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俊开口时,元禄已经觉得不对,此时听妁慈这么说,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他不信妁慈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只觉得心中酸楚悲愤。他攥了攥袖中的竹箫,打断了妁慈的话,“臣不需要。”
他声音不大,语气里却有一种沉郁。那种罕见的阴霾情绪让他显得有些可怕。
他抗拒得过于露骨了,连见俊也不由愣了一愣——只觉得哪里出了错,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妁慈。
妁慈与扣住见俊的手指,轻轻握了握,便漠然地对元禄说道:“需不需要也无所谓。若实在不愿多养这几个人,她们的食宿花销可以从内府支取。”
元禄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一时竟不顾避讳,抬头望着妁慈,道,“臣心里有人。臣只想与她一个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他美目盈盈,一如往昔般温柔多情,但那黑色柔波之下,却冰冻千尺,“她说过但求一心人,若臣房中有了别人,她只怕再也不会把臣放在心上了。”
——他就是想让她不能安心。
妁慈心中一寒,忽然又想起圣旨入邵府那天,他淡然笑道:“有人来了。”而后不闪不避,反而从柳枝跃至她窗前,钳住她的手腕,暧昧的对她俯下身。
那个时候他目光里同时有绝望和深情,依稀是个孤注一掷的少年,所以妁慈虽然恼怒他的轻薄和陷害,却还是原谅了他。
但是现在他已是独当一面的藩王,而她不止是一朝皇后,还是他的弟媳。他这般挑衅,便太无耻可恶了。
何况她还真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当和尚还是做种马,她都不关心。
因此妁慈也目光冰冷的微笑道:“这么说,想必那姑娘也是个难得的一心人。日后若是出嫁了,也必然一心一意爱着夫君,白首不相离。这般完美的姻缘,倒真让人不忍破坏了。如今寿王使君未娶,想必她也罗敷待嫁,正在闺中守身如玉等着您。只是韶华易逝,既然认定了她,为何还让人家等着?”
她的话字字剜心,元禄只觉疼痛难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妁慈便自己接道:“元禄说不愿忤逆母亲——难道是太妃不答应?”
她刻意做出同情关切的表情来,一派无辜。元禄明白那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无视,略有些窒息,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声音断续,“在臣心中,她仍在闺阁,一心一意等着臣。”
“难道她已经……”妁慈故作误解,惋惜感伤的追问道。
元禄虽恨她薄情,却依旧怕咒她损了她的福寿。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败涂地,终于错开了目光,道:“她……尊父母之命,已经……出嫁了。”
妁慈见他消沉悲伤,不由怔了怔——她并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但若此时心软,只怕元禄一时之间放不下心中念想。
——那个时候他是真有过这种想法的,若她不愿意,便打晕她带她走。
可是他怎么可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她自然反驳不了自己从小便接受了的观念。
见俊先听元禄说妁慈要的是一心一意,想到自己之前乱来,便霎时间慌乱无措。后又听妁慈的话,只觉如情话般字字旖旎,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挽回,恨不能立时就做些什么。此时见妁慈似乎是认可了元禄的说法,忽然便脑中一片空白。惊慌之下,脱口便反驳道:“嫁与不嫁,确实自己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寿王……寿王若觉得她嫁人是被迫的,朕,朕也无话可说。可是你何不亲口问问她,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喜欢?”
说完便越发紧的攥住妁慈的手,眼睛死死锁住她。
妁慈略有些吃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疑惑的看着他。
不过片刻之间,见俊却已经红了眼圈,大眼睛里水光闪烁,鼻子也略有些发红,却倔强的不肯哭出来,“朕喜欢皇后……就算洞房之前没见过,可是朕见了皇后之后,就一直一直都喜欢。皇后也说过……”他脑中忽然闪过那夜的情形,想到他那般期待的向她告白,妁慈却仍是哄孩子一般的应对,眼泪不由就滚落下来,“皇后也说过喜欢朕……”
他想抱住妁慈,可是就算坐着,他的体格也依旧不足以把她圈在怀里。她必定还是不信他的保证的。因此他只是坐在她身旁,泪眼朦胧,死死的盯着她。
妁慈心里一软,握着他的手拉到心口,目光款款,轻轻道:“嗯……”
元禄看着这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已经明白。他不愿再待在这个地方,便站起身,道:“臣日后会问她。臣今日是来想向陛下和娘娘辞行的。”
那四个女孩子元禄到底没有收,他只说:“在臣看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可以为我守身,我便也能对她此生不渝。这同样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不能插足的。若我收了,便是亵渎了她,也亵渎了自己这份心。”
他最后望了见俊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笑。
妁慈总觉得他笑得蹊跷。但是总算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他说了,也把邵博嘱咐的事办了,她心情松懈,便没再多想。只吩咐人把那四个女孩子赏给元禄太妃。
元禄走后,见俊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
妁慈被关在自己房间外面,仿佛是她欺负了见俊似的,不由就有些好笑。
她觉得元禄卯足了心思要勾搭自己弟媳,实在很没下限。不过那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却很让她佩服。若见俊也能懂这一点,日后定是个了不起的好男人……可惜别人的好男人。
他总爱腻着妁慈,这般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很少。
好歹是个男子汉,独立一些比较好。因此妁慈便不管他,一个人找了个地方看书去了。
晚膳的时候见俊肿着眼睛出来。
妁慈没想到他竟会小姑娘似的一个人躲起来哭,简直瞠目结舌。
