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三早就料到古柯会有此一问,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签,说道:“本王收了陆压小天师送来的金丹,心中很是有些过意不去,又听闻太虚观中桃木剑无论制式,现状都已陈旧破败,你此次去江南顺便给本王捎带回一批质量上乘的桃木回来,我好赶制一批桃木剑送上山去,以为回礼。”
古柯从西凉王手中接过竹签,扫了一眼之后便就将其上内容牢牢记下,而后古柯一脸莫名的抬头,匪夷所思的开口说道:“当真要如此?”
岳三对古柯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身子一动,便就从那翡翠檀木太师椅中站了起来,一副就准备打道回府的作态。
在古柯看来,西凉王吩咐下来的事宜简直可以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至始至终,古柯除了一开始的惊诧之外再没了其他的表示,得了西凉王点头确定之后,古柯一样点头表示了解。古柯与西凉王做这笔买卖目的明确,只是为了西凉王手中那最后一式修罗剑谱,再无其他,而至于西凉王有何目的,古柯不想知道。更何况西凉王乃是当世巨商不假,但却更加是当世巨枭无疑,跟岳三这样的人物做买卖,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而古柯虽然不怕危险,但却很怕麻烦。
古柯拄着长剑,缓缓起身。匕侍这一手偷袭,下手虽狠,但显然在西凉王提前授意之下,刻意留了几分余力,只是重伤古柯,偏偏留的古柯不死。出手出力之游刃有余,古柯此刻想想更觉不可思议。
岳三望着古柯跌跌撞撞的身形渐渐远去,蓦地招呼来一名黑甲副将吩咐道:“派人去盯着他些,别因为重伤在身,路上被人宰了,坏了本王大事。”
“得令!”黑甲副将躬身行礼之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草狗等岳三起身之后,手脚麻利的将雪熊皮收拾妥当。岳三慢悠悠跨上座驾,声音不大不小的喃喃一句。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头疼乎!”
夜色深深中,数百火炬汇聚如龙,伴随着铮铮马蹄之声,蜿蜒入了洛城。
西凉王府,东苑,隐士阁。
解决了古柯之事以后,西凉王的心情却似乎依然不是太好。此刻天机子韩魁与岳三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横着一张小案,案上有清酒一壶,瓷碗两只。
“西凉的地界,向来出惯了马上建功的人物,唯独缺了黄子澄、方孝孺这般可庙堂捭阖纵横的读书人。然而时至今日,王朝军政一途,却是无甚可图,北有燕王守关,西有我岳三,东南偏安,倭国高丽皆不成气候。兵马一途,早已不再阳关了。新皇登基不久便就立志与朝制改革,无论是年号建文,还是将六部尚书品秩提定至一品,无一不再提示着这一点。无论这小皇帝一手改革到底是不是一时兴起,也不管包括燕王在内的几位藩王的眼里是否能揉得下这粒沙子,总之,最近这段时日,这庙堂之上的朝政是要变天啦!以前,西凉满眼皆是军马江湖,根本不需要文人意气,但本王手上已经有了虎獒狐鹰四犬,大将之才已然足备,要这草狗读书,只为我西凉可多一丞相。”西凉王将一份来自金陵皇城的文案丢至一旁,示意韩魁随意翻看。
“是丞相,而不是,王爷?”韩魁捋了捋袖管,拾起文案,一目十行,片刻读完。
“至少是那庙堂之上的丞相,只能能不能承下西凉这份家业,那得看他的造化,我的心思,你也知道。虎犬确实是有大将之风,像极了我大哥当年,却也如我大哥当年如出一辙,不知变通。我虽然偏爱于他,五犬之中又与他的关系最是亲近,但一码归一码,依着他的性子,任由我如何布下后手,做上大将军的位子便就已经是极限了,便是坐上那正一品的兵部尚书都是难事,西凉的这份家业,怕是不好交托:獒犬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别说是持家,自己都需要其他兄弟依持;狐犬是老黄清淡无为的性子,且不说他扛不扛得起这份家业,他愿意抗下么?至于鹰犬,可惜啦,沉稳锐气尽皆足够,城府韬略俱是超人一等,可人算不如天算,会毁在一名女子手上。你且说说,这时候,鹰犬是不是又入听天塔了?”岳三说道这里,突地问道。
“三年内,四公子武道品秩已从四品入龙虎。今日总算是闯进了听天塔第五层,四层关卡已过,两月内当可踏入第八层,辅以刀枪二侍的指导,一年内金刚之体有望修炼大成。”韩魁伸出几根手指,话语中颇是有几分惊艳与赞赏的意味。
然而岳三却是可以没去细想三年入龙虎是个什么样的惊艳天赋,只是冷哼一声,接着韩魁的话说道:“那又如何?一人刀剑再锋利,还能强的过三十万西凉铁骑的长戈大戟?冷月山庄的古氏兄弟足够厉害了吧?可最后呢?哼!”岳三恨声接着说道。“草狗没出现之前,我只想着当有一日,差遣些许人马,屠了那片园子,一把火烧个干净,可只怕我如此做了,鹰犬会恨我一辈子不说,大好男儿兴许就要废了,那才最是可惜啊!”
