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一)
这年北城的夏天格外漫长,九月暑气仍旧未消。
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军训的新生,众人叫苦不迭,但幸好,马上熬到了最后一天。
在军训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江攸宁收到了闻哥求救的短信。
他在学校打了架,怕小叔揍,于是找江攸宁帮忙。
燥热的城市不知怎地突然变了风向,下午还是烈日高悬,晚上便起了大风,刮得枯枝乱晃。
江攸宁走在路上,瘦削的身板顶着大风前行。
这年闻哥家还住在星光苑,从华政坐11路8站直达。
江攸宁以前坐过一次,背着书包径直往北门走。
晚上突然起了风,学生们都在往学校里走,往外走的人寥寥无几。
这天气也没辜负大风,不到十分钟,雨悄然而落。
淅淅沥沥地落在房顶、窗檐、树梢,给整个世界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江攸宁没带伞。
她站在公交站廊檐下,这年华政的操场没有翻新,北门外的公交站也没有修葺。
老旧的廊檐破损严重,根本无法遮风避雨。
平常半小时一趟的11路许久没来,连经过的出租车都寥寥无几。
雨急风大,刚还在校外的学生们几乎围拥着回了学校,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地上的积水滩在远处路灯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透出光亮,大雨化成线落下。
江攸宁在风中冻得发抖。
手机响了声。
【妹,外面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
【我去接你。
】
江攸宁刚拿出手机,屏幕就落了雨点。
雨落在她的眼睫之上,看不太清屏幕。
她纤长的手指泛着几分病态的白,雨落在手背上顿时凝成水珠,冻得手指瑟缩,却还是忍耐着给闻哥发了消息。
【你没驾照,别闹。
】
【我带伞了。
】
她怕闻哥真开着车过来,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然后收了手机,站在那儿安静地等11路和出租车。
可等了许久,衣服已经淋了个半湿,刚及肩的头发都湿漉漉地窝在脖颈间,带着寒意,她吸了吸鼻子,大抵撑过明天的军训汇演,她就要感冒了。
这种不详的预感向来灵验。
一道很强的光线忽然照射过来,江攸宁心底大喜。
可几秒后,车子从她面前疾驰而过。
地面积水飞溅,溅了她一身的水。
她低声嘟囔道:“不能慢点嘛……”
雨仍旧在继续,没有变小的趋势。
她轻轻跺了跺脚,想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忽然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在她的头顶,遮蔽了所有风雨。
那年的江攸宁是班上最低的小孩儿,大概刚一米五。
她不太爱吃蔬菜,也不怎么吃水果,爸妈给买的钙片,她会吃一颗偷偷扔一颗,因为受不了那个味道。
她没像大家表面看到的那么乖巧。
那把伞轻而易举遮住了她的身子。
也轻而易举地让她仰起头来。
身侧的男孩子近一米八,她需要高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侧脸。
男生的头发很短,黑色头发,耳朵泛着红,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怎么。
他一身黑衣黑裤,浑身上下只有露出来的肌肤和脚上的鞋带是白色。
哪怕是泥泞的雨天,他的白色鞋带都一尘不染,像是新的。
江攸宁很快瞟了他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
从头到尾男生都没低下头看她一眼,似乎并不是刻意在帮她撑伞。
真是个别扭的人啊,江攸宁想。
有了伞撑在头顶,江攸宁身上稍微暖和了一些。
但有风在吹,雨飘来的方向都是斜的。
江攸宁往男生的方向凑了一些。
似是察觉到她的靠近,男生把伞又往她的方向挪了几分。
他大抵是很有教养的男孩子,全程都站得笔直,连拿伞的胳膊都是垂直九十度。
那双手修长又漂亮,很适合弹钢琴。
他还顾虑到了江攸宁的身高,伞稍微倾斜了几分。
这样一来,他的右侧肩膀便被雨打湿。
他好像毫不在意。
11路始终没来,可迎面来了一辆4路。
4路在公交站这儿缓缓停下时,男生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往后退,猝不及防把伞塞进了江攸宁手里。
他清冷的声线和雨夜融为一体,“给你。”
尔后脚步飞快,朝着4路走去。
伞把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那个背影几乎跟雨夜融为一体,江攸宁忽然鼓起勇气喊,“学长,我要怎么把伞还你?”
