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考虑考虑。”
这是陈尚荣临走前留下的话。
陈月明他们几个人说了一通让陈月亮留在大坪洋大队的话之后,看到陈月亮有些犹豫,就都先后离开了。
毕竟,当农民,当工人或者当干部,都是陈月亮自己的选择。
“别听他们瞎叨叨,你个嫩角色,跟蔡孝天斗什么斗?”陈德生看了儿子一眼说道:“有什么门路的话,就趁早离开大坪洋。”
“那你呢?”陈月亮看着老爸的瘸腿困难地挪来挪去,眉头皱了又皱。
“你当兵几年,我不是也好好的?”陈德生横了儿子一眼后说道:“你守着我就能有出息啦?别管我,你走你自己的路。”陈德生说到这里,目光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挂在板壁上相框里的陈月亮母亲那年轻又漂亮的黑白老照片。
陈月亮随着陈德生的目光看过去。
母亲,在陈月亮脑海里既模糊又清晰,模糊的是母亲日夜奔忙的身影,清晰的是母亲那亲切温柔的音容笑貌。
妈,我回来了,您还好吗。
陈月亮在心里这样默默在暗语道。
他的母亲,总是一天到晚笑盈盈的,很少说话。要是听不下去陈德生的唠叨,就一句“别说了”,陈德生就会乖乖地闭上嘴,看着陈月亮母亲那漂亮的脸蛋,点点头就干自己的活去了。
陈月亮从来没有听到过父母大声争吵。
这家总是平平静静的。
熟悉的生活又回来了。
老爸在灶台上做饭烧菜,儿子在灶塘里添柴烧火。
陈德生和陈月亮父子俩,不但相貌上差异甚大,就是性格脾气也有很大不同。
陈德生性格温和,还是碎碎嘴,说起话来,用农村人的话讲,就是那种用锯子也断不开的没完没了那种调调。
陈月亮性子就比较刚烈,内向,不爱说话,有想法有苦恼,多半不会在脸部表露出来。
陈月亮的相貌与性格,像他的母亲。
陈月亮的母亲就是一位非常刚强的烈性女子,也不爱说话,整天平平静静的。
当年,陈德生被大石压瘸了大腿后,一年多时间不能下地走动。
陈月亮的母亲就承担起家里家外所有的重活累活。
上山砍柴火,下地送肥料,一家人的烧菜、做饭、洗衣、涮碗等等,
全是她一个人干。
陈月亮记得,他母亲一天到晚忙得像风车一样转,把陈子云驼在后背上,还要跟生产队里其他男劳力一起地参加劳动。
有时候,早晨公鸡都报晓了,他母亲还在忙着洗衣服。
就是这样,也没听她骂过一句陈德生。
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一句生活的艰难。
最后累得吐血、咳嗽、咳嗽、吐血。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陈月亮母亲吐出最后一口黑血,闭上眼睛就再没有睁开。
陈月亮现在才静心下来,注意到自己的父亲和这个家。
母亲,是陈月亮内心里永远的痛,
他现在更牵挂的人是眼前这瘸腿的父亲。
这家,还是跟几年前他参军时一样,
一样的房间。
一样的家具。
一样的饭桌。
一样的锅台。
饭桌后几张画,还是陈月亮亲手张贴的电影画报。
就是多了一张陈月亮部队立功喜报。
“爸,这张东西,哪来?”陈月亮不知道自己在部队立功,家里还会有喜报。
“这个啊,可热闹了。”说起送喜报来时的情景,陈德生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全小学校的人都来了,还在前堂里搞了个宣誓仪式,老师领着学生,一个个举着小手,齐声喊着要向你学习当英雄。那天我很是光荣。”
热闹都是过去式。
新兵入伍,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场面让人有几分光荣。
退伍回乡,门庭冷落狗不叫,尴尬场面让人有几分失落。
“来,吃饭。”陈德生快脚快手地把几样菜就烧上了桌:“还能不能合你口味?”
霉干菜炒笋片,辣椒炒芋丝,清水煮青豆……。
几年过去了,老爸还就会烧这几样菜,这就是老爸的味道,好吃。
“你……回来,有什么……工作?”陈德生吞吞吐吐地这样问道。
这是当父亲最关心的事。
让陈月亮去当兵,就是想他出人头地,能走出大坪洋,吃公家饭拿国家工资。
这是老父亲最大的愿望。
“不分配了。”陈月亮说道。
陈月亮入伍的那年,退伍回乡的人,还能安排工作。
那些年,农村年轻人当兵是“跳农门”唯一的一条出路。
听陈月亮说“不分配”了,陈德生目光一下子就呆滞了起来,粗粗地拨了几口饭,放下筷子,拿起旱烟袋,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嗞嗞嗞地抽他的旱烟。
陈德生彻底失望了。
陈月亮没有更多的话跟父亲解释。
今天一回到家就遇到这种情况,再看看老爸的模样,陈月明他们又一通说法,老爸陈德生有想法是自然的。
看着老爸那已经苍白的头发,明显比以前衰老了不少。
本来就已经有些驼的背,更加地弯曲。
这迷糊小老头,其实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就是个小老头。
这就是陈月亮的老爸。
陈月亮当兵,对于陈德生来说,就是儿子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陈月亮在部队保持一个月往家里写一封信。老爸陈德生也很少回信,要回也是寥寥几字,一切都好,不用挂心。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只字不提。
陈月亮复员回家了,陈德生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喜出望外的惊喜,波浪不惊。
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很少对话,有必要时,捡最重要的说,如果老爸不想说,可能一天到晚听不到父子俩一句对话。
在这房子里,除了挂在前廊柱上的那广播,定时有声音响起之外,就没有更多的动静。
陈德生不喜欢饲鸡养鸭一类,说是太吵又脏地,还废粮食。
当兵之前,寒暑假期间,陈月亮的空闲,多半会跑到蔡忠和等人家里打扑克下象棋。
真正在家里听老爸唠叨的时间不多。
那时候,没察觉到有没有陈德生这个老爸区别在哪儿。
当兵这几年后,陈月亮心里好像就有了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牵挂。
老爸,就是他陈月亮的家,有老爸就有家。
现在,听着老爸陈德生的长吁短叹,还不时轻咳的声音。
陈月亮暗自笑了笑:老爸,儿子就在家陪你了。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封信,看了一眼就塞进箱笼底下去。
“嗨,这家,怎么还是黑不隆咚的?”听说话就是蔡忠和的声音。
“无囡家不闹,这家需要进货了。”
“明天,我们去县城畜牧交易市场,看看有合适的给陈月亮扛一头回来。”
“那你得让牙郞好好看看牙口,听说有人把前牙磨平了充嫩的。”
“你说是要黑毛的好,还是黄毛的?”
“雌的就行。”
“母狗可不行哈。”
“狗奶的!”陈月亮知道都是谁来了,就大声嗔了一句。
“哈哈哈!”
进屋来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不少于三十。
都是跟陈月亮一起玩泥巴捉迷藏长大的小伙伴。
看来,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