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笙坐下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有些脑壳疼。
他们都从简单口中得知了李夙夜和杨不信比试的内容,眼下明明杨不信都已经认输了,为何李夙夜还要端着?
他既然急匆匆的从帝都赶回了林檎城,要说他是因为不想做这个宗主,是没有人相信的。以简单的性格,总不至于别人不愿意做宗主,她还上赶着帮人往上推吧。
荀笙坐到地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但是眼睛始终睁着,也没有发出呼噜声,呼吸也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所有人都知道,荀笙没有睡着。
一直这样持续到中午,二人已经六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下午是比较清闲的,昨日聚到这里的人们,又开始回流了。
简单的手一直抵在杨不信的后背上,但是一个上午过后,简单也有些真气不足。察觉出了自己女儿的状态不好,简易也将手掌抵在了杨不信的背后。简单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而后就退到了人群中。
长老中虽然有与简易不合的,加上简单闹事,众人对简易也有些不满。但是想到若是能帮杨不信赢得这场比试,李夙夜就没法继承宗主之位,这对太虚剑宗而言是好事,对自己更是好事。一个个的也都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帮杨不信输送真气。
不远处,杨可欣提着一个食盒走来。简单看到食盒之后摇了摇头:“别说你兄长了,宗主现在的状态,也未必能够进食。还是算了吧,我昨日吩咐药房煎了些药,今天想必用得上了,可欣你去取来吧。”
杨可欣有些担忧的说道:“大师姐,我兄长他……没事吧……”
简单摇了摇头:“放心吧,这么多长老盯着呢,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不过保险起见,你回去之后,联系一下谢长老。实话告诉他,我父亲在这里,是我求他来的。”
杨可欣知道谢见君和简易之间有些不合,所以二人几乎没有同时出场过。却不知道为什么简单这么相信谢见君会卖她面子,杨可欣点了点头,转头回了太虚剑宗。
又一次入夜,周围的人彻底丧失了兴趣。不说太虚剑宗的弟子,就是生活在林檎城的居民,因为靠太虚剑宗近,都没少听过各种传闻。什么东方剑仙三入皇宫,简易长老杀人夺剑之类的故事。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意气风发,震撼人心。
原本以为,这太虚剑宗宗主和大师兄之间的争斗,也能做个以后的谈资。
没想到这只是一场闹剧。
杨不信自从被简单唤醒后就再也没有睡过,只是杨不信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不复以前的神采,如同将死之人一样看着前方。毕竟这个世界没有红牛,没有让人机械连点鼠标之后获得短暂快感的电脑游戏,更没有刺激人神经的小电影。熬夜没有任何寄托,只是单纯靠意志坚持,是一种很变态的挑战。
家里的大人带着自己蹭火把的孩子回家了,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等到亥时六刻的时候,新一批的太虚剑宗弟子又到了。他们昨夜盯着二人盯了一夜,现在又该轮到他们换班了。
新来的弟子脚步声十分整齐,那些举着火把举了一晚上,今天白天又在这里站了一天的弟子们,想到这里终于不用在这里看无聊的哑剧了,一个个也十分开心,激动之情传递到手上,连火把上的火焰都有些晃动。
晃动的火苗倒映在荀笙一双发亮的眸子里。
荀笙的眼睛还是蛮大的,但是这些年没改掉地球上的坏毛病。一到晚上很容易睡不着,这个世界,未成婚的贫穷男子,夜晚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对烛夜读了。荀笙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怎么读,更多是在写。不是完成白天没完成的工作,而是记录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
烛光的光芒很弱,可能只有一个坎德拉,照度也只有一个勒克斯。何况这个农业社会制造的蜡烛,杂质太多,远不如地球。被这种光芒摧残久了,自然容易带点近视,所以荀笙平日里喜欢眯着眼睛。
失去了意识的荀笙,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因为此时视界中接收到的信息已经全部是无用的了。
荀笙像个盲人一样,俯身到地上,爬到了那条线的边缘。
荀笙不是奥特曼,却也觉得火把的光芒落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好像给自己注入了全新的能量,荀笙又变得有些亢奋了。
当然,亢奋之余,荀笙意识到了,自己此时是类似回光返照的状态。
荀笙抬起头来看着简单,脸部的肌肉有些生涩,这种感觉让荀笙联想到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很难接受这具身体的那种感觉。
荀笙挤出一个微笑,问道简单:“带水了么?渴了。”
荀笙的声音变得很难辨认,短短的一句话,声调也变了又变。而且荀笙用力挤出来的这个微笑,当停止的时候,钝化的神经开始发挥作用,肌肉反倒不受控制的开始扭曲。此时的荀笙,像极了一个嘴角流涎的偏瘫傻子。
简单递给荀笙一囊水,荀笙灌了一大口。清冽的水原本带着分甘甜,入喉的时候却好像水银一样粘稠。在荀笙的感觉中,水并没有滋润他干枯的消化道,反而要把干涸到变成胶皮的消化道撑裂开来。
荀笙蜷曲着身子跪倒在地,疯狂的呕吐了出来。围观的人看到荀笙的表现,虽然有些恶心,但是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流露出了对荀笙的敬佩。毕竟这么长的时间不睡觉,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简单想要搀扶荀笙,但是看到荀笙那双明亮的眸子,迟疑了一下,荀笙就自己停止了腰。
荀笙缓慢的摇着头,他想让自己更清醒些,但是又怕摇头频率快了,自己会猝死。
荀笙直视着自己眼前失去梦想的杨不信,缓缓的说道:“杨不信,你知不知道人时间久了不睡觉会怎么样?”
