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身子渐渐好转。
听说任家情形也好了一些。然而具体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初夏,太阳还不太晒,风已和暖。庭柯有空时常陪明珠在母亲院里走动。
等到天更暖些,明珠身子也健壮如昔,庭柯带她出门一趟。
然而是只提了三斤蜜三刀回来的。明珠说没太多想吃的东西,蜜三刀也是给家里人带的。
身子好了,心却迟迟没痊愈。
晚间庭柯又来看她,见她坐在窗前看月亮。其实看不到月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庭柯问她时,她说她在看月亮。
庭柯莫名心里很慌乱。妹妹变得不可捉摸,飘荡如魂魄。只剩一个肉身在世间晃罢了。
与另一个人如出一辙。
她身子看着比他强,其实心都一样,一样绝望,一样冰冷。嘴上说着要坚强,可是……
“珠儿。”庭柯忽然道:“你还……喜欢他吗?”
就像他上次问“还恨不恨他”一样,明珠依然是笑:“喜欢。非常地……喜欢。”只是这次,眼泪没忍住。
庭柯轻声道:“等我几天……你等我几天……”
后来庭柯忙碌,平日里只是匆匆来,又匆匆走。
好不容易得空,带她又出去玩了一次。
兄妹二人道别,明珠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回房去,命丫鬟通通退下,一个都不许留。
过了许久,才舒开手掌,掌心一个小小的云锦荷包,先前在马车里庭柯悄无声息塞给她的。
荷包里一个小字条,写道:“半月后温水服之,再会。”没有落款,笔画也虚浮无力,可那字体却是再错不了的。
荷包里另有一个小瓷瓶,想必就是前世听说过的“假死药”了。
“哥,谢谢你。”两行清泪,然而她微微笑了。
一夜无眠。不知云翾那边是何种境况,又惦记着要在自己“消失”之前理好“后事”,尽最后的孝心和责任。哥哥说会安排好如何让长辈——尤其是祖父祖母年纪大了——知道她没有死又不至于令外界生疑……时间、路线、种种细节,都由哥哥和云翾筹谋,再由她排查是否仍有疏漏。
各项相关事宜一点一滴处理,不曾惊动毓秀院那边,府里其他人更不知道。
忽然有天庭柯回来,皱着眉头,说太子要见她。
明珠稍有诧异:“太子?”这算是这些天她脸上少有的生动表情了。
然而此刻的庭柯却僵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嗯。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说了些我听不太分明的话……算了,还是称病别去,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你身子不爽快。”
“还是去吧。”明珠道:“该来的怎么躲?”
“珠儿。”庭柯忽然拉住她手腕:“到时你尽管顺着自己的心意,不喜欢的事大可拒绝,不必怕,凡事有哥哥。”
明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甜甜一笑:“嗯!”
萧庭柯打起门帘,房间里只有李恒一人。
他面部表情试图淡定,但紧攥的袖口却说明了一切。
两相见礼。
“子恪,你可否到屏风那侧?我有些事,想跟她单独谈。”
庭柯点点头,深深看了明珠一眼。明珠也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安心。
“坐吧。”李恒一摆手,让她坐在他对面,靠窗的位置。
明珠坐下,轻轻瞟一眼窗外车水马龙热闹依旧,再转过头来淡然地看着他。不惊,不惧,无喜,无忧。
“我时常坐在这,想你从前坐在这时都能看到些什么。”李恒低头笑道。
“殿下都看到了什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兴亡,老百姓各过各的日子。”
明珠抬手稳稳当当倒了两杯茶,就像初次来时一样:“不愧是殿下。民女想不了那么多。”
李恒看着茶水注满杯子,碧绿的茶叶在滚烫的茶汤里沉浮,开口道:“若我许你正妃之位,你可愿与我同看?”
屏风之后,萧庭柯倒吸一口凉气。他抱的竟是这样的心思!
