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或许有那么一刻,他忽然失神了一瞬间,他突破了罡风,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时间或者空间,仿佛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凡间的一切,无伦多遥远、多古老,仿佛都可以在这里看到。世间纷繁芜杂的一切在这里也变得简单。智慧则膨胀到则无穷无极,只需略一思索,便可洞察前生后世。
这里,就是天界。青鸟族被创造的地方,也是西王母最终沉埋之处。
但这里,天阶的尽头,却没有西王母,没有不死仙药。
烬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抱着汐,在迷雾中寻找着,却一无所获。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云殇。
他仍然骑在那头青鹿上,他手中的画卷无终也无始,在他纤长手指的勾描下,流乱出一道道美仑美奂的线条。他的双眉缓缓垂下,神色依旧那么平静,仿佛青鸟族全灭的结局,也不能让他稍有欢愉。
长长的衣袖,仿佛天际唯一的流云,流泻在他淡卷诗书的从容中。他静静地立在烬面前,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烬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将汐抱得更紧。
云殇淡淡道:“传说西王母处有不死之药,凡人若服一粒,便可长生不老,若服两粒,便可飞举成仙。纵然身死,只要魂魄不散,服之立即复活。你来这里,便是想得到这种药,救活汐,是吗?”
烬点了点头。不错。
汐可以死,青鸟族可以灭绝。他可以挥出那一剑,只因为他知道有不死之药的存在。他会拼着身化成泥,血化成灰,也要登上天梯,取得不死之药,令汐复活。
那是他能给她的温暖。
云殇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亦像他的人,从容而伤感:“但你可知道,这世上,从没有不死药。如果你相信真有所谓的不死药,你怎还会相信西王母已死?”
他的笑容中泛出一丝讥刺:“一个最终归于灭亡的神明,怎么可能造得出不死药?既然药名不死,她为什么却死了?”
烬如蒙雷击,他的双手几乎抱不住汐的尸体,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上。
他竟为了这个虚无飘渺的传说,杀死了汐!
云殇看着他,脸色有些冷漠:“天阶尽头早已是一片空无,没有西王母,没有不死药。而你亲手杀死的汐,永远也不会复活了!”
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他觉得心是那么痛。
是的,连天阶尽头,也没有了神明。从此,人类将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文明将传承,众神将甘心隐退。总有一天,人类将证明,他们比神明还要伟大。
但,若是他的心从此缺失了一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云殇望着他,他的痛苦映留在云殇的眼睛中,却已仿佛痛了千年。
“现在,或许是让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难道你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对西王母跟青阳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凄凄一笑。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失忆了,而是因为你的确不知道。”
“因为,真正的青阳,是我。”
烬的头倏然抬起。
“什么?”
“你说什么?”
他放下了汐的尸体,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来,抓住了云殇的衣襟。这一刻,所有的力量、技巧,都无从用武,他只能简单地抓住那一袭白衣,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云殇静静地看着他。
“远古众神的时代,诱惑了西王母,创造青鸟族,率领着她们逆抗天帝、争夺天下的,是我,不是你。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她亲手创造的青鸟族撕裂吞噬的,是我,不是你。在即将胜利的前夕,背叛了青鸟族,并用太阳天火将之几乎焚烧干净的,是我不是你。”
“我才是那个祸乱的肇始,污秽与背叛的源头,将神明的秩序搅乱的天帝之子,青阳。”
云殇淡淡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他的语言中,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徐徐退下衣衫,他的身上,残留着天火灼烧后触目惊心的痕迹,竟与那些青鸟族人身上暗赤色的战纹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的双腿苍白无力地垂下,经脉已全部凌乱。
——这是天火灼烧的结果。从此,他变得毫无力量。空有天下绝顶的智慧,无人能及的知识,却半点都用不出来,只能依赖烬。
烬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太阳真火完全不受控制,从他身上喷涌而出,灼烧着云殇的肌肤。更多的日纹透进他孱弱的躯体里,侵蚀入他的灵魂。
但云殇的眼眸仍然淡淡的,仿佛这具躯体根本不是他的。又仿佛,经历千年的伤痛后,他早就对这样的痛苦习以为常了。
他注目着烬:“对不起,我欺骗了你。灭绝青鸟族,本是我的责任。”
烬紧紧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无力,变得绝望:“那我呢?”
云殇轻轻叹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仿佛一道惊雷,在烬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不是他的责任。
他根本就不属于人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但他却已为这份责任,亲手杀了汐。在那个凄伤而血腥的夜中,他亲眼看着她跨乘青鸾而去,而又选择了背负起那沉重的责任。
而今,却要告诉他,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冲着云殇嘶声大喊:“你知道吗,我选择了责任,只是因为我相信你!只是因为,我想若是你来选,你一定会这么选!”
云殇的脸色变了变。
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或许,这是自他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裂食之后,唯一流露的痛苦。
“对不起。”
他柔声道。
但,没有任何柔和能够阻挡得了烬绝望的怒意。他身上的太阳之火轰然爆发,惨烈地嘶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烧尽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类!我要让这个世界为她殉葬!”
