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问室里,亨利的管家杜尔莫表现得像一块海绵,能挤出来的水分和使用的压力成正比,但至少他根本没有死死守住口风的打算。这就像审问一个内心软弱的惯偷。
“地下室那些武器是‘遗产’?”乔贞说。
“主人……不,亨利的一个祖辈曾经非常富有。他想建立私人武装来保卫自己的财产,所以就花大价钱制造了这些武器。全都是特别设计的,上面还有家族徽章呢。”杜尔莫瞪起不安的眼睛,来回望着乔贞和赫尼。“两位大人,你们该不会要让我去坐牢吧?”
赫尼无奈地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杜尔莫丝毫没有富商管家那种镇定、知礼节的样子。
“那是你现在还用不着关心的事情。”赫尼说。“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情报越少,就越不要对自己的下辈子抱太多期望。现在继续。”
“好的,大人。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祖辈打造好装备后,开始招募村民组建自己的私人护卫队。一些山贼趁机混进来,骗到了他的信任,把他杀死,卷走了他的财富。但他们并没有发现密藏在暗室里的武器。这个家族就从此衰落下去了,一直到亨利这一代。他做行脚商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找到这批遗产——最后他成功了。”
“然后他就把它们全部卖给了辛迪加?”
“不,不是的,赫尼大人。亨利很聪明,他知道那样做太急躁,弄不好会人财两空。他慢慢来,从一把剑,一杆火枪开始。他会对那些买家说‘我有一两件好东西’,而买散件武器的人通常都只是小流氓,没有杀死供货人的胆量。他就这样在小买家中积累财富,直到他在这一行中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这时候他才敢和辛迪加做生意。在道上,没人敢杀死一个广受尊敬的供货商。那可是不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是在成为富豪之后才聘请你的,为什么要向你透露他的过去?”
“这很简单。”杜尔莫显露出一种古怪的自豪神色。“事实上,我是他最早的客户之一。我和他的关系,比二位大人想像中要来得稳固。”
乔贞不由得想:是啊,没错,看来亨利家族还真是有信任不法分子,结果为害自身的传统。真够有远见的。
“他富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那块地下密室的地皮,在上面建立起了住宅。我就是那时候被他聘去管理财务的——你们知道,专门管军火生意的那块账。名义上是管家,不过我可连一个碟子都没端过。可是接这活后的第六个月,我开始明白——亨利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存货已经快消耗光了。我劝他趁机洗白自己,老老实实打理布匹生意。但他准备最后做一笔。”
“没有货物,他打算用什么来做生意?”
“他知道所有客户的名字。您在他给我管理的账本上找不到任何名字,收货人都用a1,c3,k6之类的代替——名字都装在他的脑袋里。他打算,呃,勒索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辛迪加的人,如果您想知道他为什么被暗杀,我敢说,这就是原因。”
“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这只不过是巧合,我保证。虽然我事先打听到了乔贞大人的名字,还知道你们两位在一起查这个案子。但今天我去地下室,只是为了趁钥匙还在手里的时候……”
“捞点值钱的东西走人?”
“我承认是有这么个想法,赫尼大人。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图了,而且我这人也没什么野心,您看,您一说要我留下钥匙,我马上就放弃了这最后的一点念头。现在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能不能放我走……?我保证马上离开南海镇,永远不回来,两位大人。”
乔贞抢在赫尼跟前开口:“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合作。不过我们现在要以偷盗未遂,和以不法途径购买武器的罪名关押你。”
“什么?等等,……赫尼大人,这是您管理的地盘对吧?得您说的话才算数,怎么能让这个外来的……乔贞大人,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可是……”
赫尼挥了挥手招来两名士兵,把一脸慌乱的杜尔莫挟走了。
“乔贞,你怎么想?”
“需要进一步的审问。但不是今天。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事情还没有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只杀死一个可能会透露同伙情报的人就结束,这听起来更像一个黑道上的仗义行为,而不像辛迪加这样有规模,富于攻击性的组织会干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和足够的等待。”
“听上去我应该想办法招募更多的志愿兵。”
“你应该的。”
“那么……大卫·朗斯顿,可以把他放了吗?”
