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俊张口接着她喂的粥,渐渐的觉得有些难过。
妁慈看见俊望着自己,眼睛里水光映着烛影,闪烁不定,便知道他又有心事了。幸而内府小太监给她透了口风,至少她知道如果这次自己倒了霉那么由头在哪里,也不算无妄之灾。
她见见俊越沉默越纠结了,知道他无法释怀,便放下碗勺,道:“陛下有心事,不妨跟臣妾说说。”
见俊眨了眨眼睛,闪烁其词,“没有,朕就是在想,妁慈真好看。”
妁慈心里略有失望,却也没再追问。
她的表情淡然得很,见俊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患得患失,忙抓住她的手,解释道:“朕说真的,皇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好看的……”
妁慈“嗯”了一声,刮了刮他的鼻梁,道:“皇上也好看。”
她还没养成被人伺候的习惯,便自己起身去收碗筷,见俊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妁慈回头对他笑道:“怎么了?”
见俊望向她的眼睛,“皇后不要走。”
妁慈怔了一下,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已然柔和下来,“我不走。”
早有眼神利索的宫女来收了东西,招呼左右放下了床帏。
烛火毕剥跳跃了一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间,越发显得昏昧。
妁慈知道是自己与见俊的对答惹得她们误会了,但这误会次数多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重新坐回到见俊身旁。
她半晌没有说话,见俊攥着她的手久了,都攥出汗来了。
“今日议事,不那么顺利。”见俊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妥协了,心里滋味不是那么好受,便不看妁慈。
妁慈道:“国家大事草率不得,多权衡几次总是好的。”
“皇后不明白,”见俊道,“不顺利并不是因为权衡,是因为朕。朕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妁慈顿了顿……这是见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自卑来,她固然很想开解一下见俊,但逼得他示弱却不是她的本意。妁慈顺了顺他的头发,没有做声。
见俊懊恼道:军机大臣说要五路军同时出击,把入侵者打回沙漠西边,否则必定为大患。而且他们此次挑衅也是有意试探,若我们示弱了,日后他们必然侵扰不止。
妁慈道:“皇上哪里听不懂?”
“这之后的就都听不懂了。”见俊沉寂了一会儿,“从他们开始争论,朕就一句话也不明白,问了几句,他们却催促朕拿主意。朕什么都不明白,怎么拿主意?他们便说,该让太傅回来主持大局。”
“朕觉得,他们是故意不让朕听懂。”见俊眨了眨眼睛,拉了被子蒙住头,赌气翻了个身。
他依旧攥着妁慈的手,像是要把她打包一并拖走一般。
——他刚刚漏嘴说到太傅,怕妁慈不自在,便故意胡闹岔开话题。但他自己的不自在,却不知道妁慈是否体恤。因此心里也是真的有些委屈。
妁慈被他带得一踉跄,几乎没倒在他身上。本来还在烦恼该怎么开导他,这下便只觉的他是在乱闹脾气了。
于是笑道:“他们若真这么过分,一定要好好教训。”
见俊回了个头,表情十分无辜,“皇后在说什么?”
见俊眨了眨眼睛,“太傅说王者治国,先要有仁心,智术之类都是末技。”
——他的表情分明在说:太傅越不让朕读,朕就偏要读。
妁慈只觉得这别扭可爱得紧,也不点破,笑道:“那臣妾就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见俊饶有趣味看着她,目光带笑,道:“嗯,讲吧。”
妁慈道:“楚国人喜爱绚烂瑰丽,就连文辞也比别处都华美。秦国人却简朴尚武,少有舌灿莲花的人。楚国派到秦国的使者,个个能言善辩。秦王口拙,说不过他们,心中愤懑不平,就向甘茂求教……陛下可知道甘茂其人?”
见俊点点头,“一个习百家之术的武将,曾帮助秦王经略汉中。”顿了顿又说,“是甘罗的祖父。”
——他特地提到甘罗,显然依旧对自己的年龄耿耿于怀。
妁慈笑道,“不错,陛下想,甘罗十二岁说赵王,辩才如此了得。他的祖父还能说不过楚使?但是甘茂却没有教秦王怎么辩论。他对秦王说:若楚国再派能言善辩的来,不管他们说什么,王都不要理会。直到他们换了不善言辞的,您再好好听他们说什么。”
见俊似笑非笑道:“皇后是说,以后只要他们说朕听不懂的话,朕就把他们奏请的事晾在一边?等他们说明白了再议?”
妁慈摇头笑道:“后宫不干政,我只是说个故事罢了。”
见俊道:“没关系没关系……皇后母仪天下,而国政事干万民。皇后过问朝政就好比母亲过问子女的生计,谁也不能说什么。”
妁慈注视着见俊的眼睛,心想你若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这种暗藏锋芒的眼神来。但她还是笑着继续说下去,“陛下不需搁置——只需换个能说明白的人说给您听。”
见俊若有所思,“可是……谁既真的明白,又肯对朕说明白?”