明珠仍旧不慌不忙,答得毫不犹豫:“回殿下的话,承蒙错爱,民女不愿。”
李恒看着手中茶杯,茶叶依旧没有一刻安宁。旋转浮起,又缓缓下沉。笑道:“不假思索便答,你也太不给我面子。”
明珠却笑不出来,认真道:“若民女单为殿下的面子而撒谎,那才是对殿下最大的不敬。”
李恒攥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收紧,内心似有挣扎,片刻,强颜笑道:“是我鲁莽了……本以为若你对我哪怕有一丝情意,我也愿为你放手一搏……你既不愿……再议罢……”
说着他起身,从她身边走过,急匆匆离去,也未与庭柯招呼。
庭柯目送李恒离开,转过屏风,见明珠犹坐着发呆,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明珠的手滚烫,庭柯惊道:“可是伤了风?!”
明珠轻轻将头摇了摇,话音却虚弱无力:“哥哥,我总觉得,心里难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庭柯轻轻安抚着她的手,郑重道:“你不必怕,纵他是太子,也不能勉强你的。哥哥在,还有爹,不会让你掉到地上。”
兄妹二人回家,见相府门前停着三辆内造马车,庭柯心生疑惑,明珠恐慌更甚。刚进门,便各自被领回房间,更衣随父母进宫。
原本庭柯想说珠儿身子不适,仍旧被明珠摆手拒绝了。
如果真有什么改变命运的事情要发生,那么她一定要在现场,就像那天一样,亲眼见证。亲眼见证自己无计可施无力可使,否则,她死也不甘心。
金马殿,玉梨不在,想必是待嫁害羞,避开了。云翾已经在座。听得传报,他抬头看向明珠,眉眼俱是笑意。他还病着,但眼睛已经焕发神采。那种坚定而深沉的眼神,她一生都忘不掉。她用眼睛告诉他,她愿意。
世界在做什么,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在座的皇亲国戚们道完喜,寒暄了一阵。
听将军夫人与任贵人聊起婚事筹备,任贵人絮絮地说着,眉梢眼角有欣慰之色,大概对自家外甥是极满意的,恐怕也知道他正是玉梨的心上人……如此欢天喜地地筹备一番,若她们到了那天听说云翾“不幸”的消息,恐怕……
贵人,玉梨,对不起,原谅我们的自私……
萧夫人本在听任贵人等人聊公主婚事,萧相则与皇帝同僚距离女眷孩子们稍远些。两边都是气氛融融,毕竟喜事将近,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再怎么说都是双喜临门,是大吉大利的好彩头。
忽然上座之人向萧相道:“爱卿掌上明珠,若朕记性不差,今年当有十八岁了吧?”
明珠竖起耳朵,屏息而听。胸口砰砰直跳。云翾和庭柯两人也顿时没了笑容,一派严肃。
只听萧相顿了几秒,连忙道:“承蒙陛下关怀,小女今年十八。”
皇帝笑道:“十八……朕听说,求亲的人都要将爱卿府上门槛踏破了,爱卿还不舍得将明珠与人?这满朝文武,子弟多有俊秀,爱卿竟未看中一个?”
萧相道:“微臣怎敢?诸位同僚教子有方,只是小女自幼被臣娇惯坏了……”
皇帝打断他,笑道:“女儿嘛,便应当娇生惯养!况且,朕听闻,明珠走南闯北,也不是寻常娇气小姐。不如——朕替小儿求娶卿家明珠,如何?”
萧相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女儿。明珠望着父亲,轻而坚定地,摇头。
可萧相分明从皇帝眼中看到了另一层内容。
整个大殿,百余人等,呼吸可闻。
只等萧相一句话而已。
明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金马殿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隆隆轰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襄国大将军之孙贺氏,毓自勋阀;柔顺靖恭,齐庄静一;进退谨珩璜之节,雍容著诗礼之华;赐婚春宫,为太子正妃。左相萧文质之女萧氏,庆钟名阀;秀外慧中,气禀柔嘉;言循图史之规,动中珩璜之节;温柔娴淑,秀外慧中,赐婚梁王,册为正妃。各择吉日成婚。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