云殇倏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眸子。
他轻轻抬起袖子。
他一直在描绘着的那幅画卷,从他的袖子中打开,落了下来。画卷,像是一条彩虹,在天界绵延,伸展。
他绘制了千年,终于,在这一刻完结。
那是一幅关于快乐的画卷。
画中每个人物,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跳着,唱着,劳动着,生活着,幸福着。他们或为士,或为农,或为学,或为商。但无伦他们为什么,他们都是自己的主宰。他们辛勤耕耘着,就有收获。
他们奉献着,就有回报。
这个世界,没有青鸟,没有神明,只有人类。这个世界,草木丰美,牛羊成群。
这个世界中,有他曾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念到的所有的人。
六位长老,三宗弟子,剑仙谷的村民,天下的百姓,甚至还有烬,云殇,以及林林总总的所有的人。
而画卷最中心,是汐。
那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模样。
翠色的青衫在风中萧萧飞扬,短发垂肩,玲珑的鼻子随着眉峰也微微蹙起,笑容中有琉璃一般的纯净。
这不是一副普通的画。每一笔,都勾描得无比仔细,她在风中扬起的每一丝发梢,裙角上的每一缕褶皱,笑容中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全都跃然纸上。
只她一个人,就可胜过整幅长卷所花费的心血。
可以想象,作画者要对画中人怀着怎样的爱意,才能将她的一颦一笑勾画得如此生动。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又是怎样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才能描摹出如此逼真的神态。
烬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云殇,心底升起一阵茫然。
云殇的笑容中有一些苦涩,缓缓道:
“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和你一样,我亦爱上了她。”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青鸟族人,终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仇敌。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让她留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看着你们相爱,看着你们执手低语,看着你们决然分别,看着你们互相残杀”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言说。”
“当你看到她难过悲伤的时候,可以安慰她,可以拥她入怀,可以拭去她的眼泪,亦可以仰天长啸,质问这命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们,用画作来诉说我心中的痛。”
“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影子。你是那个还未失去力量的我,我借你的手,帮过她,爱过她,又杀死了她——这和我亲手杀死她毫无两样。”
“毫无两样的痛。”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注视着烬,轻声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你失去的,也是我所失去的。你痛苦的,我比你更加痛苦百倍。你付出的,我也付出了同样多。”
“但我必须这样选择,这是我的责任。”
“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或者半神。”
他静静地说着这一切,语气渐渐变得郑重:
“没有半神,这个世界才会幸福。所以,我的理想,就是消灭所有的神或者半神,将这个世界归还给人类。”
“如今,我的理想终于接近完成了。”
他笑了笑。
“只缺少最后一步。你知道吗?世上只有两位半神了,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我。”
“再杀掉这我们,我的理想就会完成。”
他凝视着烬。
“你,愿意帮我完成这个理想吗?你看,这个世界是多美”
他轻轻抬手,他的血,从手间流下,慢慢没过长长的画卷,将那个完美、祥和的世界,浸沐在血色里。
以及月汐那明丽的笑脸。
是的,他的理想完成了,他杀死了所有的半神,包括自己。
他静静地看着烬,目光渐渐变得空洞。
只有他的笑容,却还是那么宁静,宁静而柔淡。就像烬在拂去重重劫灰,刚见到他时一样。
烬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染血的长卷,看着汐。
看着映照出凡间一切生死轮回的天界,看着淡淡的云,看着辽远苍穹中永世不消的寂寞。
也看着自己曾经的悲伤与欣喜,希望与绝望。
静静地,他身上的太阳之火慢慢涌出,点燃了云殇,点燃了汐的遗骸,也点燃了自己。
劫火,从射日剑中溢出,在他们两身上熊熊燃烧。
云殇没有动,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明月一般空明、动人。他久久注视着手中长长的画卷,看着自己的身体,和这幅辉煌的画卷一起化为劫灰。
烬,缓缓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知道,这场大火在焚尽他们的身体后,就会止息。昆仑山中奇花异草,虫鸟鱼售,甚至正在为胜利狂欢的人类都不会受到波及。
人类的愿望实现了,他们终于灭亡了青鸟魔族,重新掌控了昆仑,掌握了神魔才有的力量、知识、财富。
云殇的愿望也实现了。至此,所有的半神都已灭亡,这个世界将在人类的主宰下,制定出新的规则。日月再度普照,众生再度繁衍,都将在人类的法则下,得到长久的平静与繁荣。
月汐的愿望呢?是否也已实现?青鸟一族再也不需要嗜血为生,她们终结了血咒,终结了弑母的原罪,永远沉睡在昆仑山的劫灰里,享受真正的安眠。
而他自己的心愿呢?
这样算不算与汐一起,漫漫相守,度过这无尽的岁月?
烬微微苦笑,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都不想记得,他宁愿自己将一切忘记,包括自己的姓氏。
纷纷攘攘的劫灰,慢慢覆盖下来,将他的身体渐渐埋葬。他睡着了,睡在这个死灰色的沉寂的世界里。
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