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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定是大孝子 一更半
    “一派胡言, 狗屁不通”陛下摔了砚台,骂道。
    “三郎说的是。”
    高力士早已预见到李隆基发疯的场面,叫南熏殿内殿伺候的人都退出去, 自己袖手弓身,陪伴在侧。
    帝王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抬手掀翻桌子,为一首稚童所作的诗拍案生气, 还大气特气。
    仿佛先前说“绝不会生气”的人不是自己。
    高力士只是垂眸静静承受着这份怒火, 就像他们主仆从前与太平公主博弈的无数日夜。
    良久, 李隆基终于稳定了情绪。
    他重新入座, 吩咐道“中书省右补阙李白, 教子无方, 着代女抄孝经三遍, 明日下朝议政给朕呈上来。”
    这报复的十足明显了,甚至还有几分幼稚。
    高力士却松了口气, 由衷笑道“三郎菩萨心肠,还是偏疼七娘子的。”
    李隆基从鼻腔发出一声气音“玄玄离京前,心中最挂记的就是这个惹事精,朕自是要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
    不然, 就凭这对父女挑事之能,早在长安被剔得骨头都不剩了。
    李隆基觉得自己对七娘照拂有加, 简直是好得不得了。然而, 被“关照”的人却并不领情。
    宣阳坊李家。
    七娘蹲在院中的凉石上, 一脸的不服气“师父,明明说的是让你抄孝经,为什么要交给我抄”
    李白坐在另一侧纳凉, 闻言新奇地打量了七娘一眼。
    “往日没瞧见你憋出半句诗文来,跟着我凑热闹倒是快。平生第一篇,还真敢咏啊,咏梅咏鹅不够你写偏偏要咏针”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七娘蹲在石头上,缩成一小团,连看都不敢看他。
    李白沉着脸继续道“既然有本事自己闯祸,便要一力承担。我不过是个终日醉酒的从七品糟老头子,可护不住你这尊大佛。”
    七娘扁嘴,把一汪将出的眼泪使劲儿赶回去。
    哼,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才不要师父帮呢
    七娘犯起轴来李白也头疼。
    这日从晌午到天黑,小丫头都守在房内,半跪半蹲在座椅上默那三遍孝经。小孩子手指头软,孝经抄一遍也要两千余字,她才堪堪写了四分之一,就累得趴在墨迹未干的宣纸上睡着了。
    李白轻手轻脚进来,将人从桌前抱起,放在柔软的榻上躺好,才发现七娘右侧脸颊印着“孝子”二字。
    他心中估算一番,知道七娘应该是默写到了纪孝行章第十,摇摇头忍不住笑了。
    白日里都是气话,故意跟七娘那么说,也是怕她再口出狂言、笔下惊魄,闹出他无法把控的局面来。其实三遍孝经他早就自己默了。
    初夏夜里,凉气依旧很重。
    李白为七娘掖好被角,便闭了门悄悄出去。他顺着小院溜达一圈,仰头发觉云间不见半分星斗,只有一轮上弦月高挂长空,衬得长安的夜越发孤高寂寥。
    李白一声叹息。
    可惜了那篇讽谏奏疏,加上七娘的讽谏诗,竟没能掀起一丝波澜。
    华严寺,悲田养病坊。
    天还未亮,阿寻几个小郎君便将城中的家禽粪污运送去北郊,与花农银货两讫后,赶着空车回城。
    路边的饼摊才热了油炉子开业,阿寻近日手头宽松,索性出钱买了整整一屉肉馒头。
    热乎乎的肉馒头裹在油纸里头包好,阿寻几个咽了口唾沫,谁也没嚷着要吃
    悲田坊内,年幼的弟妹与病患老人不在少数,近日伙食短缺,还是留给他们。
    三人走通化门进城前,都在城郊灞河边洗过手,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会儿满脸喜气抱着油纸回去,便听到病坊内传来一阵摔砸与哭声。
    阿寻心中一紧,抢先奔进去。
    “病坊每月应得利钱六贯1,此乃咳咳圣人应允的。上使接连两月不给病坊中发钱采买,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这一干老弱病残”断腿的独眼老翁靠在麦秆堆上,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咳得厉害。
