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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难道圣人也是针?
    李白升官, 少不得要宴请这些帮他说话的朝中友人。
    张九龄许久不见七娘,也跟着乐呵呵凑来,加上贺知章与王昌龄, 很快就在晴日下坐满了一桌。
    院里的槐花开了, 米白色小小一点挂在树梢,约莫能开半个月。
    阿寻和几个病坊的小不点盛了一篓槐花, 剩下嫩一些的槐叶也分拣开来,打算分别做成槐花麦饭和槐叶冷淘。
    麦饭是裹了面粉蒸制而成,扮上蒜盐等调味,热锅还没揭开, 就透着一股槐花特有的清香。至于槐叶冷淘,就得费些工夫了。把槐叶水与面调配和好,擀开切成片儿或丝,凉面捞出来拌上调味汁, 就成了长安人清凉一夏的必备美食。
    这两种美味主食, 加上一石桌的时令野菜与烧肉, 叫每个人都吃得撑圆了肚子。
    今日是升迁之喜,也是有政务商谈,因而李白忍住了馋虫没有饮酒。
    张九龄刚刚升任中书令, 宰相做了几日, 发现的漏洞就不少。
    “这次因为李补阙一首讽谏诗, 才能借着张相公的势与宦官对上, 暂时压制住了他们。上个月花鸟使带回来的女子们都没有入宫,安排在外教坊各处挤着,等尚书省六部商议出个结果,看看是要原路遣回,还是就近在下县给她们落户安家。”
    张九龄啜了一口茶, 皱眉继续道“问题就出在这儿。”
    “这次花鸟使带回来的人,有一少半都是河北道的女子。听她们说,河北道中南部的怀州、棣州、相州等地,因为黄河水泥沙淤积,已经多番决溢。今岁桃花汛又比往年来得猛,粮田尽毁,几近颗粒无收。”1
    河北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原本该第一时间上报朝廷,救济赈灾。可花鸟使为陛下采择宫女是大事儿,即便是各州刺史,也懂得宦官在帝王面前的话语权之重,自然要好好将人伺候走了。
    于是,花鸟使们便比灾情急报还早一步回长安。
    李白听得眉头直皱“如今灾情通报回来,自然是火速派人前去赈灾,同时治理河道啊。”
    贺知章如今任户部侍郎,对这事自然最有话语权。
    他摇头道“若有这么简单,张相公就不会发愁了。”
    怕隔墙有耳,贺知章递个眼色,七娘比阿寻反应还快,连忙跑过去关上门窗,嘴上催促着“贺阿翁,您快接着说”
    贺知章便沉着嗓音“十二郎才来长安不久,怕是有所不知,历任东宫官员都会时刻提醒储君承宗庙之重,戒备民生灾情,以求储君在水患大旱下参与弭灾,得民心与臣心。”
    自大唐建朝以来,皇子便承载着皇室的希望。因而逢上各种消弭灾祸的活动,诸如囚虑、减膳、祈雨祈晴等,帝王都会斟酌着交由皇太子主持,希望借由储君的“运”来化解危机。2
    可是,到了本朝,太子李瑛被陛下从东宫拎出来,几乎是别在腰上同吃同住。
    即便东宫属官想做些什么,皇太子怕也没有机会啊。
    李白将疑惑问出口,王昌龄便笑了。
    这位现在与李白同为右补阙,没有上下峰的拘束,便越发不拘小节了。他探手揽过李白肩头,凑到桌前低声“太子听闻此事确实是有心无力,他被陛下看得严,兜里恐怕比七娘还干净。”
    七娘呲了呲牙“我很有钱的”
    王昌龄等人便笑着唤她一声“小富婆”。
    才又道“太子虽没弭灾揽民心,却在兴庆宫写了一首杀伐气过重的诗文。这诗被陛下与武惠妃瞧见了,约莫是惠妃从中煽动一二,陛下便对太子越发疑虑,罚他禁足。”
    七娘听得津津有味,疑惑道“这跟河北赈灾,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呀”
    张九龄倒是没想到七娘都听进去了,摸摸她的头,话却是对着李白说的“陛下曾有过换储君的打算,被朝臣们群起拦下。如今看来,满朝求情却成了一件坏事,怕是让陛下觉得,储君势大。”
    因此,由谁去赈灾河北的事情也一怒拖下来。
    七娘双手撑着脸,听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忽然开口问“陛下不会又想派个宦官去吧”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件事又拖了日,便进了六月初。
    天气渐热,长安城东西市内的米面价格忽然涨了两成有余。
    自开元十三年,陛下泰山封禅之后,大唐的米价便一直处在每斗十几文的水平上。两京因人口繁多,至高也不会超过二十文。有些偏远地区的丰收之年,甚至能够达到每斗米五文。3
    而今,长安城斗米二十四文,便已经很能说明河北道灾情之重了。
    陛下约莫是考虑到两京受了影响,这才不情不愿地派南熏殿内侍李静忠前往河北道代天子赈灾。
    张九龄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但顾念着百姓,便也没有再叫人出声反对。
    李静忠带粮草辎重,出通化门前往河北道。
    这件事情似乎成了宦官们翻盘的荣耀,一夜之间,京师宦官又恢复到趾高气昂的状态。
    这不,李白带着七娘刚出宣阳坊坊门,便被主干道上疾驰而去的车马尘土眯了眼睛。
    七娘咳了几声,捂住口鼻小声嘟囔“师父,这可是长安,天子脚下,也敢这么嚣张”
    李白远眺瞧见车驾形制,以及驾车人那一身宫衣,便苦笑“宦官当道,这还不算为非作歹,且忍着吧。”
    李白这话就像是一道水阀的开关。
    没过两日,阿寻带着一群跟屁虫回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新的悲田养病使上任了,这次,不只是荐福寺,大慈恩寺的养病使都换成了内侍杨思勖的人。那姓杨的狗东西新官上任,一来就克扣病坊老人们的口粮”
