什么吗?”
简易有些怀念,却又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做一个大侠,惩强扶弱,怀抱红颜,拯救世界。”
怀抱红颜四个字是重点没错了。
简单的笑意渐浓,一双空灵的眼睛,看的简易越来越不好意思。
看简易都要把自己的脑袋埋到裤裆里了,简单这才放过了自己的父亲,舒畅说道:“我相信太虚剑宗大部分弟子也是这样想的,可以前的我,很少见过他们笑。可是现在,父亲你发觉了吗?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和我们打招呼的弟子,他们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原本整洁的道袍,变得脏乱不堪。原本束的板正的发髻,也少见有不凌乱的。他们原本拿剑的手,挥起了锤子和镐子。原本他们又敬又怕,最后敬而远之的大师姐和大长老,也敢抬着头打招呼了。他们和你一样,也变了很多很多,现在的他们,时常在笑。”
简单指着自己:“我觉得笑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我自己不爱笑,却喜欢看人笑。以前的我喜欢来后山观景,现在的我,反而觉得太虚剑宗拥挤又熙攘的道路上,有比后山更好的景色。他们劳动,他们忙碌,他们疲惫,他们创造,他们美好。而我想,宗主最想要的,是守护这样的他们。”
简易嘟囔着:“最近有不少原本没什么希望进阶的弟子,都突破了境界,弟子们突破的比例比往年都要大。”
简单道:“因为充满自信的迎接每一个更好的明天,然后拼命的活在每一个当下,就是剑客本该有的模样。”
简易若有所思的呢喃:“眼前的天灾人祸……啊不,或者说自打人降生的那一刻,劫难一直存在,只是表现的形式和烈度有所不同。剑亦有百千种相,金石是剑,草木是剑,蛮力是剑,真气是剑,智慧是剑,毅力是剑,努力是剑。我辈剑客应劫,自当……”
简单接过话来。
“一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