    他身旁跟着个四五岁大、瘦小伶俐的女童,唤作“瑶娘”,连忙帮着拍了拍背,一双眼里有遮不住的恐慌。身后更远处,则是三三两两躺在草席上的老迈之人。
    阿寻越过破败的木造门房,踩着满地狼藉的草秆与土瓷碗碎片,攥紧了油纸的一角。
    上使并未亲临这等腌臜之地。
    大梁下立着的人,是新任悲田养病使的亲信,也姓杨,想来当是杨思勖在宫外的同族。那人颇为鄙夷地捂住口鼻,对身后竖起右臂,砸锅砸碗声便戛然而止。
    他拱手向东,极为恭敬道“圣人心慈,不愿京师乞儿无家可归,又不愿官置机构养之,徒添朝廷压力,这才下令将你等收容于长安诸寺院病坊,并由官府补贴禀给诸寺。你等乞儿白吃白住,不知感恩戴德,官府财钱紧张还妄想逼要”
    独眼阿翁听到这话,垂下眼不吭声了。
    这种禀给之法,确实是女帝与玄宗朝特有的“私财补贴”形式。简单来说,就是官府为养病坊出本钱经营收利,利钱暂时收贮于府衙,每半年或一季发给寺庙,同时还会将杂药、米、什物等生活用具一并下发。
    悲田养病使便负责按时按月,将这些病坊专用钱粮下发。
    阿寻听到这里,心中来气,皱眉走进去问道“你说今年官府财钱吃紧,可自从去年前任上使被换,病坊就断了每月六贯的银钱,至今日只发过两次米。敢问这中间的钱都去了何处”
    那姓杨的狗腿子神色微变,等瞧见阿寻不过是个只到肩头的小郎君,才又嗤笑“前任悲田使的烂账,与我们杨上使何干”
    阿寻攥拳又要争辩,被身边的独眼老翁拦住,摇了摇头。
    杨狗腿此时越发得意了。
    “既然嫌米面少,那就砸了碗都少吃一些。老不死的东西,还挺费粮食。”他似乎失了与这伙老幼再费口舌的兴致,带头往外去,余下的话音里带着数九寒天的冰冷,“宫中那位爷爷发话了,你等若不听话再闹,便连最后这一点粮食都不会再给。他老人家手上沾血无数,不介意再多几头肉猪。”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撂下几袋米,砸了一地锅碗什物,便猖狂大笑着走远了。
    阿寻将手中的油纸包都揉皱成了一团,直到看见瑶娘怯怯盯着怀中的肉馒头,忍不住吞咽着口水,他才回过神来。
    阿寻勉强扯出笑脸,取出一只凉掉的肉馒头塞给瑶娘“快吃吧,只可惜都凉了。”
    独眼阿翁接下油纸包,没拉住人,眼瞅着阿寻跑出门房,又咳起来“臭小子,你去哪儿”
    “去寻七娘子和太白先生。”
    若是他二人,或许会有办法。
    李白的办法还是七娘提醒的。
    一群人蹙眉围坐,想不出好主意,李白正打算大朝会上公开进谏,七娘忽然歪着脑袋道“贺阿翁跟我说,他前头那位户部侍郎要回京了,他担忧呢。”
    李白眼前一亮。
    是啊,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宇文融回长安了。
    提起宇文融,率先让人想到的便是“劝农使”三个字。
    开元九年,那场空前绝后的检田括户变革,让大唐许多交不起赋税的逃户变得逃无可逃。一直持续到开元十三年二月,宇文融以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的身份,将监察权与财务行政权集于一身,“劝农使”的职务才暂且告一段落。2
    七娘他们在安陆见到的彭家佃农,也是在开元十三年之后,才在江南淮南一带慢慢出现的。
    从整个大唐财政的角度来看,宇文融总领计薄,还独立于群臣之上行使监察权,实在是有些可笑了。因为这意味着他若贪腐,将成为朝廷最大的蛀虫,却无人可鉴。
    陛下放任此人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忽然清醒过来。这才趁着今年开年后,派宇文融出使东都检田括户,而贺知章适逢醉酒,正好捞了个户部侍郎当当。
    原本李白还不满于御史台针对贺老。如今仔细想想,才回味过来,此事应当是张大相公离世前的安排。
    张九龄和贺知章,都是张说一力提拔上来的“文学派”骨干;
    而宇文融、李林甫则为“吏治派”。
    这两派的治国能力并无高下,区别在于文学派恪守士族道统与责任感,忠于皇帝,却更忠于体制,在某些情况下皇权需要向他们的“道”让步。而吏治派就是绝对的皇权狗腿奴才相了。3