荀笙盯着杨不信看了好久,杨不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杨可欣带着两份汤药,四长老谢见君跟在杨可欣身后。看到简单之后,三人对视了一眼,杨可欣也没有忙着上前来给二人喂药。
荀笙缓缓的说道:“人时间久了不睡觉会猝死,你知道猝死吧……咳咳,我忘了,你应该不知道。猝死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心源性,就是心脏病,心律失常,心搏骤停之类的。一种是非心源性,具体的我忘了,应该和血管还有电解质有关系。嘿嘿,我打赌这里这么多的人,没人知道电解质是个啥。”
荀笙用力的挠了挠自己的颈部,挠到指甲缝里多了些血丝,这才有些舒畅的说道:“我们这种情况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心率失衡,脑溢血之类的吧。你知道脑溢血么?哈哈,就是你的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快,你的血管像是塞满了火药的爆竹,点燃之后,火药的体积瞬间膨胀,然后你的血管就啪嗒——炸开了。你的脑子,嗯,脑子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没有手脚的人一样活很久,但是没有脑子……哈哈哈哈哈,没有脑子的人活的要比有脑子的人开心……咳咳,开个玩笑,脑子就是你们这些个唯心主义者口中的灵魂。假设你们的脑子是卤水点过了的豆腐,等你们脑子里的血管炸开,你们的脑子就成了泡在水里的豆脑儿……灵魂……豆脑儿……哈哈哈……豆脑儿的灵魂就是卤子和辣椒油,甜党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哈哈哈……”
荀笙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狂笑不止。围观的人看到他癫狂的样子,有的有些惊恐,有的则有些期待。好像其中没有什么积极的情绪,是为荀笙好的。
笑了很久,荀笙突然停止发笑,他脑海中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假想出来的李夙夜,一个是这个世界的荀笙。这二者都是真实的么?不,他们都不真实,唯独那个来自地球的自己,那个意识形态,那个道德形态,才是自己的本我……
想到这里,荀笙脑海中有两个影子重合。
荀笙用力的揉着自己的脸说道:“杨不信,按理说,我不该瞧不上你,但是你的表现,真的让我很失望。”
荀笙抬起头来,不分对象,不住的说道:“我是谁?我是李夙夜,我知道,在场的各位有很多人羡慕我。羡慕我是李夙夜,羡慕你们之前毕恭毕敬的宗主,把位子传到了我身上。我,一个不学无术,不会武功,在帝都嫖了好几年女人的纨绔。你们羡慕的,不过是名为李夙夜的废物,一生中短暂的高光时刻而已。对于李夙夜这个人,你们是极度痛恨的。”
荀笙的嘴角再次忍不住的上扬:“就比如你,杨不信。你算什么?区区一个弟子而已。我刚到林檎城,你跑到这里来拦住了我。你心中的正义感,和对宗门的责任感告诉你,你要把我拦在这里。你很骄傲,因为你有学识,有武功,在宗门中有崇拜者,也有人脉。在你看来,你随手可以碾死李夙夜这么一个废物。李夙夜身边站着一个简单,只是一个意外。就算李夙夜出现了你们仰望而不可及的高光时刻——他爹把宗主之位传给他了,在你眼中,他依旧是个废物对么?”
