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留在这里,”乔贞说,“我不能让它进入肖尔大人的会议室。”
“这么说,你知道它是什么了。”法拉德说。
乔贞并不知道。即便曾经亲手杀死过一个,他对送葬人仍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它有多危险。
“把马迪亚斯安全送回来的人可是我们。你至少应该在邀请我们几个人进入七处总部的时候,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信任……和胆量。”法拉德说。
乔贞明白自己让对方占了上风。从法拉德的立场来看,他带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显然是合理的,虽然老人不大可能设计埋伏,但法拉德也有必要表明自我保卫的立场。
“时间不早了,这边请。”乔贞说着,转过身。在这时候,他听到法拉德说了一句他暂时没有理解的话:
“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小。”
乔贞没有回头,也没有太在意这句似乎表面上极幼稚的挑衅。当听到送葬人的沉重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的时候,他回想起了莫蒂琪雅·埃伯洛克给他描述的景象:十年前,不知名孤儿院的一场屠杀;从孤儿们的睡房里走出来,金属拳头上沾染鲜血的面具人。当时他只是对这一段描述感到困惑,但现在,他似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这个故事的连接点。送葬人并不是七处才拥有的东西。
在走向坐骑的这一小段路途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拉文霍德庄园真的和十年前的事件有关——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法拉德要和老人谈什么?还在夜色镇的时候,他和达莉亚都自以为拾到了从老人手里遗落的一块碎片,这让他们多少感到欣慰:生活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也许是他毁灭了狄恩曾经寄养三个孩子的孤儿院,他出现了,要和老人谈话。
一场老人特地要求乔贞也在场的谈话。
他领着队伍,十分钟后来到了七处总部。
会谈的房间并不宽敞。拉文霍德一方有五个人,但只有法拉德才真正有发言权。当然,七处的情况也是类似。虽然乔贞只能站着,但他的位置却离老人很近,近到如果他想要拔出匕首刺进老人的喉咙,是完全可能的。他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听起来莽撞而又愚蠢,这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种黯淡的内心焦虑正在迅速蔓延。在各人安排座次,会谈正式开始之前,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法拉德真的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那么该怎么办?
屋里有些闷热,乔贞感觉到后颈流下汗珠。他希望这完全只是因为温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恐惧。对他来说,这种感觉预示着不可挽回的丧失。虽然探员生涯中遭受过无数次生命危险,但他几乎没有关于恐惧的记忆。或许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山谷中那一场战斗,一次是不久前,当达莉亚落入敌人之手的那一瞬间。但现在,他只是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经历。
他看了看老人枯萎的手,那是无法抵挡任何攻击的。这几年来,他从未对老人产生过真正的杀意,也不觉得自己会有某一天需要这么做。但是当这件事变成可能的时候,他却希望不要让自己拥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曾经痛恨老人,老人也曾用匕首对准他的咽喉,但两人却不可思议地建立起了稳固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这其中不可能一丁点儿信任成分都没有。关键在于这种稳固,是乔贞整个生活相对稳固的基础。他不想这么突然地就了结一切。
更何况,乔贞明白如今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和另外一些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幸的是,话题没有从让乔贞焦虑的地方开始,这给了他整理心境的时间。
“乔拉齐最近如何?”老人说。
“他很好。”法拉德说。“我会传达您的问候。”
“那么现在庄园的基本是你在管理了。”
“大部分事务,但不是全部。当然,我是和乔拉齐大人商讨后达成了一致意见,才来进行这一次会谈的。”
老人身子稍微往后倾了一下,看着法拉德,不再说话。简短的寒暄已经结束了。真正的谈话内容必须让法拉德先开始——让他成为那个急于有事相求的人。
“您对马迪亚斯少爷的状况还满意吗?”法拉德说。
“我能看得出来,你给他提供了足额的实战训练。”
从接下来的一段对话里,乔贞了解到马迪亚斯在庄园呆了三个月左右,学习和熟悉冒险者盗贼的作战方式。或许这就是他在比试中表现出多余残忍的原因之一。
“总之,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法拉德说。他的话语里一直有着难辨真假的恭敬。
“我把马迪亚斯托付给庄园,是基于我和乔拉齐的过往友情。”
“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庄园的确为马迪亚斯少爷制定了一个不错的训练计划,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不是吗?”
