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魏言期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为之心头一震。平心而论,他所见过年轻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这一位,却别具冷艳夺人之势。尤其是一头秀发,居然是这般的黑,这般的细,那么乌光黑亮,连枝下来的发式,也超凡脱俗。高鼻梁,大眼睛,身材也是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肤色既白,显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艳神姿了。
魏言期虽说收回了眼神,由不住心内暗暗称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对方几眼,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第二眼已属多余,再看下去,可就失态了。
尖脸汉子虽然侍立一边,脸上神色却十分怪异,在他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情形下,能够允许一个陌生人与主人共桌而食?简直是不可思议。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态,似乎并没有几多怪罪对方的意思,尤其是刚才眼前这个人那么直直地看着她,虽然并无急色之态,照过去往例便已经触犯了她的私律心规,一旦发作起来,也够人瞧的。偏偏对于眼前这个人,竟然也忍下来了,这可是透着稀罕。这天底下做过同样事情的除了远在西凉的那位二皇帝和那四名世子殿下,可就只剩下此刻四海云游的那位五公子了。
这一切看在尖脸汉子眼里,心里固然奇怪,可却也不敢现诸表面,只是频频眨动着一双大三角眼,连连在魏言期身上转动不已。
“月姑娘”他越前一步,弯下身子来,小声地道,“吃些什么呢?”
被称为月姑娘的少女,略略点了一下头:“你看着办吧!”
尖脸汉子应了一声,这才向掌柜的薛托点了一下头,薛掌柜连忙趋前躬身聆教。
“小笼汤包十五个,一律用新鲜荷叶包着蒸,另雪凤汤金菇细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柜的一听可真傻了脸啦,盖因为对方所点的这两样,固然是平常之物,却并非自己店里所卖之物。无奈,一来不能回绝,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锭白花花的十两纹银,好在特为备做,也并非难事,当下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常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紧张的局面这才暂时冷了下来。于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继续。
只是吃归吃,人们却再也无能约束住自己那不听话的一双眼睛,一个个虽非上来时的“斜眼公鸡”,却也由不住频频往红衣少女座上顾盼。
魏言期原本是要离开的,只是对方姑娘的来头,显然不小,尤其是今天月中十五忽然出现,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涵义?再者刚才那尖脸汉子的上前请示时,低低的一声“月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这月姑娘三个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却也一时想不起来。总之,这一切的一切,使得魏言期不能不对“月姑娘”这个人存下了好奇。
魏言期自离开出云寺,一夜紧赶速行,施展杰出轻功陆地飞腾身法,到底耗力非小,更何况此去离嘉兴还有不少路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先待机会,暗自观察一下对方什么路数,再作决定。好在,他虽吃喝完毕,面前仍有热茶一盅,大可从容品饮,消耗时间。
有两次,他与对面座的月姑娘目光几乎相对,对方却巧妙地遁开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邻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月姑娘,却在后者回敬的凌厉目光里退却了,月姑娘用这个方法,使得那窥伺者一一目逃。最后她才把那双无限天真却活泼凌厉的眼睛,注视向魏言期脸上。
魏言期几乎可以断定,这位月姑娘,绝非等闲人物。这一点,只需透过对方那双澄波双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个身怀绝学,尤其是具有惊人内功的人,无论如何巧妙的掩饰,也难以掩饰散诸于瞳孔之内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怀绝等内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鉴察之力。
眼前这位月姑娘,一双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难能的是散诸在她瞳孔的一种隐隐蓝光。这便是内家功法中所谓的目有蓝星了。魏言期这一突然的察觉,着实令他暗暗吃了一惊,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对方姑娘的注视了。
也许这位月姑娘也同他一样,发觉到了魏言期的有异,那双澄波瞳子里充满了惊异。
正当魏言期被她看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的目光却适当地转向一旁。
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魏言期虽有一肚子好奇,无如刚才有过一次经验,生怕对方再不与答理,平白自讨无趣,干脆也就暂作哑巴,倒看看谁沉得住气。
所幸,这一段的时间,并不太长,紧接着便由这里掌柜的常季亲自侍候着,把刚才那个尖脸汉子,为月姑娘所点的“荷叶小笼汤包”以及“雪凤汤金菇细面”送了上来。
显然因为对方的来势不小,得罪不起,或许是那锭十两纹银发生的魔力,总之,这两样点心准备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连筷子也是全新的镶边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爱器皿都动用了。
月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杏目微转,浅浅一笑道:“你是这里的掌柜吧?”