乔贞沉默了一下。
“不。不要放他,但也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你认为他还是有杀人嫌疑?或者说他也是辛迪加的一员?说真的,乔贞,看他那副连蚊子都不敢拍死的样子……”
“我没有这么说。但要放他,还不到时候。不要给他压力,不要打他,但是也不要给他任何优待。”
我是不是太没有主见了?赫尼心想着。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乔贞的话,对案情的了解或许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他说:“那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时间乔贞都在治安队的档案室渡过,试图寻找模式化的系列犯罪资料。这天晚些时候,他回到了他在南海镇的临时寓所,没有预料到看门人会说“有人在你房间门口等你”,并且立刻起了警觉心,更没有预料到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是舍尔莉。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乔贞说。
“我哥哥昨天给我说的。”
“你哥哥?谁?”
“赫尼啊,赫尼·马雷布。你不是到这儿后就一直和他工作么。”
[i]马雷布兄妹。舍尔莉·马雷布和赫尼·马雷布。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这个姓氏巧合?就因为这和手头的工作无关?[/i]乔贞脑袋中突然浮现出赫尼治安官被他这个外来的探员使唤了一整天后,向自己妹妹吐苦水的可怜情景。
“那么……你来做什么?”
“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么?聊聊天什么的。”
“呃,这是临时找的便宜房子。脏得要命。我看还是算了吧,”看到舍尔莉面露失望,乔贞赶忙接口说,“不如出去走走吧。”
“也可以。”
乔贞伸出手,把一直蹲坐着的舍尔莉拉起来。看来她没四年前那么瘦弱了。这个想法在乔贞接触到她指节的一瞬间就蹦了出来,自然得像事先排演的台词一般。
“我想先说声抱歉。那天我好像太激动了。”
“没事。干我这行确实挺让人怀疑的。”
“我后来去问过了大卫,他说你没有打他。只是问了些话而已,这是你的工作,我不应该……”
“好了,不谈这个了。”
他们走上街道。今天没有下雨,但地上还是积满了淤泥。当马车要驶过的时候,他们会早早躲开。南海镇没有乞丐,只有拉着破旧小提琴,或者玩着简单杂耍的人,就算你经过的时候不朝里面扔下铜币,他们也不会抱怨,而是继续把玩自己的活儿,偶尔微笑。在和舍尔莉重逢之前,他们是南海镇中乔贞唯一抱有好感的人群。
他们没有说很多话。乔贞了解到的最重要讯息是:在他离开米奈希尔后,舍尔莉也马上回到了南海镇。她现在靠织造、缝补渔网过日子。每周三次到家里的鱼店去帮忙。去年她在镇里的丰收节舞会上拿了第四名。
乔贞对于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舍尔莉也没有刻意去问,尤其是他进入军情七处后的经历。他很想好好地看看舍尔莉,凝视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知道自己马上就变瞎的人,想把眼前所有景物都收进心底那样看。但他不敢。
比起四年前,她完全没有变。所有的变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成熟。但他自从进入军情七处以来,就有些东西真的被改变了。他怕被她看出来。有的时候,一次凝视就够了。
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舍尔莉突然说:
“你……不能让赫尼把大卫给放了么?赫尼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嫌疑了,是你和他一起证明的。”
乔贞有一种突然被淹进水里的感觉。难道她来找我,只是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她是为了大卫才来见我的?
“不行,”乔贞说。“现在还不能放他。”
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舍尔莉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睛中显露出疑惑和失望,还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不是无意的凝视,而是在找寻你内心深处秘密的时候才会出现的。
“我知道了。”
乔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你要去哪儿?
舍尔莉离开之后,乔贞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他打开门,进入这其实很整洁的屋子。虽然整洁的关键原因是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床底下放着他的灰色皮箱,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具,一点关键资料和两把匕首;还有一面床头桌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小画框。里面装裱着的是舍尔莉四年前的画像。这是他刚才拒绝让她进屋的原因,他完全可以设想当舍尔莉看见这张画成为屋子里唯一摆设的时候,他该有多尴尬。
那是他四年前亲手画的。他记得,为了是否把舍尔莉的雀斑也画上去,他俩当时还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