妁慈道:“这便要陛下自己查访了。”
见俊想了一会儿,忽然对妁慈笑道:“太傅从没这么教过朕。”
妁慈有种教坏了孩子的自责感——她能明白太傅的顾虑。见俊跟他的祖父父亲都不同,他十二岁便即位,还没学会做人先就当了皇帝。他不曾了解民事疾苦,也不曾在朝中学习历练,他对朝政和民生的全部理解都是想当然耳,并且没有机会真正去体验。这样一个皇帝如果不习仁术,先学权谋。谁知道他会把天下弄成什么样子?与其无知而狡诈,太傅宁肯他无知而笨拙,所以只跟他说仁心。
但是妁慈比太傅了解见俊——见俊本性善良好学,肯定不会走太歪。而且他日后还要遭遇患难,若不先学会这些机巧,必然要多吃很多苦。
自从看到见俊背上的刀疤,妁慈便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躲事。
但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既然见俊都对她开口了,她为何不能毫无保留?
“可是,陛下听不懂,也未见得是太保太师有所保留。”妁慈试着抽了抽手,本以为是徒劳,谁知见俊竟顺势放开了。
妁慈坐正了,见俊也翻身回来,与她面对面听着。
“陛下还年轻,对西北局势也不熟悉,有些事听不明白也很正常。内阁本来就是为君分忧的,处置这些疑难杂症是他们的本分。何况陛下还病着,也操劳不得,何不就让内阁看着处理了?”
妁慈看他头发从耳后滑出来,便伸手给他抿回去,随手揉了揉他的耳垂。见俊眯着眼睛,觉得很是舒服。
“但是他们只知道吵架……”他小声抱怨道。
——虽然比起同心合力,他更喜欢看他们吵架。
妁慈道:“国家大事不反复争论怎么成?吵吵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真成了一言堂那才糟糕。”
“但是他们吵不出结果……”见俊继续说着内阁的坏话,“高宦成太年轻,压不住阵脚。周天赐是浊官出身,说话没分量。其他人都不管拿主意。”
他顾虑着妁慈,忍着没提太傅。
妁慈垂头思索了片刻,还是继续道:“何不再填个人入阁?”
见俊恨不得内阁解散了才好,因此从没想过往里添人。此时心中却忽然有些感悟。他解开了心事,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玩笑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内阁处置。朕记得当年太宗病重,便是先皇后称制临朝。”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想这么说,可是那声音透过脑海,确凿无疑的从他口中吐出,“妁慈这么聪颖,何不仿先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妁慈这么聪颖,何不仿先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话一出口见俊便自悔失言,但他隐隐也想听听妁慈的回答,便不补救。只含笑望着妁慈,心里却乱七八糟的紧张起来。至于紧张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先皇后在民间是个传奇,在后宫却是个禁语。
历朝历代吹捧谋士,多有“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说法,然而像先皇后这种以女流跻身其中的,可谓绝无仅有。她自太祖起兵以来便追随在太宗身边,外为良辅内为贤妻,事无大小皆出其谋。太宗即位时携其手同登宝座,人称“二圣共天下”。太宗敬她爱她,十八年不曾纳妾选妃——本朝多有痴情帝王,太宗皇帝可谓是其肇始。
先皇后一时独霸天下,下场却很是凄凉。
当年征战时,她操劳过度,两度小产,最终没能为太宗诞下嫡子。太宗病重过两次,第一次时说“皇后可自取之”,第二次便说“皇后殉葬”。当时宗室子弟俱在,先皇后无可争辩,被迫服毒身亡,先太宗一步入了裕陵——本朝少有善终的皇后,先皇后便是开端。
先皇后之后,才有了官宦之女不得选秀的规矩。
虽无人质疑英宗皇帝的遗命,但作为第一个打破这规矩的皇后,妁慈确实立在风口浪尖上,只是朝臣敬重太傅,都不说什么。她自己也没这个自觉罢了。
她听见俊这么说,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我看你精神得很,哪里就病得不能听政了?赶紧给我睡觉,把身体养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再这么折腾两日,就该我病倒了。哪来的力气替你顶缸?”
见俊见她神色调侃,显然没忘深处想,先松了一口气,又抓了妁慈的手抱在胸前,笑道:“没关系。皇后病倒了,朕来照顾你。”
说完就满面期待的望着妁慈,眼睛亮得几乎发光。妁慈只觉得他就跟孩子做了好事等着发糖似的,便笑道:“真乖,睡吧。”
见俊有些不满意,眼神谴责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便愤愤然在她手上啃了一口。
妁慈被他咬得疼了,哭笑不得道:“属小狗的。”
见俊委屈道:“皇后是小猪……”
等妁慈想明白了见俊话中的意味,见俊已蜷在她怀里,恬然入梦。梦中还咂了砸嘴,呢喃道:“妁慈……小猪。”
妁慈给他掖了掖被角,心想:果真是扮猪吃老虎……呃,是伴君如伴虎。
她不过提点了见俊两句,见俊就能想到先皇后身上——他对权力的敏感实在有些过度了。小小年纪,关注些什么不行呢?妁慈暗自觉得好笑。
其实妁慈对先皇后印象很深刻。
因为先皇后的结局太突兀了。读到那句“皇后可自取之”时,连妁慈都感到暗潮汹涌杀机凛然,以先皇后第一谋士的智略,如何会毫无察觉、毫无防备?
但现在妁慈却隐约有些明白。
因为这个世上总有你无法拒绝的人,哪怕他的请求是“为我去死”——先皇后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在所有人都没想到杀机来自太宗皇帝时,她就已经明了了。所以她坦然受之……说不定连最后喝下的毒药都是她自己预备的。
妁慈出了一会儿神,有些坏心的戳了戳见俊的额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自然不是他的先皇后。她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最终结局无非是飞鸿踏雪泥,不复计东西。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便觉得有些对不起他。