常季面承仙姿,尤其是对方这一笑,简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连腿都酥了,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紧张所致,只觉得全身打颤:“是……不敢劳小姐动问……在……在下正是。”
常季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常……叫季……小姐多多指教。”
月姑娘显然是没心情听这么多,黛眉徽颦,一旁站立的那个跟班儿尖脸汉子,却已怒声叱着:“混蛋,这么罗嗦,问你是什么你说什么,没问的不许多说。”
别瞧常掌柜的站起来半截铁塔一样的身材,这会子看起来却像是豆腐做的。由于这个尖脸汉子刚才现了那么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还是真不敢惹他,这时被他这么一喝叱,吓得连连打躬,嘴里连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瞧着月姑娘,生怕对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干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吃人。”
常掌柜的连声称着是。
月姑娘才道:“我们座儿上明明是坐两个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人家干看着吗?”
说到人家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魏言期,微微一笑,现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齿。
魏言期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待将分说,对方月姑娘那双美目,又膘向常掌柜。
后者显然呆了一呆,一时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认为魏言期与对方姑娘是敌对的,想不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双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个尖脸汉子,聆听及此,也似吃了一惊,只限于主仆之分,心里尽管大为不忿,却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是频频地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连连在魏言期身上转个不休。
常掌柜的总算明白了对方姑娘的意思,嘴里答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魏言期正要开口推辞,不意这位月姑娘的一双眸子,却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儿。
“小六,你也别怔在这里了,一会咱们还得赶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脸汉子又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一接触到月姑娘那双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说了,退后一步,应了一声:“是,月姑娘。”即转身步出,在靠门前的一个座头儿坐了下来。
这会儿,常掌柜的又端了一碗“雪凤汤金菇面”,另碗筷一份上来,恭敬地送到了魏言期面前,匆匆退下。
魏言期拿起筷子来,才见那位月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干脆不再客气。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对方,说道:“姑娘赏赐,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气了,请。”说到“请”字,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夹过一个包子来送入人嘴里。
不意这小笼汤包,内里汤馅儿原已够烫,更何况外包荷叶,正是内外均烫,魏言期一时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实的烫个不轻,月姑娘一对妙目凝看他,见状不自禁地嘤然一笑,便把头偏过一边。
魏言期这才见对方碟内,原已置有一个,却先用筷子叉开了馅儿,待将热气微散才放置入口,这番细心,显然较自己聪明多了,想不到一时失态,给对方看了笑话,想想也是好笑。
月姑娘吃了一个汤包,又用牙筷夹起汤面,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里。
魏言期便学样地吃了几口,敢情常家存心巴结,两样点心做得均极可口,先莫说那小笼汤包馅儿多么细巧,只这碗汤面,便是汁腴味纯,仓促之间,成此佳肴,倒是费人思索。
月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尽管风情万种,却不失大家之风,更不轻挑,至此为止,亦不曾向魏言期说过一句话。
两个人默默进餐,直到魏言期放下了碗筷,还不曾交谈一句。
“多谢姑娘。”魏言期抱拳道:“今日幸会,盛情容当后谢,这便告辞了。”
一面说待将站起,不意月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魏言期道:“姑娘有何差遣?”
月姑娘莹莹双眸,含笑凝视着他,说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阁下大名是?”
“我姓魏。”魏言期抱拳道:“请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赐告……”
“你……”月姑娘浅笑道,“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魏先生是读书人?”
她似乎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却不住口地盘问对方。月姑娘问话的时候,美目流转只是顺着瞅见了魏言期别在腰间的那把古朴长刀。
魏言期并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个吧!”
“另外一半呢?”
魏言期点点头:“算是半个佛门的居士吧!”