见俊有些羞恼的望了她一眼,一个人默不作声吃东西。妁慈顾及他的自尊,便也不说什么,只给他添了两次汤,补充水分。
妁慈猜想他急于让她承认自己的感情,却又恼恨自己还没长大。难得有名分做保障,却又被元禄给否定了,因此当时会哭。但那好像并不是多难排遣的事。
她又仔细回想了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并没找到哪句让他伤心难过了。却又不能问,心里很是纠结——毕竟男女有别,见俊总会有些事不方便向她倾诉……
她不由就想,若见俊有个兄长或者父亲般的人在就好了。
夜来无事,妁慈便命人摆了棋盘,逗见俊跟她下棋。
她一贯相信,男人的友情是在战斗中培养起来的,那么要撬开他们的嘴,自然也是战意正酣时最容易,但是到中盘激烈的争地……她几乎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有时甚至连官子都熬不到,所有人就都看出她输了——当然她自己还会若无其事的继续收官,耐心的把棋下完。
想到这里,妁慈舒坦的喝了口热茶——既然老师说是“搏杀”,那么想必下棋也是一种战斗。
她猜得不错,见俊虽一开始很不情愿,难过为什么她跟元禄是“琴箫相合”跟自己却要“对面搏杀”,但是跟她下了一会儿,就已经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了。
妁慈虽极少赢棋,但棋力还是不错的。她能看出来,见俊的围棋受过高手指点,本身天赋不错,锐气也足,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高手。
不过话说回来,看他批折子的勤恳劲儿,想必也抽不出多少时间与人对战。这份天赋,日后只怕还是要浪费了。
见俊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咬着指甲,全部心神都放在哪十九路的厮杀之上。
妁慈学棋时老师最强调的是计算力和战斗力,往往落不到二十子,对方已然展开绞杀,一路刀光剑影,将暴力围棋诠释个十成十。妁慈全盘躲避,也最多能将悠游撑至中盘。反而是到了古代,君子之争,先礼后兵,倒是能容得她将布局做完,她这才尝到几次赢棋的滋味。
见俊的棋,比暴力围棋君子一些,却又比君子棋多了些杀伐。倒是既让妁慈的趣,又逼她多费了不少脑子。但此时中盘将过半,再没太多避战空间,妁慈明白自己马上要一败涂地了,便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端来一盘蜜柑,若无其事的剥皮。
吃完一只柑子,又信手挑了挑灯花。
见俊这才谨慎的落下一子。
妁慈扫了一眼,脑中飞速计算,而后落下一子。见俊见她落子,不由愣了愣……他布局比妁慈落后太多,为争抢大场,只能弃掉右下角五子。但妁慈既没有收割右下角,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落子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眼。
——见俊捏着一枚棋子,绞尽脑汁思考妁慈这一手的目的,未果,只能惦记着,又落了一子。
妁慈扫了一眼,思索,而后又落了个无关紧要的子。
接二连三,见俊终于想明白了。他郁卒的将棋子丢开,“朕不下了!”
妁慈听他嗓音哑哑的,有些破,便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柑子,笑道:“肯说话了?”
见俊咬了柑子,还不解气,追着咬住了妁慈的手指。
咬住了,却又不舍得咬疼了她,只含在嘴里,合不上张不开。
妁慈任他咬着,也不往回抽手,只笑道:“就这么点力气?”
见俊偏头把她的手打开,越发觉得委屈,低声道,“朕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点。”
妁慈笑道:“嗯。”
见俊又说,“朕十五岁了,很多人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建功立业了。”
妁慈忍着笑——反正他想说的他那几个祖宗,没一个十五岁建功立业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见俊知道自己还是不能说服她,便强词夺理道:“朕,十二岁即位,朕的十五岁就好比别人的十八岁、二十岁。”
妁慈略严肃了一些,心里却依旧竭力忍着笑。但见俊一看她的表情,忽然又有些慌张,“可,可是……朕之前还小,小的时候难免做错一些事,又没有人跟朕说过……所以,那些事都是不作数的。皇后……敏敏……”他声音越低下去,眼睛里又啪嗒啪嗒开始落眼泪,“敏敏不能记在心上。”
妁慈心中笑意霎时退去,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怕些什么。
小孩子的感情也许稚嫩、也许朦胧,却都是不从来做假的。
见俊怕他过去的乱来,绝了她爱上他的可能。就算他是皇帝,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他整个下午都在懊恼和不安中度过。他希望妁慈当他是孩子,原谅那些。却又不希望妁慈一直把他当孩子,不承认他的感情。
妁慈一时有些慌乱。
她不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产生那种感情,但是她也不能否定见俊此刻的心情。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擦见俊的眼泪:“皇上,就算是小孩子,错了也是错了,伤害不会减少一些,代价也不会更轻一些,该担负的责任也不能逃避。何况,有些错一旦犯下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见俊瞪大了眼前望着她,手死死的攥住她的衣服。
妁慈捧住他的脸,目光柔和的望着他,安抚道,“但是,因为我之前没告诉皇上,皇上也还小,所以过去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见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妁慈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是若皇上真的长大了,就一定要记得这些,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那些无法挽回的,一定……”
见俊猛的扑上去抱住她,用力的点头,“朕明白了,朕不会再乱来……”
妁慈听他声音,又要哭的样子,忙岔开话题,笑道:“话说回来,棋下得好好的,为什么不下了?”
“朕,朕觉得……”
“觉得我把你当孩子,在让棋?”
见俊沉默不语,妁慈忍不住笑出来,“皇上下棋,又狠又韧,能顾大局又肯弃子,正戳到臣妾软肋上。臣妾的能耐,真的只能撑到这里了。”
见俊脸上红了红,小声问:“真的?”
妁慈笑道:“真的。”
见俊亲了亲妁慈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皇后今晚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