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窝深深陷进去,就好像他被罪恶吞噬、魔鬼缠绕那样。
我把他的手放进被窝,掖了掖被子,说道:“睡会儿吧,天快亮了。”
他侧转身,不听话的手又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放在枕头上。“毛豆给我打那个电话,说你回来了,没有人知道那通电话对我的意义,就像9岁那年,李叔把我从池塘里捞上来那样,我被救活了。”
“听话,睡觉休息。”我呢喃道。
也许他从我的话中听到了宽恕和原谅,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我静静看着他,看见了他耳边的丝丝白发。可他睡着的安静样子,跟当年一模一样,稚嫩、淘气,抱歉我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因为在我眼里,不管他年龄几何,一直是青春时的模样。
等他呼吸均匀,我轻轻把手抽出来,关上门,来到小禹的房间。
我根本没睡,在床头静静坐着。以前我恨他,把所有悲痛的根源归结为他跟我分手。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该怎么面对他?原谅他吗?哦,从回家第一天,小禹跟我提他那一刻,我就原谅他了。跟他重新再来,再爱一次?我一直爱他,在津海的那些岁月,我没有一天不想他,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但要跟他重新再来,像以前那样,我心里的那堵墙拆不掉,如果一切推倒重来,前提是妈妈必须活过来,我怎么能要了她的命,又跟林浩若无其事地在一起呢?
天亮了,爸爸和林浩都还睡着。这两个我深爱的男人都在身边的那种圆满让我从刚才的心理斗争中挣脱出来。听天由命吧。
这些年,我几乎不做早餐,但我决定为他们做一次,从最简单的煮鸡蛋、熬白米粥做起。我尽量小的发出声音,以免吵醒他们。
准备好之后,我才蹑手蹑脚走到爸爸床边。
他被极小的开门声弄醒。
“好点了吗?爸爸。”我轻轻拉开窗帘,外面白雾弥漫,等太阳冲破云雾,又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暖阳。
他动了动闪着的腰,说:“好一点。”但是他坐起来时,还是表情痛苦。
“真的不去医院吗?你可别犟,本来没事,因为耽误拖出大事。”我拿起枕头垫在他后面说道。
“没磕着、碰着,去什么医院,扎两天银针,准保没事。”爸爸摆出一副马上就能恢复到健步如飞的样子,高兴地说。
“那我就在家陪你两天,如果两天不好,非跟我去医院不可。”我说。
爸爸嘿嘿直笑。“闺女陪我好啊,只是公司那边怎么办?”
“你女儿好歹是总经理助理,请个两三天的假没有问题。再说我在公司这么多年,累积了很多天的年假,有的是调休时间。”我说。
爸爸一听更高兴,说道:“闺女回来就是好,我现在出去跟他们喝茶打牌,说话的声气都比以前大了,谁也不敢私底下嘲笑我有个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的女儿。我女儿,比谁家闺女都厉害,随便给我一张卡,里面就是一百万。”
我望着爸爸,看着他的小孩模样——这两个男人都是小孩——叹口气说:“爸,你怎么跟小孩似的,喜欢攀比吹牛呢?以前的低调沉稳去哪儿了?这不是你的风格。”
“老小老小,说明爸爸老了。人活一口气,年纪一大,黄土埋半截,没什么可比的,就比孩子。以前找不到你,有些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可怜我,我现在不需要谁的同情可怜,女儿回来了,爷爷也当了,我啊,圆满了。”
爸爸的话无法不让我伤感、自责。妈妈不在,我又出走,他的苦找谁诉说呢。
我去到卫生间,打来一盆热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依旧微笑着回到爸爸那里。
“我煮了早饭。”我把毛巾递到爸爸手上时说。
“知道家里的东西在哪儿吗?”爸爸一边擦脸一边问。
“老地方,没变。”我说。
我把鸡蛋、咸菜和粥端到爸爸面前,他故意吃得那么香,一点儿不剩。
“林浩起来了吗?”爸爸问。
“还没有。”我说。
“别打扰他,让他再休息会儿,你们和好了?”
“我不会开车,他送我回来。”我端着空碗往厨房去,不愿多说。
爸爸没有逼问。
我收拾好碗筷,准备去请王大夫,出门前打算偷偷看一眼林浩,推门时,发现他睁着眼往门口看,我们的目光遇到一起。
“怎么不多睡会儿?”我走到床边说道。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脑袋在枕头上摇晃。
“我去叫王大夫来家里。”我说。
他点点头,还是一直看着我。
“厨房有早餐,但是很简单,复杂的我不会做。卫生间那个灰色的杯子是我的,你跟我用一个吧,牙刷在……”
我还没有说完,他抓住我的手说道:“我等你回来再洗漱。”
气氛有些不自然,也暗藏一丝甜蜜。
“好,那我走了。”我说。
我其实挺害怕自己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结果他说他等我回来,我心里无比喜悦。
爸爸说王大夫在十字街往西的诊所。我从楼下的广场沿着旧日老街往北,两侧的商铺、店面变化很大。记得小时候有很多木头搭建的房子,如今早已硝烟云散,不知被埋于地下还是被凌迟寸截,用作他处了。走到十字街,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倒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停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开动过,连颜色都跟儿时所见的颜色一样。
从十字街往西,路过银行、水果店、理发店、粮油店…… “王大夫针灸推拿”几个红底白字的门头赫然醒目。我找到那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医生,自报家门,他听说李向东老师,立刻拿着那套行头跟我往家来。
我打开门,林浩从爸爸的卧室出来。我领着王大夫进去,林浩跟在后面。
“爸,王大夫来了。”我说。
南溪镇很小,街前街后的人,多打几次照面就熟了。
“李老师,怎么会扭伤腰呢?”王大夫关切地问。
爸爸躺在那里,挣扎着起来,王大夫连忙按住他说道:“你这个样子就别起了。”
“倒个洗脚水的事,闪着腰,疼成这样,年纪一大,没一点儿用。”爸爸说。
“老啥老,还没退休呢!你得换个姿势,脸朝下,趴着。”王大夫说。
爸爸又挣扎着翻身。林浩见状,连忙走到床边帮助他翻过去。
“这是儿子还是女婿?”王大夫看了一眼林浩,好奇地问。
“女婿。”话音刚落,爸爸趴在枕头上说。
“你女婿一表人才。”王大夫又看一眼林浩,夸赞道。
没想到爸爸这么介绍,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再看林浩,他不动声色,盯着王大夫手中的银针。
“那个。”王大夫看着我,叫不出名字,说道:“你爸爸要脱裤子,你——要不先出去,你爱人在这儿帮忙就可以。”
“我爸爸严重吗?”我问道。
“放心吧,小问题,针灸理疗两三天就会好转。”王大夫说。
我“哦”一声,难为情地从屋里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