“所以我提出来和我比赛熬夜这种无厘头的比试。我很庆幸,我有一个愚蠢的对手。因为你居然真的不对我动手,甚至简单离开了之后,你也不屑于对我动手。”
“我送你一句话吧,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李夙夜这辈子的高光时刻就那么短,剩下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你们知道么?”
荀笙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围观的人,似乎没有人愿意跟此时疯魔一样的他对视:“你们知道李夙夜这个人平时是怎么想的么?他知道自己是个野种,能够跟着李太安姓李,就是李太安给他最大的恩赐了。他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李太安能够出于自己那一点儿怜悯之心,甚至是良知,来给他生活的资料。呵呵,父子之间的良知,多么讽刺的一种美好。”
“把这位子传给谁都是一件好事,有德者可以上位,无能之人可以让位。但是这个宗主的位子给了李夙夜,就是李夙夜最大的不幸。因为这件事合乎法理,也合乎人情,李夙夜会因此变得很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尚且有偷生的可能,只要他交出来宝贝。但是对李夙夜而言,这玉璧长脑门儿了。”
荀笙一脚跨过之前杨不信划的那条线,一把薅住了杨不信的领子。正在杨不信身后为杨不信输送真气的三长老徐熙城和荀笙对视一眼之后,有些心惊。
荀笙无力的瘫倒,但是额头死死的抵住杨不信的额头,声音嘶哑的说道:“你带着你那点儿可怜的正义感和责任感,为了太虚剑宗的存续来杀我,一开始你是想要杀我的对吧。”
荀笙又挠了挠自己已经出血的颈部:“其实想杀我的人很多。周庐想杀我,太虚剑宗内部也有人想杀我,别的宗门的人也想杀我。他们有的人是为了争权夺利,有的人是为了消耗对手。唯独你,你他妈的出于正义感想杀我!”
荀笙指了指自己:“我,李夙夜,活的够惨吧,想当个废物都当不成。所有人都想杀我,我就只能跑来林檎城做稳宗主才可能活下来,这么算下来,连他妈的周庐都想让我做宗主。”
荀笙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加上发音已经有些混乱,只有就近的几位长老,以及简单等人可以听清。
荀笙嘿嘿一笑:“所以我得好好活着啊,别人杀了我,起码他们能获得利益。而你呢,不能杀我的时候硬要杀我,后来简单走了,你还决心放我一马和我玩玩。呵呵,我李夙夜是一条烂命,你要是明摆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以跪下磕头管你叫爷爷。可是你出于正义感,出于你自以为的正义感,对我生杀予夺?你这是什么,你这是慨他人之慨,还是要求我用命去慷慨。关键是,你他妈还觉得这样做很帅,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白痴手里!”
荀笙指着脚下:“线我跨过来了。我一个不学无术,不会武功,没人帮我输送真气的废物挺到现在了,你呢?你认输的时候我不让你认输,我还继续和你耗着,这种滋味不好受吧?我告诉你,自从我知道我要成为太虚剑宗的宗主之后,我每天都泡在这种滋味里。”
荀笙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只是除了方未明和老狗外没人知情,也就没人能够体会个中滋味罢了。
荀笙大声的吼道:“杨不信,你服不服?”
这一句大吼,吓得在给杨不信输送真气的徐熙城后退了半步。
杨不信空洞的眼神逐渐聚焦,过了许久,喉咙里才缓缓的挤出来三个字:“我……服……了……”
荀笙松开杨不信的领子,杨不信也在荀笙撒手的时候,整个人如死尸一样躺倒在地。荀笙急速喘息着,问到意识即将消失的杨不信:“你这个服是什么服?”
杨不信像是诈尸一样,蹭的蹿了起来:“心悦诚服。”
听完这句话,荀笙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沧泪河边,河岸上的火把摇晃着,河面上渔船也摇晃着。从对岸看,环成一圈的人影跟野庙里的偶像一样,影影绰绰的,常被近人高的草丛隐去。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蟋蟀入我床下。十月末的林檎城外,秋虫早已销声匿迹。
唯有从今日起就真正改名换姓的清瘦男子,鼾声阵阵,如同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