那道身影愣怔一秒,尔后摆了摆手,“不用了。”
头也没回。
他长腿一迈上了4路公交,江攸宁站在原地,不知怎么想的,朝着公交的方向一路小跑,在车门关上的瞬间站在了门口。
司机又把车门打开,他喊了声:“小姑娘,你上吗?”
江攸宁愣怔两秒,脚步比脑子更快,已经迈上了车。
她合了伞,4路公交的车门缓缓关上。
“姑娘把伞放在一边啊。”
司机师父叮嘱道。
江攸宁:“哦。”
她缩了缩手,然后从兜里拿出1块钱的硬币。
“姑娘,两块。”
司机师傅说:“再投一枚。”
江攸宁愣怔,“啊?”
“我只有一块钱。”
江攸宁声音讷讷,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11路只需要1块钱,所以她出门只拿了1块的零钱。
就这还是问路童要的。
“司机叔叔,我能……明天给吗?”
江攸宁握着门口的杆。
这个请求有点过分,司机叔叔略显为难。
江攸宁不忍心掏了掏兜,兜里只有几张淋湿了的100。
她拿了一张往里边塞,司机师傅喊住她,“这车不找零呐姑娘。”
江攸宁讷讷道:“可我没零钱……”
话还没说完,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她的手臂。
——当啷。
一枚硬币被塞进零钱箱。
男生没说话,往回走。
公交车上很空旷,后排坐了一个大叔正在睡觉。
男生走了几步,坐在离后门最近的位置,靠着窗,别过脸望向窗外。
“行了,找位置坐吧。”
司机师傅笑了笑,“以后出门记得带零钱。”
江攸宁:“哦。”
她迈着步子往前,最终在男生那一排站定。
她的目光盯着男生。
终于,男生回过头来。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很黑,睫毛很长,搭在那张脸上略显凉薄。
江攸宁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方却又别过脸去。
她清了清嗓子,终于敢说话,“我可以坐在这吗?”
“随你。”
他声线清冷,声音也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却格外勾人。
江攸宁坐在他身侧,低下头戳手机。
其实她没有在玩手机,只是说不上来的紧张。
她也不知道自己上来要做什么,但就这样莫名其妙跟上来了。
键盘九键被她摁来摁去,她打开短信界面,给闻哥发:【我坐错车了。
】
闻哥:【?
?
】
江攸宁:【你先躲好。
】
闻哥:【……】
她又收了手机。
男生戴上了帽子,脑袋倚在车窗上。
雨线从车窗滑落,跟他气场很合,融成了一道绝美的风景线。
江攸宁悄悄地瞟一眼他,然后又低下头。
一次又一次。
男生抬起手压了压耳朵,塞了个耳机进去。
耳机线也是黑色,他好像对黑色情有独钟。
江攸宁抿了抿唇,正犹豫着。
外边风景不断倒退,男生身子微动,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走。
孰料他的视线越过她,看了眼后门,最后又别过脸。
江攸宁悬着的心仍旧没落下,却保持着悸动心跳飞速低下头摁手机。
【学长,谢谢。
】
她把手机递过去。
但男生正闭着眼假寐。
江攸宁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生的肩膀。
“嗯?”
男生的眼睛微睁。
江攸宁的手机屏幕亮度调到了最亮。
男生看了眼屏幕,又瞟了眼她。
不知是不是江攸宁的错觉,她看到男生笑了。
嘴角轻勾起一个弧度,但转瞬即逝。
这笑却给了江攸宁莫大的信心。
她拿回手机,又在屏幕上戳:
【学长,我怎么把钱给你呀?