    李白蹙眉,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先前高力士主管着养病坊,即便偶有不察被底下的人贪了钱财,整体上却是对百姓有好处的,长安城的孤老幼弱确实得到了一定照料。
    让杨思勖接手他能不把人杀光就不错了。
    果然,不出半月,杨思勖借着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寺院,将原本该用于悲田养病坊的香火钱统统拢为己用。随后,便有京郊的名园、良田被吞并。
    李白今日上值,还听王昌龄愤然道“杨思勖在京城的庄院极为奢华。当真是不将我等放在眼中,真该参他一本”
    李白垂眸“是啊,他是该参一本,可宦官敢明里暗里挑衅三省六部,难道背后就没有人授意吗”
    陛下显然还在为采择宫女之事为难他们。
    王昌龄显然也想到这一点,见左右无人,摇头叹道“宦官有今日这局面,其实,也少不得有几位前任相公的放任。”
    有些事,他们想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无形中却任由宦官们形成了“虫洞”。
    过去看或许只是小缝隙,不碍事;
    到了未来某一日,变成了良田之下被蛀空的蚁穴,可就为时晚矣啊。
    当晚回到家中,李白便冥思苦想,想要写一份讽谏奏疏。
    他不打算针对某一个宦官为攻击对象,毕竟,张相公说过,河北道水患未消,不要为百姓添烦扰。
    于是他决定再骂一顿陛下。
    要知道,大唐的谏官较之前朝,职权可是大大提升了。
    他们不仅可以随宰相入廷朝议,听到不对劲的地方面呈君主、直言得失;
    还可以选择顾及君主颜面的方式,秘密奏疏向君主进谏。
    在太宗朝,左右谏议大夫和左右散骑常侍一张口进谏,便已经足够让人头疼,等女帝增设“补阙拾遗”之后,帝王的身边就更像是围着一群“喷子”。
    加上给事中、起居郎这些近侍也时不时会开口提醒,大唐的帝王想过享乐日子可不容易。
    即便如此形势下,李隆基都还是有本事利用宦官内侍,把局面逐步扭转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李白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一声。
    在历代君主与朝臣的博弈之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他这时虽不能确定,站在张九龄这一头便能实现想要走的路,但两相对比,陛下的所作所为,实在更难托付。
    李白想到这里,已然定了主意。
    身为补阙,本就该在君主有过缺之事时,指出加以补正。
    他见七娘吃饱肚子后,在旁边对着那本兵阵诡道写写画画,入迷的不行,索性自己走到书案边,研墨执笔,给陛下写了一份秘密奏疏进谏
    “古者天子听朝,公卿正谏谏刺王阙,以正得失也。”
    奏疏后头,还附有一首情绪高涨后一气呵成的诗文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4
    这是一首讽刺意味很重的诗文。
    李白很聪明,只着重刻画了宦官们在长安城大车疾驰,得宠多金,宅邸奢华的滋润日子,他们为了讨好王公,聚众斗鸡的嚣张气焰。
    诗文戛然而止在尧跖。
    他希望能给陛下,给朝廷带来一些思考。
    李白仔细检查过一遍之后,便将墨迹未干的奏疏晾在书案上,叮嘱七娘先不要动,便到院中放松放松,散步消食去了。
    七娘十分认真地看完了一场书中描述的战役,酣畅淋漓。她抬头去寻李白,正瞧见书案上那首刚写好的新诗,连忙蹦到跟前去读。
    唐人爱诗,七娘身处其中,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可她虽爱读诗,却从来没有过想要自己写诗文的表达欲。
    李白曾经说,她这是还没积累到位,等灵感来了,自然出口成章,停也停不下来。
    七娘起初还不信这话。
    可今日读过这首诗,想到悲田养病坊那群老人被使者骂的场面,她忽然也有了作诗的想法。
    小女郎爬上座椅,取了张新纸铺展之后,握着笔歪歪扭扭写起自己的小诗。须臾,一首七言绝句便跃然于纸上。
    等李白回来时,七娘早已转移注意力,跑去翻阅画册了。
    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张写有歪歪扭扭小字的纸,被夹在李白的奏疏内,一道呈给了陛下。
    翌日。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高力士将李白连夜写好的奏疏呈上来,脸色有几分古怪。李隆基抬起眼皮瞧见了,哼笑一声问“他又写了些什么还是为了九龄他们当个马前卒,想从宦官手中夺权的”
    高力士勉强扯出个僵半边的笑脸“李补阙的诗文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已故张相公的势已经歇了,再想以此压着圣人走,怕是行不通。”
    “那你面色这般难看”李隆基笑了笑,“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帝王似乎对自己十分有信心,随手摊开李白的奏疏,而后逐渐表情凝重地逐字逐句看完,闭了闭目,将奏疏扬手丢在了书案上。
    “是个可用之才,只可惜,站错了队伍。”李隆基冷声道,“他私下呈来此物,便该清楚朕不会叫它传颂出去,也绝不会为这点伎俩生气。”
    说话间,奏疏内夹着的一纸诗文逃窜出来,在高空中打了个旋,落到帝王手中。
    李隆基“咏针5这诗瞧着像是七娘写的”
    高力士应了一声,随即半弓着身子,将头低低垂下去。
    李隆基挑了眉梢,看向这满纸烂字
    “宦官都像一根针,只认衣冠不认人。眼睛长在屁股上,难道圣人也是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