韩魁知道岳三是气愤鹰犬弃了兵马韬略不顾,拾起那向来被岳三视作末流小技的武学,孜孜不倦,硬是弃了那三十万西凉铁骑铺垫在前的阳关大道不走,偏要在荆棘满布的武道小径上艰难行走。韩魁在抬眼看了岳三一眼。嘴上没说,心中却是打趣了一句。
“这四公子可算是二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三将军看似满是气愤,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啊!”
“那以将军看来,这草狗如何?”
“还需雕琢,更何况李善之其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草狗的身份来历还未弄明,若真是李善之的后人,那倒还好说,最怕这草狗知不是李善之步步为营之间的一颗棋子,那咱们可就都被他算计了。”
“将军所言甚是。”
“韩魁啊,你帮我想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此雕琢,利弊各有几何?”
“利弊因人而异。草狗此刻心若一张白纸,七窍未开,行万里路可以,这万里路途要如何走,却要小心布置,只要这路途布置妥当,这利弊之说就不太重要了。”韩魁用手指蘸着酒水,自顾在桌案之上涂画出一条线,由西至北,由北至南,独独缺漏了东边一隅。
岳三举起酒碗,一口饮下大半碗,岳三将酒碗放到自己眼前,愣愣望着酒碗里剩下的那些许辛辣之极的西凉烈酒,有些出神,许久方才叹一口气,笑着说了一声。“老啦!想当年,这种清酒,一口气可饮下半坛。”
韩魁笑笑,照例小酌一口。
“心却不老。”
西凉王一样大笑,回道:“老咯!不老又岂能整日想着要如何保住这偌大一份家业,不老,又岂能有与燕王于江湖戏耍的心思?”
半响,西凉王突地止住笑意,拇指摩挲着瓷碗沿口。“今日在城门口见了燕王府上的那些狗崽子,想来不出时日就要登门而来,你说我当不当见。”
“将军的意思是?”
“见!”岳三放下酒碗,手指轻敲桌面。
“可太祖跟将军可是立下王不见王的规矩。这一点,当今圣上心里想必也清楚,如今见了燕王府的人,若是传到金陵那边,即便当下圣上不说什么,到底也是一个很难过去的槛啊!”韩魁一样放下酒碗。
“金陵的那位还是太年轻,过不了燕王那关的话,也就没有以后了。”岳三怅然一叹,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当年若是径直立下燕王为储,何至于如今这般田地。”
“若立燕王,至秦晋于何地啊?”西凉王摇头,与韩魁相视一笑,自古帝王家事,常人何以道苦乐。
次日正午,西凉风雪更烈。
被唤作骄奴儿的青衫剑客手撑着牢不可摧,难以常理度量的油纸伞,跟在那名手持价值千金折扇的富贵公子哥恭敬立在西凉王府门口。
今日,这位一看便知是出自豪族门阀的
俊逸公子爷盯着西凉王府中门处蹲坐着的两头丈高的汉白玉石狮子愣愣出神。
递出名刺许久,却是如同石牛入海一般,全然不见西凉王府那边有丝毫波澜。
骄奴儿立于俊逸公子身后闭目许久,却迟迟不见西凉王府有开门迎客的意思,当下双眼微睁。
“西凉王这是恪守王不见王的规矩?”
“岳三为人,这辈子都没有讲过规矩。”俊逸公子笑声道:“再等等看吧!”
骄奴儿听了公子哥这一句“再等等吧!”当下只记起了家中那位权柄滔天的主人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年轻是好事,能等。”
当下,昨日观修罗剑与剑侍斗剑,不见有半点偏颇的指点二人实力品秩的一流剑客骄奴儿颇有些震惊的看着自己身前,淡然站定的年轻男子,心中暗道一声。
“此些年来,这小主子待人接物的心性却是与主子像足了八分。余下两分与那王府中的那位宦臣又有所相近。”
自幼丧母的少年,有着只能唤自己生父为义父的无奈,步步惊心,杀机遍布的王府里,生长这么些年,这个少年似乎更是能体会“等”之一字的重要。
果然,又过了半个时辰,西凉王府的旁门总算是隙开一条缝来,草狗顶着冲天辫的脑袋缓缓伸将出来,连带着探出半个身子,轻声轻气的问了一句。
“来人可是燕王府朱公子么?”