】
男生瞟了眼屏幕,拿出自己手机,戳了几下。
【不用。
】
得到了回应,江攸宁嘴角翘着,继续戳:【还有你的伞。
】
【也不用。
】
江攸宁:【那你做好事都不留名吗?
】
男生看了看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几秒,尔后缓缓打道:【沈岁和。
】
江攸宁:【我叫江攸宁,大一,法学院,今年16岁。
】
沈岁和轻笑了声。
但没再回她。
江攸宁咬了咬下唇,这次换了个问句:【学长,你是哪个系的啊?
】
沈岁和:【法学院,大三。
】
江攸宁想,原来是一个系的啊。
可之前都没有见过。
她坐在位置上,还想跟他交流,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很想要个联系方式,但是不太敢。
要是被当成坏女孩怎么办?
她头发垂下来,脑袋耷拉着,没什么生气。
又一站到达,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江攸宁也急忙站起来,还拎好了那把伞。
沈岁和下车,她也急忙跟着。
她力气小,下车那瞬间都没打开伞。
雨又落在她的头上,关键是沈岁和也湿了。
他却毫不在意,步入雨幕之中。
江攸宁略显慌张,但好歹是打开了那把伞,几乎是疾跑着追上沈岁和。
沈岁和的脚步终于停下,他单肩背着书包,回头瞟了眼拼命踮起脚尖想给他打伞的瘦弱女孩。
女孩儿头顶大概也只到他心口的位置,又矮又小,但生了一双很澄澈的眼睛。
像一只小兔子,这会儿大抵是被雨淋多了,眼睛还泛着红。
她不太敢说话,但又一直跟着他。
沈岁和其实不过是一时起意,他本就打算坐一站就下车,没想到跟她聊天坐了四站,这会儿也就是到对面再等公交,或者是打车回华政。
本就是难得想做件好事,没想到遇到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你不回家吗?”
沈岁和问她。
江攸宁抿了抿唇,在风雨飘摇中撑着大伞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被刮倒,但仍旧顽强站直。
“学长。”
江攸宁低声开口,“我……”
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但沈岁和却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伞,身子往前一步,给她遮挡住雨。
小孩儿太瘦了,让她给自己打伞总有种罪恶感。
而且一直踮着脚尖,沈岁和伸手佯装不经意地摁了她脑袋一下,受力的江攸宁把踮着的脚尖放下。
吼。
好丢人。
江攸宁的耳朵又一次红得滴血。
她低下头,怯怯道:“学长,我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话说得还有些磕绊。
沈岁和没听清,“什么?”
江攸宁终于鼓足勇气,“学长,我说想要你的联系……”
话没说完,一辆车朝他们驶来,江攸宁想都没想,拽着沈岁和往前走了一步。
可沈岁和被拽了个猝不及防,脚下重心不稳,直接被她的力道拽得前倾,大伞失去力量往空中散去。
而他们往前垂直倒。
沈岁和的瞳孔在瞬间放大,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他伸手垫在了江攸宁脑后。
砰。
两人倒在地上的水潭里。
江攸宁浑身湿透,她的脑袋被人垫着,没摔痛,可是肩膀、腰、屁股都很疼。
幸好沈岁和收了几分力气,没压在她身上。
那辆车子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滚在路中间的大伞被碾得支离破碎。
一瞬间,呼吸交缠。
江攸宁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学长,好疼。”
她感觉骨架都要碎了。
沈岁和立马侧了身,身上也滚上了泥,狼狈得很。
他始终没拿开垫在她脑袋下的手,低声问:“你怎么样?”
“我是不是骨折了呀?”
江攸宁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好疼。”
沈岁和一骨碌爬起来,然后去拉她,可是江攸宁太疼了,完全动不了。
尤其是她的脚腕,像是被错了骨头。
几秒后,沈岁和一甩发梢的水,低声道:“得罪了。”
他双臂伸到江攸宁的身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江攸宁听见自己的心。
咚咚咚。
她的胳膊攀着沈岁和的脖颈。
这是第一次,她被除了家人以外的男生抱。
但这个怀抱很温暖。
她低声问:“学长,你有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