老人没有说话。乔贞能从法拉德脸上看出来,他对于自己在谈话中处于被动位置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法拉德说,“这套计划很值得推广。我是说,更稳固的,长期的合作。”
“继续。”
“拉文霍德可以定期接受七处学员,进行训练。”
这完全没有道理,乔贞想。再怎么说,拉文霍德也是培育冒险者盗贼的组织,而相当一部分冒险者都是给军情七处找麻烦的。虽然拉文霍德尽量保持中立,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和七处分到一条战线上。
老人的一名随从脱口而出“荒谬”,但老人抬手中断了他。
“让我听听你们想得到什么。”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法拉德说。“定期接受七处学员,就是拉文霍德所需要的酬劳。为了得到这份酬劳,我们所能提供的是:情报。一旦得知名册上有冒险者参与对抗七处、破坏联盟的事务,我们会立刻通知贵方。”
屋子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敢小声议论。
乔贞看了看法拉德的眼睛。他是在提出一个似乎不可理解的要求,但眼神中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沉稳。方才的表面恭敬态度,因为这一个要求而充满讽刺意味。从表面上来看,这是要争取让庄园成为七处的分支机构,但核心却是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一个紧密、拥有多种发展方向的联系。这不是臣服,而是宣布一项挑战。七处之所以能够壮大,最关键的就是意识到垄断和操纵情报的重要性。而法拉德正在要求某种程度上的情报共享。从一个生活没保障的线人那儿花小钱买来情报是一回事,接受拉文霍德的情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建立起这样的合作体制,然后拉文霍德试图提供误导性的情报,那么没有人能预测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变化。
“这是乔拉齐和你共同商议决定的?”老人说。
“是的。即便您不信任这一点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指望这一次就能谈判完成,立刻开始走文书工作什么的。我是来询问意向,回去以后还会和乔拉齐大人进一步商讨。”
在乔贞看来,老人的这个疑问,表现出了警戒心——他感受到了这个提议的危险,感受到了法拉德的危险。这个年龄只有老人一半的盗贼领袖,正坐在七处总部的核心地带里,试图挑战它的根基。
方才说出“荒谬”的七处成员,忍不住开口了。
“拉文霍德的学员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且还不时遭受联盟和部落双方的报复性打击,同时承担着野心过大的冒险者的叛乱风险,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日子不怎么好过,是吧?”
“你说的我都不否认。”法拉德说。“但是请考虑到这一点:乔拉齐大人,我,还有其他拉文霍德的领导者,毕竟都是人类王国的后裔。这就是我们考虑这项合作的根本原因。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只有和七处合作才能解决。”
这句话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但乔贞倾向于相信是真的。毕竟,拉文霍德庄园一直在和人类王国的叛乱组织辛迪加做斗争。作为一个领导者多为人类的组织,如果非要选择站在某一边的话,也只能选择联盟。这个堂皇的理由,让法拉德有机会去游说七处以外的重要人士,来推动这项计划。他是有备而来。
“你的想法很有趣。野心很大。”老人说。
“多谢您的赞赏。”虽然已经夺取了对话的主导权,但法拉德仍然保持恭敬的语调。
“我不能马上答复。”
“完全理解。当然,我不会做出限定答复期限这么不礼貌的事。看来我还得在暴风城多逗留一段时间了。我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并不比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差。”
既然老人已经表达出了考虑的态度,那么无论随从们有什么异议,也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了。就在所有人——包括乔贞——以为这次会谈就要结束的时候,法拉德再次开口了:
“对了,假如您同意这件事的话,我还有一件附加的礼物。是私人性质的,和乔拉齐大人无关。”
“请说。”
“这件事……也许不适合在这个场合下说。不如……”
“现在就说出来。”老人说。“既然这也是合作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有必要让所有在场参与会议的人都知道。”
“那好,”法拉德略微抬起头。
“我知道您失踪十多年的儿子狄恩在哪儿。”
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在等待法拉德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一切。
乔贞觉得眼角有些刺痛。空气的流动变得不真实。
他在说什么?我亲手洒掉了狄恩的骨灰。洒在米奈希尔河面上。
“而且,您也有手下人知道狄恩的去向。但是看来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透露这么重要的事。我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法拉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乔贞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