“噢!”月姑娘眨动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瞒魏先生,我自幼好佛,家中有一位长辈至今还在习禅打坐,我也读过一些佛门的经典,对于人世深抱怀疑,如果不嫌弃,我倒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二。”
“那就不敢当了。”魏言期一笑道,“只是这里好像并不适合……”
“当然,我并不是说今天。”她的眼睛从魏言期身上那把长刀收回,似乎看懂了一些东西。“你不但读书,而且学刀?”
“只是带来防身,玩玩而已。”魏言期手指轻扣刀鞘。名家多佩剑以彰身份,但世人佩刀装饰的却是极少,魏言期自然也不能矢口否认,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
“这就不容易了。”月姑娘别具慧心地点点头,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顿住,看向对方,“恕我冒昧,魏先生可知道这几句话出自谁人之口么?”
魏言期道:“这是越王问剑的几句开场。”
月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几句你可知道?”
魏言期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气候,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概是这么几句话吧。”
月姑娘樱唇轻启,含笑道:“的确高明……可惜我面前没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说时,魏言期举杯喝了一口,已有离去之意。只是对方姑娘,却没有结束的意思。放下茶杯,月姑娘摇摇头道,“这茶太涩,不好。我身边有上好的西湖龙井,雨前抢下,虽不若‘玉掌缘’名贵,却也不差,你可要尝尝?”
“这就不敢当了,再说……”魏言期瞅了瞅天色,却是被月姑娘瞧出了端倪。
“有事要走?”月姑娘目光凄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强了。”
魏言期摇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好在时间还多。”
月姑娘一笑道:“这就承请了。”
一面说,玉手轻点,那边座头上的尖脸汉子,立刻应召面前。月姑娘说,“我与这位魏先生一见投缘,快把你带来的茶叶,交给他们,好好泡上两杯,快去吧!”
尖脸汉子即时愕了一愕,目光里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魏言期一眼,这才应喏而去。
魏言期道:“贵管家颇不为然,似乎对我方才占了此席座位还有余恨。”
月姑娘道:“别管他,要是他对你有所失礼,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魏言期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是我,反劳姑娘请客,太不公平了。”
月姑娘道:“魏言期如有心请客,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是不是?”
这声“是不是?”确实说得妩媚之极。双方经过一番对答,魏言期已由对方含有吴侬软语的口音,约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苏人氏,也必然与该处有所渊源:“姑娘是苏州人氏?”
月姑娘笑着摇了一下头:“你猜错了,不过,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你是听我说话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点头,冷笑道;“你是个很细心的人,我倒要对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对答里,魏言期确实很仔细地在观察着她,颇能“见微知著”。
第一,对方姑娘玉指纤纤,尖尖十指都留有晶莹透剔的指甲,这虽然无足为奇,但在她举杯饮茶时,指尖上似有银光一闪。因此,他猜想对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种奇特的暗器,或是“弹指飞针”一类的细小之物。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于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脚,当是“剑客”中人。
第二,因此,魏言期也便推测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个长方形的锦缎包里,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对方的随身兵刃,兴许便是一口不同凡品的长剑了。
第三,直到目前为止,魏言期所能知道对方的仍然只是“月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于连姓氏都不轻易示人,这一点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设想,对方之所以隐瞒姓氏,必然是有相当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隐瞒原来之李姓一样因为那个姓氏,武林之上负有盛名又树敌颇多,是以,只要一经出口,便很容易为人所猜出出身来历且引来麻烦,所以她干脆连姓氏也不轻易吐示旁人,这样便无虑为人测知了。
一时之间,魏言期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论之,亦是屈指可数,像对方这般绮年美貌,年纪轻轻的人,却是没有听说过。她又是谁呢?
“你在想什么?”月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里透着神秘。
魏言期点点头,干脆单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来历,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啊?”月姑娘微微笑着道:“结果呢?”
“结果是一片茫然……”
月姑娘说:“因为你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名人,自然不会有结果的了。”
“难道你是无名之辈?”魏言期摇摇头,“我却不信。”
“为什么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后呢?”这句“名人之后”一经出口。月姑娘忽然警觉到语中有病,盖因为对方只说自己不是“无名之辈”,却并没有说什么“名人之后”。
一言之失,几乎已将暴露了身分,真所谓“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双妙目瞟向对方,细细观察着魏言期的神态,看他察觉了没有。
魏言期似乎没有异样,月姑娘倒是放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