    从内心来说,当今天子甚爱文学派,也更需要吏治派。
    只可惜,宇文融与张说党一贯不和。两方结党相争,陛下因此一度不喜,并将两拨人都贬官外放。
    直到去年,不知出于何故,才又把这群人一个个都找了回来。
    李白想到主意,阿寻却不太明白,七娘就更是莫名其妙啦。
    李白挑眉看着七娘,猜想着这孩子或许有天然的政治敏感度。见他们都好奇,便也不刻意隐瞒,毕竟有些事还得阿寻他们亲自去做。
    他起了个话头“宇文融这几年检田括户,主要有两个主张。一是不追究逃户罪责,允许他们就地附籍。二就是经济上给予逃户优待,免除六年赋税,但需要先交一笔轻税。”
    七娘问“有多轻”
    毕竟安陆农户宁愿当佃农的事儿还历历在目。
    李白摸摸鼻子,说到这也有些底气不足“每丁征收一千五百钱,按人头算的。”
    七娘和阿寻同时睁大了眼“这么多”
    “都当逃户了,哪里能有钱交轻税,我看它一点也不轻。”阿寻闷声道。
    “症结就在这里了。轻税虽然比均田课丁赋税轻松许多,但对逃户来说还是负担太重。所以,括户初期,逃户的人口是成倍增长的。”李白喝了口茶,继续道,“宇文融的括户变革是从关中开启的,病坊内少不得有人因为他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阿寻脑中似乎闪过什么,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七娘兴奋拍桌,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
    李白有意试探七娘是否在这方面真的有些天赋,便示意她来说。
    七娘乐呵呵“一件事情,咱们太弱小无法解决的时候,就要把它闹大,把矛盾牵扯上都不敢惹的巨头,自然有人帮我们解决啦”
    李白忍不住抚掌笑了。
    同时心想,七娘是如玉真公主所说随了亲生阿耶,还是自己教导有方呢
    宇文相公风尘仆仆从东都赶回来。
    甫一回京,还没进城门,就被一伙暴民蒙了麻袋胖揍一顿。
    等他摘下麻袋,只瞧见华严寺悲田养病使的牌子留在地上。
    宇文相公与张说党斗,与宦官内侍也尿不到一个壶里。毕竟都是陛下的狗腿,宦官对吏治派的威胁性是不容忽视的。
    宇文融捏着牌子,脑中将近日京师宦官的趾高气昂回忆一番,然后把帐记在了内侍杨思勖头上。
    他要进宫面圣,痛陈暴行
    与此同时,李白也带了七娘进宫请见天子,用的理由是
    七娘的孝经蒙陛下天恩学通了,想亲自来谢恩。
    南熏殿内。
    李隆基听了高力士来禀,挑起眉梢,对这小女郎要做的事情相当好奇。他还没忘咏针这首诗,便着七娘独个进来,预备着讽刺她两句。
    七娘迈开小短腿进来时,宇文融正好跪在殿内,声泪俱下,跟陛下夸张描述一番宦官杨思勖的可憎猖狂。
    李隆基扶着额角,面上有几分戾气,懒懒翻了眼皮道“不过几个流民,何必上升高度。杨思勖在宫中护卫朕有功,你也是朕的肱股之臣。若是不满意,便将那几个人都发落了去。”
    宇文融俯首“臣,并未见到他们的脸。”
    要为了宇文融一点皮外伤,去动华严寺悲田坊背后的宦官群体,李隆基可不愿意做这种赔本买卖。
    殿内一阵沉默。
    七娘今年满七岁,已经逐渐脱了奶气,一进去见了礼,便抢话道“陛下,前几日您罚我抄孝经,真的很有道理。我一下子就开悟啦”
    李隆基笑了“学到什么了,给朕说来听听。”
    七娘今日的任务便是拖时间。
    她把自己和李白抄的孝经一页一页全都摊开在大殿,这才嗓音清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宇文相公今日被人打伤了,就相当于不孝,这可是天大的委屈,陛下教我学好孝经,您肯定比我明白。”4
    李隆基忽然后悔叫她进来。
    七娘却没有就此打住“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您是天子,我听书上说,天子之孝能教化天下百姓。”
    “那您这位大大的孝子,定能处理好这点小事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