“是了!”俊逸公子一眼认出了这个开门问话的少年正是昨日站于西凉王岳三手边观战,颇受西凉王喜爱的童子,西凉王第五犬入府的消息在西凉铺天盖地传开的时节,俊逸公子丝毫不敢对草狗有半点怠慢,当下恭敬伸手作揖道了一声。“正是在下!”
草狗看了这俊逸公子和那背后单手撑伞的青衫剑客一眼,只觉此二人气态一个潇洒,一个傲然,气态都极为出尘。
“王爷吩咐,请二位至东苑一叙。”草狗只会一边的王府侍卫将旁门全开,而后仪仗排开,把俊逸公子和青衫剑客迎入王府。
“劳烦小兄弟带路。”被草狗唤作朱公子的俊逸少年礼数到位,草狗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心中欢喜,乐呵呵的走在前头,一路将俊逸少年与青衫剑客带进东苑。
草狗将俊逸公子和骄奴儿引入东苑之后,俊逸公子与骄奴儿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一丛流水潺潺而过。大雪时节,此地却是翠绿如春,当真是神奇之至。
俊逸公子赞道:“好山,好水!”
草狗入东苑月许,对此间环境已然熟悉,再加上之前看过几卷诸如《园冶》,《叠石法式》之流的造园名著,心中已然有些丘壑,笑着回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
俊逸公子听了草狗这一声回应,深深看了在前头带路的草狗一眼,竟是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小厮竟有如此学识,一句话点出了造园学说之中的大门道。当下俊逸公子饶有兴致的接口说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
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其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界外皆传说西凉王府之内藏山纳海,《营造法式》之中有所记载道:‘东苑临海而起,前有高山,八百力士移昆仑七日而成,山有石洞,潜行宛委二百余步。山上有阳云,听海,揽月三楼,极高峻,远近皆见。’今日得幸获西凉王准许前往听海阁一赏山间风景,当真是三生有幸。”俊逸公子跟在草狗身后啧啧叹道。
这俊逸公子自小在燕王府生长,同为藩王府邸,燕王府在北方也算是奢华甲一方的大园子,但此刻与西凉王府一比,便不由得寒酸了许多。此刻青衫剑客骄奴儿目见西凉王府之奢华,比起那界外文人辞藻堆砌而出的《东苑赋》来犹有胜之。主仆二人此刻显然都隐隐有些震惊于西凉王府的阔大奢华,但二人心中所想却是大不一样。
骄奴儿心中只是暗道一句:“这西凉王果真不愧为异性藩王,贵极人臣,这手笔当真是举世无双的阔绰,硬生生在这西北苦凉之地造出如此一座仙府乐园来。”
然而俊逸公子心中所想却是更为深刻,他只觉这岳三果真是有阔大气魄却无入主天下的王霸心思,功成之后,不图那龙座亦不思身退,只想着好生享乐,只想着如何保住家业。义父一语中的,说这岳三“难对付却无须对付。他要的只是西凉三州之地,给他便是了。”
草狗说道:“我们若是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便可遍览。”
“还是先行向西凉王请安才是正事。”俊逸公子犹豫开口。
草狗却是一笑。“此乃西凉王的安排,请两位贵客好好游赏一番。西凉王身体不适,无法亲自陪访,便差遣小的前来带路。”
俊逸公子听完之后,连连道谢。
言毕,草狗继续在前引导,让俊逸公子和青衫剑客紧随自己,逶迤进入山口。俊逸公子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
俊逸公子抬头笑问道:“此处题以何名方妙?”
草狗跟着抬头,却是谦虚道:“只说王爷曾请幕僚讨论商议,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更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
俊逸公子听完,只是打开了折扇,优雅把玩,细细听草狗说完之后,方才问了一句。
“以小兄弟看,当提何字?”
草狗听俊逸公子如此一说,连忙摆手道:“小的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只怕见笑于大方。”
草狗说到这里顿了顿,往前一指,继续说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
说毕,在前导引,三人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
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
俊逸公子越向前走,心中越是震撼,到得最后忍不住大加赞叹道:“天地风雪无情,天下尽寒,西凉王府多奇,东苑独春。”
草狗走到此处,却是不敢再向前走,当即站定,遥遥超前方那座清逸阁楼一指,王爷便在阁楼中等着二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