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就要来了。即使是最年轻的打渔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一点,就算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贸然出海。持续不断的疾风骤雨从空中劈落,让南海镇所有要道都变成了泥泞水洼。毕竟在不久前,这还只是一个小渔村。
作为一个从来不用出海的人,狱卒杰奎因同样讨厌风暴。事实上他讨厌一切雨季。每到这种时期,他执勤的地牢里就会变得一团糟。天花板缝里渗下泥浆水,令人作呕的白色虫子在墙壁上蠕动。它们喜欢潮湿。今天午餐的时候,一滴暗绿色的发臭液体落到了面包上,让他咧着嘴诅咒了好一阵子,发誓要杀了那个当初用所谓“工作轻松,在这个艰难时节还包三餐,不容易”的理由,把他从采石场骗到这儿来的中间人。
所以,当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并且要求探望某个重要嫌疑犯的时候,杰奎因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发泄怒气的目标。
年轻人身材结实,但过于沉着的眼神和下垂的嘴角,却使他显露出一副非常疲劳却要强打精神的样子,让杰奎因联想到一块沾满苔藓的的讨厌顽石。何况眼前这家伙穿的衣服,并不比自己在采石场的工作装光鲜多少。
“我要见大卫·朗斯顿,他应该是昨天晚上从临时拘留所转移到这儿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兄弟,债主?你得到了马雷布治安官的允许吗?快些回答,否则就闭上你那鞋跟似的嘴巴给我滚出去。……听着,如果你想给我找麻烦,那……”
年轻人从前胸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在杰奎因的眼前出示了一下。一秒钟前还准备抬高音调继续揶揄的杰奎因,此时就像喉咙里被踢进了一块滚石,还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噢。我不知道……原来您……”他咽了咽口水。“要找大卫·朗斯顿是吧?他就在最里面的左侧房间,……”
“谢了。”年轻人收起铭牌,径直走过杰奎因的桌子边。
“按规矩,或许您应该登记一下……”杰奎因掏出蓝色的小簿子,只捻开了半页纸,就自个儿合上了。看来那个人没有登记的意愿;而且从来没有人告诉杰奎因,他这么一个啃着渗泥浆水面包的狱卒,是否有记下一名军情七处探员名字的权利。
“好吧。远离麻烦。享用我的午餐。”他收起了小簿子。
这名军情七处探员丝毫不顾及走道两旁铁栅栏后刺来的目光,快步走向最深处。在最后一间——即第二十间牢房,他看见自己想找的人畏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打盹,面部被铁栅栏的阴影分成了三部分,就像一排古怪的钢琴键。
“大卫·朗斯顿?”
大卫从浅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用左手两根指头按了按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才睁开眼睛,背贴着墙角慢慢地站起来。他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顺从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不认识您……”
“我叫乔贞,为军情七处工作。我需要对你问话。”
“哦,不。先生,我没有做,我没有杀死他——”
“我不是来定你罪的法官,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你最好合作。离开那个墙角,坐到床上。这样好说话。”
即使再没见过世面的嫌疑犯,“军情七处”这个词也足以使他战悚。乔贞的语气中没有威胁,却让大卫感到加倍地不安。乔贞能清晰地辨认出大卫眼神中的畏缩和自卑,虽然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为军情七处工作还不到一年,却已经见过不下百次这样的眼神。
大卫坐到腐朽木板搭成的床上。床是贴着垂直铁栅栏的墙壁摆放的,所以他此时只有硬梆梆地扭过头,才能看见乔贞。这种不自然的姿态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乔贞……长官,您不坐下么?我想,您可以找杰奎因要把椅子……”
“你和亨利认识多久了?”乔贞完全不顾大卫的提议。他明白嫌疑犯越是讨好你,就越不应该给他放松的机会。
“二十年了,长官。”大卫嘴里马上迸出这个数字,就像已经回答过百万次。“几乎从出生起就认识了。我们曾经像兄弟一样……”
当地富商亨利,一周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卧室的镜台前。他的喉管被割断了,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满半面墙壁。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是大卫立刻被作为首要嫌疑犯抓起来,是有明确原因的。
“我们一起从合伙的行脚小贩,做到今天这一步。艾泽拉斯没有哪一片土地是我们俩没有去过的!可是没想到……”在大卫眼里出现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
“‘做到今天这一步’?他靠买卖布匹成了富翁,而你却破产,到处被人追债。我看你们俩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们确实有过争吵,然后整整一年没联系。然后他突然就这么富有了,对于这事,我只能说做生意很需要运气,长官。特别是这时节……,”
乔贞打断了大卫的生意经。“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吗?大卫。你在至少三个人面前说过,如果亨利不借钱给你抵债,就是背叛了二十年的兄弟情谊。”
“我也许是说过类似的话,可是长官,我是在酒醉的时候……”
“对,酒醉。就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在酒店当众说出这些话,然后就离开了。四个小时后亨利被发现穿着睡衣死在卧室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四个小时你在哪儿?”
“我醉倒在了酒店后面……真的,长官。”
“目前还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没有人看见。”
“一定会有的,长官。你们仔细找找,”大卫有些坐不住了,“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的。”
好几秒钟,乔贞都没有说话,仿佛也没有听见大卫的恳求似的,只是盯着他。那是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注视,就像看着一片布满疤痕的树皮。这几秒种让大卫感觉几世纪那么长久,一直扭着的脖子僵硬到了极限,颈椎仿佛被钳子死死夹住一般疼痛。
“他们打了你吗,大卫?”乔贞看着大卫胸口上方的一块淤青。这块青紫色皮肤的下半部被隐藏在了衣服里,所以可以想见如果脱下衣服,乔贞还能看见更多的伤痕。此外,大卫的右眼上方也刚刚消肿。
“是的,在抓住我的时候……关进这牢房之前,我已经吃够苦头了,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亨利。您和那些本地的糊涂治安队员都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乔贞丝毫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身离开。再次经过狱卒桌子旁边的时候,杰奎因使劲连人带椅子地往墙边挤,仿佛他这么一挤就能给乔贞让出更宽广的走道似的。
乔贞走出地牢。雨已暂时停了,笼罩在南海镇之上的天空却仍然显得昏黄混浊。衣襟湿透的行人们在眼前的泥泞街道上来来回回。
他来到南海镇本不是为了调查杀人案的。他的目的是亨利本人。军情七处认为他一夜之间成为富翁的神秘过程,和希尔斯布莱德地带越来越猖獗的辛迪加组织有所联系。现在他死了,留下一栋豪华大宅,价值六十余万金币的财产,和一个被指认为嫌疑犯的前任生意搭档。
有些关键的情报,本已降低了大卫的杀人嫌疑,但这不应该是大卫该知道的。其中之一是:亨利那金碧辉煌的卧室中没有丢失任何值钱东西。要么大卫真的醉得只记住杀人而忘记了自己杀人的根本原因——为了凑钱还债;要么他就不是凶手,或者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
总之,还得关他一阵子,乔贞心想。毕竟办案这档子事,关键还得看手里握住了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